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醉仙酒家
如果一個人,不遠千里,長途跋涉,只是為了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喝頓酒。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將情義放在第一位的。
******
黃昏。金陵城外。
兩匹高頭大馬呼嘯而過,直衝向城門。馬上兩名大漢高聲呼喝,鞭子甩得“噼啪”有聲。過往行人盡皆驚亂,紛紛避讓。
此時正是人們忙碌了一天,紛紛歸家的時刻,卻不知這兩人為何如此行色匆匆。就見他二人一路沖入城內,在城門邊上繞了一圈,似乎在尋找什麼,然後在一家酒肆門前突然勒了馬。
那馬一聲長嘶,馬鬃飛舞,幾乎人立而起。兩名大漢卻紋絲未動,端坐於雕鞍之上,目光灼灼。
左邊那大漢身穿青衣,紫面虯髯,一道深紅色的疤痕自左額劃過,一直延伸到耳下,生生地將眉毛切成了兩半。他向周圍環視一圈,開口沖右側的黑衣大漢道:“還沒有來。”那道疤痕隨着他的表情上下扭動,頗有幾分可怖。
祁連大虎,賀剛。力大無窮,一把銅錘舞得虎虎生風,錘錘擊人要害。當年與清風劍客的一場惡鬥,雖然毀了他半張臉,清風劍客的腦袋卻也被他的銅錘鑿掉了半邊。
“他會來的。”右側黑衣大漢聲音沙啞,目中卻精光閃爍,甚至比他腰間的九節鋼鞭還要耀眼。
祁連二虎,賀堅。“七七四十九路追魂鞭”詭異莫測,他殺人就像吃飯睡覺一樣輕鬆。
他翻身下馬,徑直推開窄門,走進了酒肆。賀剛也跟進去。兩人只要了一壇酒,便都看着窄門不動了。
******
葉寰就是在這時候走到了城門邊。
這已是第四天。連續的長途跋涉讓他看起來風塵僕僕。他的長衫本來應該是白色的,此時卻已完全看不出來。他的靴子也磨破了,有一根腳趾從破洞裏不甘心地探出了頭。漫天黃沙紛紛落在他的頭髮上、眉毛上。
如果這時候有認識他的人經過,他們一定認不出來這個像剛從垃圾堆里爬出來一樣的人就是葉寰。
此時,日已西斜。狂風卷着殘陽,傾灑在葉寰身上,讓他覺得自己就快要被這漫天的黃沙掩埋。
但人,遲早都是要被黃沙掩埋的。不管什麼人,名俠也好,富豪也罷,統統逃不過這最終的結果。卻不知,這中間過程的掙扎,又是為了什麼?
名,利,財,色?葉寰突然笑了出來。
這時候,夜色已經難以避免地降臨人間。光明被驅散,整個天地彷彿被扣上了一口巨大的黑鍋。天的盡頭連着地,地的邊緣接着天。
葉寰的笑容,卻比陽光還要炫目。一瞬間,彷彿將漫天黃沙肆虐的混沌劈開了一線光明。那雙晶亮閃光的眸子,讓他整個人都帶上了一種耀眼的光彩。
他昂首挺胸跨進了城門。然後,一眼就看見了那家酒肆。
一丈高的竹竿,挑着一豎排明晃晃的燈籠。暗紅的燈籠,漆黑的字跡,隨着風微微搖晃,張揚無比:“醉仙酒家”。
葉寰在酒肆門前站定,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張淺綠色信箋,藉著那燈籠的光又仔細看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個字:九月十三,金陵城內,醉仙酒家。與君共飲,不醉不歸。署名是秦笑,他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兄弟。
這裏,就是醉仙酒家。
葉寰舉着那張信箋與招牌上的字跡一一對照,又一次笑了起來。
“就是這兒了。”他伸手理了理破敗不堪的衣襟,卻拿出一種世家公子般的氣勢,猛地推開了那扇虛掩的窄門,大踏步走了進去。
窄門發出“吱呀”怪響。冷風沖入屋內,所有人的視線立刻就集中到了葉寰身上。
“祁連雙虎”當然也看見了他,他們已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一把金色的銅錘。一根銀色的九節鋼鞭。
從這樣的武器就能看出,一旦動起手來,他們絕不會有絲毫心軟。
“你就是葉寰?”賀剛笑着問。他臉上的疤痕被肌肉帶動着,扭曲得像一條蜈蚣。他笑得比哭更難看。
葉寰只是看着他,沒有吭聲。
“你來等秦笑?”賀堅問,眼睛看着葉寰的手。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乾燥有力,十指纖長,指甲整齊而潔凈,沒有絲毫瑕疵。這樣一雙手,和他那身破爛的衣服極不相稱。更關鍵的是,這雙手裏既沒有劍,也沒有刀。難道這雙手已不需要武器?
