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玉堂春芯,魚片雙飛

第61章 玉堂春芯,魚片雙飛

很是滿意地掃了一眼滿艙活蹦亂跳的魚兒,林小麥露出微笑:“嗯嗯,鮮魚活殺,夠味……那阿叔你這兒的魚片粥也一定很好吃吧?”

池叔難掩驕傲,聲調略略揚高說:“當然——新鮮夠勁,能不好吃么?這些魚都是今天凌晨四點鐘才起水的。太大的不要,太小的放生,留下來的全都是一兩斤重適合煮粥的‘西施魚’。”

池叔說話口音重,看到麥希明面露迷茫,林小麥低聲給他翻譯,又說:“所謂西施魚,意思不是指魚的品種。而是體型被養的裊娜纖瘦,肉質勁道有嚼頭的魚,都可以這麼叫……這個季節最適合煮艇仔粥的,還是白鯽。我要那條鱗片泛銀光,箭鰭帶鳳尾的!”

“好咧——”池叔敏捷地撈起林小麥點名要的那條魚,那魚搖頭擺尾的拚命掙扎,但池叔雙手就像鐵箍一般把它牢牢鎖死。林小麥對麥希明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這條河,小魚小蝦就是老百姓過日子的恩物。都說鳳城廚師整治魚獲有一套,靠着三把刀——大砍刀、剝皮刀、片肉刀,能把一條魚整治得明明白白。其實工多藝熟,倒不必拘泥一地一城,但凡和魚蝦多打了交道的師父,都有這手刀上功夫。”

池叔聽見林小麥這麼說,越發添了三分歡喜,嘴角不住上揚,穿戴着手套圍裙,三兩下把魚敲暈,眼見三刀就把鱗片去得一乾二淨,林小麥瞪大眼睛嘖嘖驚嘆:“好厲害啊,肉鬆刮麟慢,肉緊麟自落……老闆,這兩句是我們搞廚房的整魚口訣。”

接着她的介紹,池叔說:“意思就是說,魚肉緊緻就容易刮麟……如果那魚的魚肉鬆松垮垮的,魚鱗片就粘着不好取了,搞不好就整張魚皮給搞破了!”

“剛才池叔把魚養在艙底,艙底水冷,魚兒本能地收緊全身肌肉。再抓上來的時候他用特殊手法快速打暈了那魚,一直保持着魚肉收緊,你看他去魚鱗不光特別輕鬆,而且魚皮也沒有破半點,依然銀光閃閃的……哎,池叔,你怎麼拿剝皮刀?我們要吃雙飛蝴蝶,不能剝皮啊!別搞個魚腩粥糊弄我們!”

林小麥不住地跟麥希明介紹着,冷不防看到池叔取出一把柳葉寬窄,形如新月,寒光閃閃的尖刀來,忍不住愕然無比。就連麥希明,也認出了那刀子是專門剝皮用的:“師傅,這不對呀……魚片不能剝皮吧?”

毫不猶豫地刺刀入肉,筷子長的魚,不到一寸厚的魚身,魚皮更是比蟬翼厚不了多少,池叔愣是刀刃遊走在魚肉魚皮只見,伴隨着靈活的動作,左手配合徐徐剝出魚皮,連牙籤口寬窄的破洞都不見。

池叔說:“我這裏的艇仔粥好吃,就是因為我夠膽去魚皮,再用去了魚皮的魚片出雙飛蝴蝶……當然啦,

有人說我是瞎搞。但是不是瞎搞,你試過味道不就知道啰……”

從左半身到右半身,反轉銀皮,露出魚皮背面雪白的質地來。林小麥連送的炸蝦干都忘記吃了,不由自主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古人把西施魚的魚皮,又叫做玉堂芯了。當真就像這個季節盛開的玉堂春花花芯嫩瓣一樣……真美啊……”

把整塊剝落,完整不見半點缺口的魚皮小心歸置在一旁,池叔說:“看好了。能夠去魚皮片的魚片,也不是個個季節都有的。要春江水暖,玉堂春花開的時候,養在艙底超過七天仍舊活蹦亂跳的西施魚,魚皮底下的那層結締組織才有締結魚肉的韌度。一年也就只有這半個月有口福哩!”

