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巨變
在蚊子的吵鬧中,藉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幾隻蒼蠅在父親的臉上盤旋,落下,一股肌肉腐爛的味道一下子沖入了鼻孔中,一陣噁心,趕忙用手捂住鼻子。沒有眼淚,我甚至感覺不到痛苦,只是在拚命的想着,想着從昨晚到今天發生的一切,想從中找到點什麼。
昨天晚上,我躺在門口用長凳支起的門板上,上面鋪了一張草席,父親和抱着弟弟的母親坐在床兩側的凳子上,他們揮動着蒲扇,替我和弟弟送來一點涼風。天氣熱的厲害,沒有一絲風,蚊子也躲了起來,我聽着父親和母親聊天,說著村裏的事,父親是村裏的隊長,白天有時要到村口晾曬場旁邊的隊部開會,分派任務。隊部不大,只有一間房,裏面放了四張桌椅,一個長條桌,上面擺放着一個話筒和一台舊音響,聲音會從話筒中傳到外面掛在高桿上的擴音器上。隊長,書記,會計,還有婦女主任,四個幹部,管着一個四十多戶,一百多人的小村子。我不知何時睡着的,等夜深時,父親會把我抱到家裏的床上,每天都是這樣。朦朧中,我聽到父親在說頭好痛,母親起床,把燈點着,隔着蚊帳,我發現母親端着一碗水正扶着已坐起來的父親喝,我看到父親勉強喝了兩口,開始雙手抱頭,他一直在說頭痛,像被刀扎一樣。自從記事以來,我不時會看到他頭疼的樣子,一般情況下吃點藥片很快就好了,這一次,似乎疼的時間很長。母親坐在他身邊,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拿蒲扇給他扇。不久,父親說好多了,很困,要睡覺。我迷迷糊糊的閉着眼睛又睡著了,在睡夢中,像往常一樣,等着父親早晨喊我起床。
早晨是被幾個人的說話聲吵醒的,他們好像聚在家門口,我穿好衣服起來,走到門口,太陽還沒有出來,空氣中已經感受到熱浪撲面而來。我看到母親在跟幾個人講話,那幾個人在用繩索綁縛着什麼東西。我仔細一看,是村裏的四個叔叔,在門前把家裏一張竹床翻倒,在竹床的四條腿上橫着纏繞兩根扁擔。母親滿面愁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擔架床做好后,母親在上面鋪好被子和枕頭,四個叔叔把靠在凳子上昏昏沉沉的父親抬到了裏面,那一刻,父親沒有任何錶情,像是睡著了。四個人抬起擔架床,大步朝村口走去,我知道,他們要把他抬到鎮上的醫院,距離我們家大約五六公里,我五歲時生病曾經在那裏住了幾天,這個距離是父親告訴我的。母親收拾了一包衣服被子,拿着面盆毛巾拖鞋,委託支書的老婆張姨到我家照顧我和弟弟,隨後她快步去追趕父親。
我去裏屋的床上看了看,弟弟還在睡覺。我走到廚房,案板上有母親做好的早飯,是稀飯饅頭還有一碗鹹菜,我正在吃着,張姨走進來,安慰我說不用擔心,可以帶着弟弟去她家跟她的三個孩子玩,中午一起吃飯。我答應着,張姨與我家是同一排瓦房,中間隔着兩家人,她說有事就去她家找她,先回去照看孩子。我吃完飯,走進裏屋,看到弟弟已經醒了,正在床上翻動。我把他肚兜穿好,穿上鞋,把他抱下床,領着他慢慢走到廚房,給他洗臉,喂他吃饅頭和稀飯,然後小心的把他放在那個木質的學步車中。學步車下面有四個小木輪,可以滑動,弟弟就坐在裏面,不時的用腳蹬地,來回走動。我知道大人們也會生病,去醫院看看,打針吃藥就好了,我還知道,鎮上醫院的這幾公里路程,大人們走過去,一小時左右就夠了。太陽已升起來,沒有風,很熱,我跟弟弟坐在門口的樹下,心情很煩悶,說不出的焦慮,這種焦慮很少出現在我身上,胸口像被一塊石頭壓着。