第三十一章 子敬拜師
被暮雨菡拒之門外,梁蕭回屋悶悶不樂地躺床上睡覺。
梁蕭這一生加起來也活了三十載,至今還未開葷,但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感覺,打從第一眼看見暮雨菡,他就喜歡上了她嫻靜典雅的高貴氣質,靜若處子的儀態,淡淡的憂傷,絕美的身姿。更甚,初見暮雨菡,梁蕭甚至以為她就是傳說中的林妹妹。
後來才知道,她不姓林,姓暮。
至於和柳芷芯,緣分已盡,不可能再有何瓜葛。
……
翌日清晨起來,日出山頭,梁蕭用鹽沫濃茶漱了口,再洗了臉,戴上四方巾,便急沖沖離開了天上仙。
因為上次來過,所以這次梁蕭很快就在找到了幫他做木鞋的木匠老人。
老人的手藝確實不錯,鞋子做得很合梁蕭設計,幾番感謝之後。梁蕭帶着鞋子,又匆匆趕回了天上仙。
讓梁蕭詫異地是,柳家散播消息的速度還真快,一大清早,金陵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了梁蕭被柳家退了婚約,一路上總是有人對他指指點點。
如今外界傳聞可分為兩種,市井消息:梁蕭自甘墮落,作賤秀才身份,入青樓做龜奴,為士林豪傑所不齒,經過柳家家族表決,一致決定除去梁蕭柳家贅婿的身份,從此和柳家再無瓜葛。
士林消息:聽說了沒?那傻子梁蕭終於被柳家給撤銷了婚約,諸位兄台學生們,咱們等待的機會來了。
聽到這些話,梁蕭僅僅一笑置之,回到天上仙,先是讓書香喊了暮雨菡起床,自己則回到舞房等她。
休息了三日,暮雨菡的腿傷已經完全康復,身材高挑體態優雅地站在了梁蕭面前。梁蕭欣賞地看了暮雨菡一眼,取了舞鞋當做新年的禮物送給了她。
讓梁蕭稍稍鬱悶的是,禮物收了,暮雨菡的態度依然是不冷不熱,看他像是看一根木頭一樣。
其實,這次梁蕭是誤會暮雨菡了。
暮雨菡冷在表面,卻暖在心裏,穿上這壞蛋做的舞鞋,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做“雲手”、“穿掌”、“鳳凰三點頭”等動作時,明顯沒了以往的輕微刺痛,這讓她欣喜不已。
可是她卻不好立刻轉變態度,以免被這壞蛋看輕了,因此才故作矜持,橫眉冷對,刻意保持距離。
練舞時間開始,梁蕭將《綠腰》獨舞的分解招式示範了一遍,然後開始以琵琶為暮雨菡伴奏。
一開始梁蕭以琵琶彈奏時,暮雨菡確實吃了一驚,不單單是因為梁蕭會彈琵琶,還因為綠腰琵琶曲的曲調。
在此之前,她竟不知琵琶還能彈奏出如此歡快多變的曲調來,以往在宮廷西園樂坊里聽到的琵琶曲調都多以緬懷先人思鄉嘆古為主,但《綠腰》曲調時而輕盈歡快,時而疾風驟雨,瞬息萬變,如同十八羅漢,喜笑嗔痴,皆在指尖表現。
有那麼一刻,暮雨菡甚至希望自己沉浸在這無憂無慮的音樂世界裏一輩子,那麼她就不會有如此多哀傷和痛楚,無助和孤獨。
“以後我們練舞曲的時間都安排在中午,晚上你若不必迎客,便早些歇息。”演奏完,梁蕭起身道。
暮雨菡收起飄飛的綠袖,轉過身正視着梁蕭,嬌艷的小嘴努了努,想說些什麼,但到了嘴邊卻只說了一個“好”字。
看着梁蕭離去的背影,暮雨菡心亂如麻,爹入獄后,原本被自己看做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卻對自己閉門不見,從那一刻起,暮雨菡看透了這個世道,認為男人都是唯利是圖、明哲保身的小人。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卻讓她的執念悄然消失了。
早上排練,中午梁蕭便在房間內小憩,不過一個人的到來讓他中斷了好不容易的補覺時間。
梁蕭怎麼也沒想到正月初一,王獻之會跑到他這兒來。
看着他圓圓的小臉蛋撲紅撲紅的,額頭上還滲着幾顆細汗,梁蕭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關切道:“小少爺大過年的跑天上仙,莫非是想來狎妓,不知您看上了她們當中的哪一位?”
