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7章 鹽場和彈劾
劉培吉猶豫了一下,問道:“慕容兄,並非我不信任你,只是這件事情實在關係重大,你可有大將軍的親筆書信為憑證?”
“沒有!”慕容鵡搖了搖頭:“為了避免泄露,大將軍的書信我看過之後就燒掉了,這也是大將軍在信里要求的!”
屋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起來,劉培吉拿起茶杯,在手中轉着圈兒,好似上面的花紋特別值得研究一般。慕容鵡也不催促,只是拿着鐵鉗替炭爐清理爐灰。過了約莫半響功夫,劉培吉道:“慕容兄,並非我不願為大將軍效力,只是我如果彈劾大將軍的上書,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被朝廷免官,甚至處死都有可能呀!”
“這個你不用擔心,大將軍會在適當的時候做出讓步,你最多被天子斥責幾句,也就沒事了!”慕容鵡笑道:“事後大將軍會做出補償的!”
“補償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劉培吉擺了擺手:“我與大將軍共過事,對他的為人處世都十分欽佩,若是見他的手書,便沒有問題!”
“這——”慕容鵡臉色微變:“劉公的意思是在下矯命欺瞞您不成?若是如此的話,那就當我今晚的話沒說過吧!”說罷便就勢要起身離開。
“且慢!”劉培吉叫住慕容鵡,他也沒想到慕容鵡這麼大的反應,要是就這般得罪了對方,今後可是麻煩不斷,他想了想,最後道:“沒有大將軍的手書也成,那至少要你的手書一封!”
“這個好說!”慕容鵡轉怒為喜:“您稍待片刻,我立刻寫好!”
離開蛤蟆陵下的時候,劉培吉的面色凝重,全然沒有來時的輕鬆,憑藉多年的政治經驗,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絕不會像慕容鵡說的那麼簡單,就連王文佐都不願意斷然拒絕,而是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來推諉掉,可見這件事情背後的力量有多大,壞了這股力量的事情,自己將會遭到怎樣的報復可想而知。而自己偏偏連王文佐的手書都沒有一封,這意味着什麼再明顯也不過了。想到這裏,他不禁長嘆了一聲:“明明可以在岸上看風景,卻跳到水裏撲騰,我這是犯蠢呢?還是犯蠢呢?”
公元678年十月,河北滄州。
田地里的莊稼已經收割完畢,舉目望去,平曠的河北平原草木枯黃,一覽無餘,隨處可見獐鹿雉兔,正是和風扇物,弓燥手柔,草干獸肥。若是往年這個時候,王文佐要麼在領兵南征北討,要麼就帶着部眾好友出外圍獵,策馬追逐禽獸,張弓馳射,由旦及昏,十餘日亦不倦。
但在公元678年的秋日,王文佐卻放棄了心愛的圍獵活動,來到了滄州的長蘆縣,由於古漳河支流在滄州境內,因岸邊多生蘆葦,稱為“長蘆”,北周年間才設立此縣,在河北的州縣中算是一個晚輩。
王文佐來這裏的原因很簡單,後世著名的長蘆鹽場就位於此地。他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拒絕河北士族索要州刺史的要求,那就必須在其他方面給予相應的補償,否則就徹底打破了“出力既有回報”的規矩。王文佐打算出讓的利益即是每個成年男丁佔有土地的上限由原有的100畝上升為500畝,並廢除年過60便收回授田的制度,使得原有的授田變為可以由子孫後代繼承的永業田,允許買賣交易,新開墾的土地不計入上限之內。這對人口和財富佔據優勢的世家大族們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同時王文佐也將原有的租庸調全部折入田地之中,有田之人承擔賦稅,在夏秋兩季收糧后繳納賦稅。
王文佐即將頒佈的這個法案在向為自己出力甚多的河北士族示好的同時,還有另一個副作用,那就是會產生大批的失地農民。這在古代封建王朝本來是一個巨大的壞事,但對於正愁着沒有足夠人口來向海東、日本列島、以及未來的美洲大陸、台灣、乃至澳大利亞移民開發的王文佐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唐代正處於中國古代的氣候的溫和期,在四川可以產荔枝、陝西可以產柑橘,開發外東北地區的開發條件遠比明清兩代要好。考慮到棉花的種植已經在日本列島、江南地區逐漸推廣,在整個東北亞地區又不存在可以威脅到王文佐軍事集團的敵人,對東北、外東北、日本列島這一大片富饒土地的開發條件已經逐漸成熟了。
但在土地佔有方面向河北士族做出讓步就意味着土地稅方面收入的降低,在這方面王文佐並不抱任何幻想。他必須從其他方面想辦法彌補,否則就很難實施自己的開發計劃。而他的答案就是鹽,按照當時河北道戶口近百萬來算,哪怕從每戶身上一年弄到200文的鹽稅,那也是二三十萬貫的收入。要做到這點,就必須先要壟斷現有的食鹽產地,估算產量,還有運輸,銷售等環節。都是要花費大量心血的,而這鹽的專賣制度肯定會觸動當地人的利益,有些事情王文佐只得親力親為,心裏先有個底,才能開始推動。
“大將軍!”擔任嚮導的小吏指着遠處的海灘道:“從這裏向東南方向,幾十里都是鹽滷灘,除了蘆葦,什麼都長不了,寥無人煙!”
