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好俊的一把江湖刀
沈懷山離開小鎮的時候,曾經偷偷跑去看過,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丁前溪。
胖胖的少年很快便被沈爺爺帶走,沈懷山向著這個刀法大宗師央求道:“爺爺,咱們不能拋下丁哥兒不管,要走的話也得等他好起來再說。”
抽着老旱煙的沈爺爺緩緩搖頭,眉頭皺緊隨後舒展,“你那個小夥伴不會死的,痴兒,咱們不能在耽誤了,小鎮如今失去了最大的那份機緣,已經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必要了,而且跟你同樣獲得好處的十幾人,應該已經被各個勢力瓜分乾淨,此刻已經在返回本宗的路上了。”
沈爺爺將腰帶別在腰間起身,道:“你要知道,小鎮上這十來人目前都是同時開始修行,你如今在趕路上慢了人家一步,說不定等你趕到門劍門的時候,人家都開始了心法錘鍊,最粗淺的招式也已經開始耍上了,照你這幅弔兒郎當的憊懶樣子,在修行這條路上,一步慢,步步慢啊…”
沈懷山不甘心道:“我想去北面看看任小梅離開鎮子了沒有。”
抬起手揮了揮的老人不再言語。
沈懷山其實早就知道了任小梅他們一家已經出了小鎮,只是找個由頭偷偷跑去看看丁前溪,當他看到曹錦兒跟往常一樣出門打水時,靜悄悄的門前沒什麼特別的動靜,他摸進院子裏,害怕有人戳着他的後背跟他說,太不仗義,看到躺在床上呼吸平穩的丁前溪時,這才相信了爺爺說的話。
高大少年胖胖的身影成了一團,他彎腰退走,心中不舍的情緒很濃,可也不好叫醒丁前溪。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可憐的孤兒只得了一條小白魚,如果只有一條的話,那註定是開不了竅穴的,大浪沖關,攜萬均,可只有一絲絲水汽,又哪裏看得到江河呢?
沈懷山悄悄離去,他不想在小夥伴面前時刻提醒對方,自己已經是個修行者了。
能修行跟不能修行,這輩子註定不會有再見面的機會了,這個總想着掙大把銀子,娶好看媳婦,生大胖兒子的黝黑少年,在這一刻,怎麼都不會想到,悶聲不吭的丁前溪,會先他一步實現那個小目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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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個門派都喜歡將山門宗派建在山裏,一來顯得氣派,二來,山高雲繚繞,溪流深潭底,到時候學着龍虎山的老對頭武當山養幾隻丹頂鶴,看它們乘着山風在叢林上展翅,這幅場景怎麼看都是神仙地嘛。
小門派修士沒幾個,那就得裝門面,大宗門就更得講究,所以無論大大小小的修仙地都在山頭上。
從小鎮離開已經六年的沈懷山此時就站在一處激流飛起的瀑布下。
高大少年變得更高了,徹底長開了身子,一身強壯的腱子肉常常會引來旁人一陣羨慕,當然了,白是不可能白的,晴天雨天都這麼個練法的沈懷山,皮膚從單純的黝黑轉變成了古銅色。
從小到大,除了握過那把砍竹小廉以外,並未真正握過刀的沈懷山上了問劍宗以後還是沒去握刀。
問劍門的上宗便是劍宗,一門一宗的差別,單單一個字,其中差別可大了去了。
沈爺爺將他交給了宋家,那個問劍門主將沈懷山帶到了上宗,同行的還有小鎮另外一個有望練劍的少年。
小鎮氣運共分十六份,沈懷山,吳夢清,陸年兒,王臨雨,以及小鎮任小梅在內的其餘十二人。
當時在場的幾家,除了五毒教那個嬌滴滴的王秋媚沒有開口分人,其餘的幾個人皆由其餘幾家分了去。
任遠陽只帶走了陸年兒,閨女任小梅拜入白蓮洞了。
李家所在的蒼龍山莊,挑中了兩個頗為精裝的少年,皆因山莊上宗全是不靠外物的山河武夫。
宋家所在的問劍門挑了一個練劍的苗子,外加一個沈懷山,共計二人。
玉虛派的上宗天師府千里之外傳信,除卻本身拜入玉虛派的吳夢清,其餘的七人全歸了龍虎山,這就是天下第一道教的底氣,我人可以不來,但你人得留下。
白蓮洞挑了兩位女子,任小梅,王臨雨,小鎮上還有個具有修行資質的姑娘。