大堂內無所事事,站在一旁圍觀的姑娘們聽見梁蕭如此說,皆掩嘴嬌笑。
“小少爺若是看上誰,那是她的福氣,姐妹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眾女皆附和說話的納蘭。
王獻之一臉窘相,臉蛋紅成一片,害羞道:“梁哥哥也會如此笑話人,哼!還虧我在爹面前替你說好話呢!”
“笑語,笑語,不知小少爺找在下何事?”梁蕭心裏已明白王獻之找他必定和“一筆書”有關。
“嘻嘻——昨夜過年,我爹問我想要什麼禮物,我便道:想要和梁哥哥學書法,希望爹爹同意。父親起先不同意,後來在子敬苦苦哀求下,才勉強答應考慮。”
王獻之嘻嘻一笑接着道:“今日父親大人派我來取你的字畫,好讓他看看你是不是真如我說的那般。所以啊,梁哥哥可不要辜負獻之的一片誠心,獻之可是誠心想拜梁哥哥為師。”
“嘶——我沒聽錯吧?王家小公子居然要拜梁相公為師?”一旁不明情況的姑娘們皆是滿頭霧水,震驚不已。
王獻之是誰,那可是當今一代書聖王羲之的兒子,王羲之所題之字,在市面上可是一字萬金,而且有價無市。是權貴富商們身份和地位的重要象徵之一,據說有驅毒辟邪之效。
誰家裏若是裝裱一副王羲之親筆題寫的文章,那絕對會成為權貴們拉攏的對象,擁有王羲之題寫的字,說明此人家很可能和超級士族王家有一定關係。
可是,姑娘們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何琅琊王家士族小少爺會向梁相公拜師學書法。
看着姑娘們瞠目結舌的嬌俏模樣,梁蕭心中的虛榮心微微得到了滿足,笑拉着王獻之進了自己房間。
書香當時就在春滿堂內清潔桌椅,大堂內發生的一切她都聽在耳里,看着梁蕭拉着王獻之上樓,她立刻放下手中的雞毛撣子,撒開腳丫子往後院跑去。
“小姐,王……王家公子來拜師了!”書香氣喘吁吁跑到舞房。
暮雨菡不滿皺眉:“那個王公子,拜誰的師?”
“啊——您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知道點什麼呢!”書香微微驚訝,心中不解,梁公子什麼時候和書聖王家扯上了關係,而且居然連小姐也瞞着,若是普通人若能和王家扯上一丁點關係,那也會四處吹噓,自抬身價一番。
“到底怎麼回事?”暮雨菡疑惑問。
書香解釋道:“是書聖王家小公子王獻之,欲拜梁公子為師,而且……而且好像還經過書聖王大人點頭同意的。現在梁公子在臨摹書卷,好讓王公子帶回去讓王大人看。”
“烏衣巷琅琊王氏?”暮雨菡張大了櫻桃小嘴,吃驚的模樣煞是可愛:“走,我們也去瞧瞧。”
爹爹未出事前,就曾說過,上官家並非天下第一大族,能和上官家想匹敵的還有烏衣巷裏的三大世家,一是王導為首的王家,王導是王獻之的爺爺。二是以謝安為首的謝家,三是以拓跋欽為首的北魏皇族拓跋世家。
暮雨菡從小就聽聞,王謝子弟個個都是飽讀詩書,英俊瀟洒,風流倜儻。而拓跋世家的子弟個個都是身材魁梧,英勇善戰,武功天下無敵。
她如何也想不到,和自己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梁蕭,居然即將成為烏衣巷王家小公子的師傅。
“他還真讓人吃驚,也不知他身上還有多少秘密,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暮雨菡性感小嘴喃喃自語,推開梁蕭的房門走了進去。
暮雨菡推門而入的時候,梁蕭正好在桌面上鋪了宣紙,提筆作書。
梁蕭寫字的時候喜歡站着,雙目鎖定在紙面上,無名指協助大指從內下方托住筆管,全神貫注地在宣紙上題字。
“《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梁蕭寫了題字人姓名,收了筆,心裏稍許滿意,暗自點了點頭,這時一個突兀的女子聲音突然響亮地出現在他耳旁,下了他一跳。
“好一句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好一句元嘉草草,封狼居胥。”暮雨菡看着書卷上的字洒脫俊逸,一筆至尾,豪邁大氣,忍不住讚歎出口,秀眸隨着目光的下滑也越來越亮。
梁蕭寫得專註,王獻之看得入神,兩人皆失了神,所以沒有發現從客廳繞過屏風走進來的暮雨菡。
梁蕭轉頭見暮雨菡俏立在身後,開口問了個好,卻發現暮雨菡毫無反應,眼眸直瞪瞪地望着書捲髮怔,整個人像是掉了魂兒。
梁蕭之所以拿這首詩來書寫,就是因為他是有心讓王獻之學習“一筆書”,而想讓王右軍同意王獻之向自己學書法,不但書法要好,還得展現一定的學識文采,否則堂堂琅琊王氏,什麼先生請不起,還得請他教自己後代?