“嗯!”王文佐順着嚮導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蘆葦,看不到一點人煙,他驅馬向前跑了十幾步,翻身下馬,割倒一片蘆葦,露出的土地上儘是白白的鹽滷,他伸出手抓起一把泥土,搓了搓,用舌頭舔了舔,一股又苦又鹹的味道直衝腦門。
“果然是好重的鹽滷!”
“是呀,大將軍!”小吏苦笑道:“您看看,除了每年來收蘆葦,編蘆席的人之外,這裏只有那些活不下去的苦人兒才逃到這裏來,莫說是種地,連口甜水都喝不上,水都是又苦又澀!”
“那沒人在這裏煮鹽嗎?”王文佐拍了拍手后,隨口問道。
“煮鹽?”那小吏笑道:“有是有,但也不多!”
“那是為何?”王文佐問道:“這裏的鹽滷這麼重,不是上等的鹽場嗎?”
“大將軍有所不知!”小吏笑道:“鹽場可不僅僅是鹽滷重就夠了,煮也好,曬也好,出來的鹽是要運出去賣的,可您也看到了,這裏一眼望去都是爛泥灘、鹽滷地,水路陸路都沒有,就算出了鹽也只能堆在地上,又有什麼用?這本地人可是用不着花錢買鹽吃的!”
“這倒是!”王文佐點了點頭:“道路不通是一個頑疾,須得處置了。還有別的嗎?”
“這第二呢就是盜賊,您別看這裏荒僻的很,周圍郡縣被追捕的無路可去的盜賊有不少就逃到這裏來了,躲藏在蘆葦里,外頭誰找得到他們?要是在這裏曬鹽,那就成了這些惡人的口中食了。一年辛苦下來,被人搶了,失了錢財事小,丟了性命才是大事呢!”
“盜匪橫行?這的確是一大惡疾!”王文佐點了點頭:“那還有別的嗎?”
“再就是苦!”小吏道:“大將軍您應該聽說過種田人苦,可出鹽的比種田人還要苦的多。首先是喝水,種田人不管怎麼說,還是有甜水喝的,出鹽的只有苦水喝;出鹽人都在海灘,又要日頭大,風吹熱曬的不必說了,海邊還時常有大風,屋頂都給掀飛了;煮鹽更不必說了,砍柴火,蹲爐前,手腳都是傷口,整個人被烤的和焦炭一般。便是窮農戶,哪怕是家裏有間茅屋的,也不願意把女兒嫁給出鹽的!”
王文佐點了點頭,暗想難怪古代很長一段時間,必須用灶戶、鹽丁這種半農奴的方式組織鹽業生產,實在是太苦了,又所得微薄,以至於種地的農民只要可能的話,也不願意去從事這個行業。
“我明白了!”王文佐點了點頭:“你會寫字嗎?”
“小人會寫幾個字!”小吏道。
“那你寫個條陳,關於當地煮鹽,曬鹽事情都可以寫,然後上陳給我!”
“這個——”那小吏露出難色來:“大將軍,小人會寫幾個字,但並不多!”
“哦哦,我倒是忘了!”王文佐笑了起來:“王朴,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他口述,你筆錄,他說什麼你就寫什麼,不要添油加醋!”
“屬下明白!”