太陽逐漸升高,我心裏緊張不安,正想着把弟弟交給張姨看管一下,然後去村口看看。正當我推着學步車向張姨家走去,四個叔叔抬着擔架床就匆匆的回到了門口,放下擔架床,他們都默默的站着,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離開,臉色冷峻。隨後不久,就是一路放聲大哭的母親回來了。我走到擔架床前,父親躺在裏面,仰卧在枕頭上,還是早晨出門時的樣子,雙眼緊閉,臉上灰撲撲的,頭歪在一邊。母親把包袱和東西扔到地上,一下就趴到擔架床上,哭聲悲愴。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是感覺他們回來的太快了,按時間計算,醫生檢查,開藥,交錢,打針,吃藥,怎麼著也要到下午。看着母親傷心很難過,我卻哭不出來,只有一種無名的恐慌。
夏夢聲音更咽,淚水開始從臉上涔涔而下。這麼多年過去,她一直清晰的記得那個早晨,那個令她無數次從夢中驚醒的早晨,還有那個夜晚,那個恐懼的夜晚,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深深的紮下根,他們就像時光的穿梭機,一直把她帶回過去和現實中,難以忘懷。尤其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三十餘年後,人生的苦難又一次降臨到她的身上,讓她又一次體會到失去親人的痛苦。而這一次,不同於小時候的懵懂無知,她正是處在三十多歲的美好年華,如一朵飽含麗色的鮮花,開放在陽光明媚的春天裏,但被突如其來的一場風雨摧殘,凋謝在寂靜的午後。
李友德靜靜的聽着她的述說,心中悲苦,可他又無法安慰她,只能用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淚水從眼角緩緩流下來,他能體會到她的無助和傷痛。歲月從來都不是平靜的,有些人註定一生都在為坎坷忙碌,但希望從來都不曾消失,它就在苦難中孕育,在憂傷中覺醒,在堅持中綻放。
李友德給夏夢紙巾,她開始擦拭淚痕,端起茶杯,含了一小口,仔細品味着,清新的暗香又把她帶回那個痛苦的早晨。
母親在不停的哭泣,我的眼淚開始掉下來,可我不敢走過去,弟弟還在地上來回的走動。張姨還有附近的幾個阿姨過來,她們去攙扶已暈倒在擔架床旁邊的母親,有一個阿姨把我摟在懷裏,她的淚水滑落在我臉上。還有幾個大一點的哥哥姐姐走過來,去照看弟弟。我看着擔架床被另外幾個叔叔重新抬起來,抬走了,後來我知道,被抬到了村口的倉庫里。
姨媽和姨父是夜裏很晚趕過來的,他們住在另一個縣城,有點遠。
叔叔是第二天的下午趕到的,他們住在另一個省,很遠。
第三天的早晨,我被張姨拉着,去村口給父親送行,母親睡在家裏,兩天來她沒有起床,沒有吃東西,弟弟被另一個阿姨帶回家照看。我看到一輛大拖拉機停在倉庫門口,鞭炮開始響起來,不久,父親被放在一個長長的棺材中抬到車廂里,姨媽、姨父,還有叔叔,以及幾個村裏的叔叔,站在汽車的車廂里。在不停的爆竹聲所激起的的一陣陣淡青色的煙霧籠罩中,拖拉機像一個已經進入暮年的老牛,用盡全身的力氣,撕喊着向前沖。一陣陣的黑煙從車頭的排氣管中飄出來,帶着刺鼻的柴油味。拖拉機衝上大路,一路突突突的向前駛去,向著二十幾公裡外的縣城方向駛去,後來我知道,那裏有一個火化場,一個巨大的煙囪高高矗立在一排低矮的房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