“真是好詩,我就知道,外面傳言都是假的,梁哥哥若是庸才,那整個金陵就沒才子可言了。”王獻之一雙牛眼瞪得大大的,滿是崇拜地望着梁蕭。
暮雨菡微啟紅唇,喃喃細語:“能做出這種詩,若沒有深厚的學識文采是萬萬作不出的,還有這字體,為何都不曾見過。”
“嘻嘻,這是梁哥哥自己獨創的字體,叫‘一筆書’。”
“一筆書?”暮雨菡螓首沉思,神情十分專註。
梁蕭捲起紙張,將書卷放入竹筒之中,對着王獻之道:“這書卷你回去交給你爹。我能做的也就如此了,能不能成事,就看天意了。”
“放心吧!有了這個,一定能成。”王獻之嘻嘻一笑道:“那我先走了。”
梁蕭點點頭,送王獻之走出房門,剛轉過身,就看見暮雨菡悄無聲息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不想解釋下?”暮雨菡盯着梁蕭看。
梁蕭擺擺手,故作疑問:“解釋什麼?”
“你既有如此才學,何必自毀清譽,留在天上仙幫我?你學富五車,何必寄人籬下,遭人鄙夷唾罵?你——”暮雨菡的話擲地有聲,頭頭是道,有些惱怒嬌嗔的俏模樣,讓梁蕭看得痴了。
暮雨菡還想說些什麼,可是纖細柔軟的柔夷卻被梁蕭的大手突然抓起,抓得她有些生疼。
暮雨菡抬起頭,怯生生的俏眸獃獃地望着梁蕭,甚是不解。
“百無一用是書生,學富五車又如何,飽讀詩書亦如何?你我的父親,他們個個都是德才兼備的清官,可是最後的下場呢?”
梁蕭看着暮雨菡嬌嗔羞怒的俏模樣,忍不住抓起了她的手,可是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另一番話語。
暮雨菡微微一怔,張着小嘴目瞪口呆地望着梁蕭,一時間心亂如麻。
梁蕭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猶如天雷一般打在她的腦海里,讓她竟有些無言以對。她自小就知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是父親的遭遇,讓她心中產生了疑惑。
難道真是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
梁蕭看着深陷迷茫中的暮雨菡繼續道:“你以為我幫你是為了什麼?是因為可憐你?沒錯你很可憐,可我呢?唯一的至親在六年前死了,未婚妻退婚,姑姑是人見人厭的老鴇,天上仙窮途末路,還莫名其妙的攤上了你這堆爛攤子,不消多久我的秀才功名恐怕也會被革除。還有誰比我更可憐的?”
梁蕭很想說因為我喜歡你,可是他說不出口,他不想暮雨菡脆弱而傷橫累累的心再受任何打擊。
“如果你還想救出你父親,就好好練舞,爭取奪得花魁魁首吧!”梁蕭嘆了口氣,聲音輕了些許:“往後夜裏我都在家裏住,就不回天上仙了,中午練舞時間到了,我自會出現。”
梁蕭說罷,落寞地推門離去,只留下一個孤單挺拔的背影。
暮雨菡黑寶石般迷茫無助的美眸俏愣愣的看着梁蕭離去,雲袖輕擺,纖腰慢擰似弱柳扶風,有種搖搖欲墜的柔弱感。暮雨菡幾次欲言又止,想起這半年來的種種辛酸,忍不住落下兩行清淚,沾濕了絕美精緻的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