回到住處,王文佐坐到几案旁,開始翻越當地呈送來的關於鹽業的各種材料。其實長蘆當地的鹽業發展的很早,按照歷史的記載,至少在西周時期,當地就已經有相當規模的鹽業了,產出的海鹽被認為是上品,進貢給西周天子。在兩漢、南北朝時期,當地都有政府設立的鹽官,徵收鹽稅,監督生產。但是當地的鹽業影響範圍始終沒有超過河北的範圍,沒有上升到全國級別大鹽場的緣故,直到元明清三代,才發展到後來馳名全國的水平。究其原因很簡單,元明清三代都是定都北京,北京成為了全國的政治軍事中心,而這又加強了京杭大運河的運輸能力,長蘆鹽場的鹽可以很輕鬆通過運河,運到全國絕大部分地方。這也是為何唐代山西運城盆地的鹽池以及寧夏鹽州的鹽特別重要,而唐代之後地位就陡然下降的原因。
“首先必須整飭交通、比如運河!”王文佐看着地圖,心中盤算道:“這件事就交給伊吉連博德,他這方面也是熟手了!順便讓他清剿一下匪患,俘獲的匪徒和流民就當鹽場的勞動力了!爭取明年開春春耕后就可以開工了!明年秋後就可以出鹽!”
“大將軍!”
“什麼事!”王文佐抬起頭來。
“您上書朝廷舉薦刺史的事情已經有回應了!”曹文宗站在門口,面色有些凝重:“長安那邊已經駁回了,起頭的是戶部侍郎劉培吉,他把您舉薦的人選批駁的很厲害,而且都言之有據,長安那邊我們的人也很難開口!”
“哦?怎麼會這樣!”王文佐一臉的訝異:“他怎麼知道我要舉薦誰?不然他哪裏找來那麼多這些人的黑料?”
“這個屬下就不知道了!”曹文宗的臉色也很難看,劉培吉知道這麼多最大的可能是王文佐這邊有對方的細作,預先泄露了這些人的信息出去,他作為王文佐的護衛頭子,自然脫不了干係。
“要嚴查,細查!”王文佐厲聲道:“從我身邊查起!對了,那劉培吉的奏疏有嗎?”
“是,是,有!”曹文宗趕忙從袖中取出一疊紙來:“這是慕容將軍令人抄錄好送來的,據說劉培吉這封信已經是洛陽紙貴,在長安聲名鵲起!”
“嗯!”王文佐沒有理會部下的暗示,揮了揮手,示意曹文宗出去。
“嗯!”王文佐沒有理會部下的暗示,揮了揮手,示意曹文宗出去。待到對方離開后,他才開始認真的看起劉培吉的奏疏來,憑心而論,這份奏疏寫的文辭倒也還行,但最重要的是有的放矢,把王文佐舉薦的這些人選的老底揭個精光,而且件件都是證據確鑿,時間、地點、人物一應俱全,都有人有事可以查證的,由不得人不信。若不是這些人是被王文佐舉薦的,朝廷都可以直接派人抓他們然後審判了。不過就算保住了性命,也已經社死,想在大唐的官場混難於登天。
“我這招該不會是太損了?”王文佐彈了彈信紙,轉而笑道:“算了,誰叫他們那麼貪心,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廢這麼大氣力了!算了,反正一勞永逸了,倒也不用擔心盧仁基他們繼續折騰了!”
“大將軍!”外間傳來盧照鄰的聲音。
“誰呀?”王文佐裝作沒有聽出來的樣子。
“是屬下升之!”
“是盧先生呀!”王文佐笑道:“進來吧!我正想着讓人找你來呢,有一件事需要你去辦!”
盧照鄰走進門來,恭謹的向王文佐躬身行禮,眼睛裏流露出惶恐的光。
討論區看到有位讀者說王文佐是溫和改革派,其實所有的穿越者都不會是溫和的,王文佐可以說已經非常非常激進了,至少比王安石,商鞅都要激進了,畢竟王安石和商鞅都沒想把外東北,日本列島這些語言文化不同,地理遙遠的領地都囊括進中華帝國,並為此作相應的政治經濟軍事改革。
應該說王文佐是個守序的政治家,而不是一個混亂者,所以他的所有做法有始有終,對他忠誠的人總會得到回報,哪怕後來這個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他也會不會忘記先前之功勞。也許這就是那位讀者說他溫和的緣故吧!但王文佐沒有父祖的資源,僅憑一己之力,走到今天,他若是刻薄一些,只怕也走不到這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