葉寰也看着他,依舊不吭聲。
兩人突然大笑起來,聲如夜梟:“如果是的話,那你就不用等了。”
葉寰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
他不是一個喜歡皺眉的人。但他只要皺眉了,就說明他必定遇見了極棘手的事情。只因他突然意識到,這兩個人給他帶來的絕不會是一個好消息。
半晌,葉寰嘆了口氣,皺眉問:“為什麼?”他的表情,就像一個生了氣的土頭土腦的大孩子。
“因為他今天不會來了。”這句話來自門外至少十丈開外的地方。然而等話音落下,說話的人已經到了葉寰面前。
那是一個非常秀氣的人。
非常秀氣的身材,配上非常秀氣的長相,就連他說話的聲音都是非常秀氣的。剛聽他說話的時候,葉寰還以為他是一個女人。
可偏就是這麼秀氣的一個人,手上拿着的卻是一根沉重的狼牙棒,眼裏流露出的是惡狼般嗜血的氣息。他笑了一下,望向葉寰輕輕“喂”了一聲,眨眼問道:“你認識我嗎?”
葉寰上下打量他一番,忍不住苦笑:“我很想說不認識。但大名鼎鼎的斷腸客連絕,想要不認識很難。”
“好眼力。”連絕微微一笑,“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只可惜,我斷的不是自己的腸,而是別人的腸。腸斷了,命自然也就沒了。”
葉寰也微微一笑,卻是苦笑。他嘆氣,道:“剛才你說,秦笑今天不會來了?”
連絕點頭道:“很遺憾,事實確實如此。”
葉寰問:“為什麼?”
連絕笑道:“因為他現在已經到了一個根本出不來的地方。”
“一個根本出不來的地方?”
葉寰又是一怔,看着他,不信:“你不會是想告訴我,秦笑現在在你們手上?”
連絕點頭:“雖然不完全正確,但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葉寰看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很多遍,然後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祁連雙虎很多遍,突然彎腰大聲笑了出來,就像聽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連絕沒有笑,因為這本來就不好笑。但他還是忍不住問葉寰:“你笑什麼?”
這時候葉寰卻連眼淚都已笑了出來,只能用力擺了擺手,等喘息一陣才搖頭道:“我不信。”
“你不信?”連絕訝然,“你為什麼不信?”