林小麥只一看池叔的手勢,拍着手道:“力凝於腕二指控刀……這是從前極刑留下的‘千刀萬剮’手法?老闆,這門手上功夫不得了,厲害的師父可以把一張桑皮紙片成七片……雖然我們粵人不興那種剮人的殘忍事情,但並不介意把這門手法移到整治食物上面來。我聽老人家說,從前粵北山裏有種刀客,叫做‘鐵線刀客’……此刀客非彼刀客,是廚房裏的刀客。很長一段時間,‘鐵

線刀客’幾乎總攬了洋城裏頭砧、二砧的活兒,一把刀背不超過鐵線厚薄的快刀,甭管是陳年老火腿,還是新宰光雞鴨,還是鐵棍淮山藥,統統能切成薄如紙的薄片……”

“後來有一年,城裏出了名的大酒樓‘岳月香’里的頭砧,自然也是鐵線刀客里的出挑人物,不知怎的和酒樓里常常出入的一名賣唱女看對了眼。也是攢了錢交給了賣唱女的養母,定了日子娶過門了,誰知道那養母貪心不足,一女二嫁,把賣唱女賣給了洋城一個大漢奸。女孩兒是個有血性的,上了花轎就自裁了,等人進了漢奸家裏早就涼透了……漢奸遷怒刀客們,把岳月香的廚房燒了,還殺了一批廚房佬。那出挑人物原本被藏了起來,目睹了慘案,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於是在賣唱女頭七那晚,趁着漢奸宴客,把連主帶客一桌子十二個大小漢奸全部抹了脖子,之後遠走高飛……”

“後來我看到這個故事的記載,說是死者全部只有動脈處一條魚線寬窄的傷口,全身的血卻放得乾乾淨淨……再後來自然又是一輪城裏的腥風血雨……鐵線刀客們,卻也再不入洋城城內,倒是聽說在粵北粵西山裡,偶爾見到他們身影。池叔,你這手功夫,該不會是跟那些老人有關係吧?”

林小麥興高采烈一頓說,興奮得兩眼亮晶晶的,池叔卻笑而不語,麥希明淡聲道:“別說了……魚片已經片好了。真的……沒有了魚皮,也能連成雙飛……池叔,別的不說,光是憑這手刀工,你隨便城裏找個大酒樓棲身,工資收入也比當個體戶強啊!”

“呵呵,偏偏我這人喜歡自由自在呢。就算讓我當了百年老字號大酒樓的頭砧,也不過是個打工仔……”池叔說著,把魚片歸置好,只在魚肉面上小心地放了幾顆大鹽,“等鹽自然融化進了魚肉中,就大功告成了!”

調整了一下煤爐火,看了看兩口長柄小砂鍋里的粥底火候,眼睛朝着林小麥臉上轉了轉,池叔忽然笑道:“百滾粥勝葯,最能治脾虛。粥和湯一樣,也講究火候,夠了火候的粥,水谷精微混凝如一……小姑娘,聽你說話是懂行的,考你一下,有米粥和無米粥的區別,你知道么?”

林小麥吸吸鼻子,捕捉那似有若無的粥水米香,笑着說:“當然知道啦。有米粥叫做慶豐年,講究的做法,必須當年收的新米,先放一次少少水,煮成稀飯,再放二道水,三滾成粥。有米粥要吃米香氣和米粒嚼勁,如果那些米粒軟爛如糊,就失卻三分靈魂了。”

麥希明說:“慶豐年是什麼說法?不過一道粥而已啊……”

林小麥說:“因為過去豐收的年景,才吃得上有米粥呀……有一種奢侈吃法,是窩一個初生蛋到新煮好的有米粥里去,米粥還咕嚕冒泡,一下子把小小個的初生蛋燙得熟,蛋花冒出香氣,米粥也添了雞蛋順滑,放幾顆粗鹽就很好吃。過去,這道早飯是‘金笸籮’或者重病號才吃得上,還不能多吃,要是誰家老給孩子吃這東西,會被鄰居說閑話,不懂過日子的。”

眼見麥希明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池叔就笑了:“這些過去的事情是我們這輩人才有的時代烙印咯,你們很難體會到那樣要吃沒吃要穿沒穿的日子。而且我們還算好了,窮也是一起窮,我再對上一輩還沒解放,那才真的是不把人當人……後生仔當成故事聽一下,就好啦。”

扭頭對着林小麥道:“那,冇米粥又是什麼個說法?”

伸手豎起了衣領擋住江風吹刮,林小麥說:“無米粥是要先把大米滴少許胡麻油和橄欖油,攪拌均勻,等大米把油吃透了以後,再用清泉水泡一個小時,以大肚沙煲文火慢熬成粥。這中間不能打開蓋子,不能攪拌,等煲上冒出蠶絲煙,就是粥成。好的無米粥,如果是用長粒米來熬,則如香雲紗般順滑爽透;如果是用短粒米來熬,則如龍袍雲錦般稠密厚重,各有不同……共同點就是——米香撲面,味美

養人。”

看了一眼已絲絲縷縷往上冒煙的長柄小砂鍋,林小麥小嘴嘴角上揚:“池叔,這麼一會兒功夫,魚片本來就薄,應該已經夠味了。蛋絲菜絲也切好,嗯?這顏色,不對呀?金魚黃的顏色……池叔,你這蛋絲里,是放了什麼配料么?”

在專門切熟食的案板上,飛快地細細切出一式兩份牙籤絲粗細的蛋絲來,池叔笑道:“船上人家三件寶,雞籠漁網趕鴨桿。我們既吃雞又吃鴨,三隻雞蛋配一隻鴨蛋,打勻了攤成蛋餅切蛋絲,一會兒你們嘗嘗味道和別家有什麼不一樣?”

麥希明插話道:“鴨蛋固然營養豐富……不過,鴨蛋和這鵝蛋一樣,腥味很濃。所以一般也要加工之後才好吃。這道鹽焗鵝蛋不但用粗鹽焗了很長時間,而且我……我下屬懂行,額外加了椒鹽,搭配着吃味道豐腴甘美,和別的蛋有不一樣的風味。阿叔您直接打進碗裏做蛋餅,那是有什麼另外不傳之秘的去腥方法?”

手裏忙着把切好的配料分份,又取出一大塊生黃姜,去皮切絲,池叔的手彷彿長了眼睛,根本不用手眼合一,就能切出頭髮粗細的薑絲。他看了麥希明一眼,說:“有什麼不傳之秘……酒到濃時腥自消,加兩滴我們本地酒廠出品純糧食老大麴的53度烈酒,什麼腥味都沒啦。”

側過身,掀開灶頭旁一個紗罩子,“你不信,可以直接從阿叔這些攤涼了的蛋餅里拿一塊吃了試試……不過這是專門用來煮粥攤的蛋餅,又冷又薄,不加熱沒什麼吃頭就是了。”

麥希明還真的看着林小麥,他的眼神一遞過來,林小麥就聞弦歌而知雅意,道了聲多謝,自行拿了一次性筷子和小碗,夾了一塊蛋餅。用筷子弄碎了蛋餅,取了桌上牙籤叉起試試味,麥希明睜圓了眼睛,不禁訝然低叫:“真的!完全沒有腥味!而且……而且裏面一粒粒的是……魚春?”

就連林小麥都驚喜不已:“我常聽說,陸上人家誤會水上人只知父母不知祖……冷情薄倖。但其實水上人有水上人孝敬的方式,一條船上老人病得動不了,再也無法打魚曬網經營生計,臨近的船上人會伸出援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其中一道專門給老人補充營養的菜,是用雞蛋、鴨蛋和魚春混合而炒……極高的蛋白質補充進去,往往能夠讓虛弱病人抵抗力加強,緩過勁來。這道三蛋合炒因此有個美名,叫‘報得三春暉’……”

麥希明聽見,樂了:“林小麥,別說池叔了,就連我都不信。水上人家不事耕讀,‘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卻很明顯出自唐詩。怕是後人附庸風雅編的吧?”

林小麥倒是不氣不惱,也沒急赤白臉地急着辯解,只是看着池叔:“池叔,是不是我編的,你來證實下唄?”

這一看,卻是看到兩個長柄小鍋里的粥先後發出咕嚕咕嚕的冒泡響了。兩人暫停了爭執,不約而同把注意力放在池叔身上。兩個碗,一個碗裏金塔層疊,厚薄錯落有致放了三分之一碗的料,池叔抄起一隻長柄小鍋,如飛瀑落九天般,把滾燙粥水淋在了放了配料的大海碗內。

就這麼一步功夫,眼看着池叔笑盈盈地雙手捧着大海碗端到了林小麥面前,麥希明撓撓鼻尖,問:“林小麥,這……”

林小麥看着回到灶邊的池叔,說:“我們本地人吃艇仔粥,就是用這種過橋做法……夠熱夠鮮味,當然啦,也得店家對自己的食材有足夠信心才能用這做法……池叔,對自己的手藝真是十足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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