“因為就憑你們三個人的功夫想要制住秦笑,還差得遠。”葉寰的表情很嚴肅。
賀堅臉色一變,立刻上前一步,右手扶上了腰間的九節鋼鞭。他的眼中有凌厲的光芒射出:“年輕人,你太狂妄了。”
葉寰卻根本沒有看他,笑道:“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但就憑你們三個人的功夫想要制住我,也還差得遠。”
這一次,三個人臉上的顏色都變得很難看。
“我敢打賭,你的第一招根本使不出來。”葉寰指着賀堅,又轉向賀剛,“我就可以把那根九節鞭奪過來捲走你的銅錘,並且把你打暈。”說著,他又轉向連絕:“然後,用銅錘砸斷你的兩條腿。”
三人面面相覷,半晌,一同大笑出來。這個人,他一定是瘋了。
“不,我沒有瘋。”葉寰搖了搖頭,“我甚至可以賭上自己這條命。”
這個世界上敢真正拿自己的命來打賭的人並不多,葉寰算是這為數不多的人中的一個。
他說完這句話就出手了,像是生怕自己會反悔一樣。
而賀堅的九節鞭卻在他說完話之前就化作一條銀龍捲了過來,如閃電驚虹,只一瞬就已到了葉寰面前。
同一時刻,賀剛和連絕也從左右兩邊同時出手。一柄銅錘,一根狼牙棒,兩股勁氣合為一個龍捲,帶着劈天裂地的氣勢,幾乎一瞬間到達葉寰頭頂。
霎時,只見一道金光,一道銀光,一道烏光,三道光芒渾然一體,偏又各守一方,交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光網,從三個不同方向兜頭罩向葉寰,毒蛇一般將他的退路寸寸封鎖。
這合力一招,似乎已經練習了無數次。
事實上,他們也確實使用了無數次,並且從未失敗過一次。他們相信,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因為這一招根本沒有任何破綻。
勁力流水般湧出,充斥着整個大廳。四周空氣不斷抽緊,客人們基本四散奔逃,唯餘下幾個好事者還趴在窗戶上往裏窺視。而葉寰卻還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維持着最初動手的姿勢,目光流轉,身子卻一下也沒有動過。
他的臉上還帶着一絲笑容,他的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有那麼一剎那,他的臉上光華流轉,縱然是一身破衣爛衫,也讓人眼前一亮,竟似成了翩翩濁世佳公子。
一剎那究竟有多久?
一剎那就是一念,二十念是一瞬,二十瞬才為一彈指。
而就在這一剎那的時間,葉寰居然不見了。
葉寰不是神,也不是鬼,更不是妖怪,他只是一個人。
可在這一剎那,他居然就這麼消失了。這根本不像是人的速度,也根本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麼消失的。
就聽“啵”的一聲輕響,一隻酒杯終於承受不住這樣的勁力,片片碎裂。眾人突然覺得眼前又是一花,葉寰又出現了。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姿勢。只不過,他的手裏多了一根鋼鞭。
賀堅的九節鋼鞭。
賀堅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明明看見自己的九節鞭已經纏上了葉寰的脖子,可眼一花,那根脖子就變成了賀剛的銅錘。然後,他的手腕就是一陣劇痛,鋼鞭頓時脫手,葉寰卻已不見了蹤影。
而那一剎,連絕手中的狼牙棒也堪堪擊到葉寰面前。卻只一瞬,就覺得自己的勁力竟像被吸入了綿綿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狼牙棒便在葉寰胸前停住,再也遞不出去。同賀堅一樣,他的眼一花,葉寰也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
下一個剎那,一道金光便直朝連絕的雙腿飛來。
沒人能夠形容出那道光芒的速度。如飛矢,如閃電,都不足以形容。倒是可以反過來形容別的東西,速度快得就像那道金光一樣。
所以幾乎就在那道金光出現的同一時間,連絕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他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嘭”。“咣當”。
前者是連絕落地的聲音。後者則是銅錘落地的聲音。
整個世界都沉寂了,所有的畫面都停止了。
這時間,月亮剛好爬上樹梢。天上沒有星星,整個蒼穹呈一種奇異的暗藍色。他們的打鬥持續了還不到半柱香時間。
而就在這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裏,賀堅丟鞭,賀剛暈倒,連絕斷腿。葉寰的每一個步驟都沒有弄錯。
“看來我果然是個非常幸運的賭徒。”葉寰笑着,如貓般伸展着身軀,順便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隨後擺出一副世家公子般的模樣,大搖大擺地朝門口走去。
他的腰挺得筆直,他的頭抬得很高。所以誰都沒有看見,他眼角的那絲落寞。
也就更沒有人發現,他在抬頭看天的時候,臉上是從不帶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