這三百年,燕國就出了十六位身受天道垂憐之人。
問劍宗有個大瀑布,叫什麼羚羊掛角池,沈懷山怎麼看,那就是個大瀑布長期沖刷而下形成的溝壑,哪裏有名字那樣壯觀。
只是瀑布下有個大石頭,聽說是宗內的兩個老前輩合力才劈下的山岩,石頭是挺大,而且很光滑,不過讓沈懷山覺得宗內兩個老前輩,還出了數劍,看來這劍宗的劍出的不夠爽利嘛。
也不是劍宗無人,只是這些年幕北山的名頭太大了,凡是想學劍的都想到那裏去,雖說世上修行之人不多,能有資格學幕北山劍道的更不多,可每隔數十年總能遇到一個驚艷才才的劍修前往幕北山學劍,最後應該是進了山了,那些天資絕頂的出塵劍客,進山以後就很少有消息流傳在江湖上。
畢竟幕北山的劍修很少出世,上次出世還是很多年前了,大妖亂世,有劍仙御劍北來,劍氣長萬里,未見其人,劍氣劍意先到,那個明明已經逃竄出百十里的大妖,被追上來的劍氣斬腰,含懼倒下,臨死之前竟是連恨意都來不及生起。
不過好像數百年沒有傳人在外了。
沈懷山沒握刀,聽從爺爺的話先內煉神意,外練體魄,人體如渠,溝渠穩固,接下來存養氣穴才能事倍功半,不過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刀法宗師這輩子並未開竅,只是想將自己那身本事傳給孫子,這才找了個由頭,不然一旦見過山上馭刀的手段,以沈懷山那個憊懶性子,哪裏還會哭兮兮的橫煉肉身。
畢竟這大瀑布的衝擊力打在身上,真的很疼。
剛剛上了山的胖胖小子第一次站在瀑布下便被巨大的衝擊力甩向深潭裏,水性頗為不錯的沈懷山很快便仰泳上來,他看着那高大瀑布濺起的水花,下意識就要溜走。
可一個宗門運轉不可能全靠修士,自然也有凡人弟子,平日裏幹些粗活,類似於洗衣服做飯這種小事,不可能安排一個個能夠修行的弟子去做。
打算上岸便溜走的沈懷山最後還是堅持了下來,並且上身的衣服越來越少,只因為深潭邊上有好些盥洗衣物的羞怯婢女。
這群婢女中間漸漸流傳着一個消息,說山崖下有個喜歡不穿衣服站在瀑布中修行的小胖子,肉乎乎的可愛極了。
小胖子後來變瘦了,小個子也開始拔高,健壯的身材總會引來幾個膽大的婢女明目張胆的觀看,甚至還會仔細點評上一番,每到這個時候,明明昂首挺胸走上岸邊的沈懷山,經過那群嬌笑不已的婢女身旁,感受着那群鶯燕般青春的氣息,高大少年的臉上還是會黑紅一片。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盥洗衣物的婢女對伍悄悄多了一些,原因只是聽說山崖的瀑布下面,有個一年四季不穿衣服的俏公子,天天擱那沖澡…
沈懷山對於練刀什麼的其實興緻缺缺,他還是跟十五歲那年一樣,想的最多的還是掙上幾罐銀兩…然後…
今日清晨,沈懷山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起床後下意識地想找件襖子披在身上,結果一看床邊上,全是些粗麻衣衫,不是沒有更好的衣服穿,只是那些雲紋錦袍實在是穿不慣,而且反正到了瀑布那邊就要脫掉,還不如這些粗麻布穿着方便。
不過已是深冬敞開臂膀絲毫不覺寒意的少年,看着窗外飄蕩不停的風雪,咂咂嘴,有點想喝酒,也有點想摸刀了。
沈爺爺的刀有個好聽的名字,白雪。正懸挂在沈懷山的床頭,後來少年嫌它礙事,便丟到了箱子裏,已經有六年未曾看它了。
沈懷山拉開門,一股子北風吹起少年的頭髮,麻布衣衫,皆在風中飄動不停,日復一日的橫練體魄這會兒好處就看出來了。
身體氣血足以抵抗寒冷。
屋外大雪,心情頗好的沈懷山拎出來一壺酒,這些年在瀑布下沖了涼后必定要喝上一些酒暖身,雖說逐漸便用不着了,可是喝酒的習慣卻改不掉了,尤其喜歡喝白魚湯的沈懷山,喝慣了辛辣回甘的好酒以後,都快忘了白魚湯的味道,六年沒見丁哥兒了,沈懷山也都快忘了他的樣子。
不過山水有相逢,匯聚在大川,歷口鎮的幾個小夥伴,肯定有再見面的那一天。
惆悵莫名的高大少年,轉身回屋,他從床底下掏出落滿灰塵的箱子打開,裏面安靜的躺着名刀白雪。
沈懷山握起刀,別在身上,拎着酒出門走向掛角池,冬天的瀑布流水絲毫不見少,越是靠近,瀑布飛奔下來的流水在那顆大石頭上濺起水花越大,聲音也愈烈,大冬天的瀑布里,竟然有溫暖的水汽,一路上有拎着滿竹籃衣物的婢女輕微福身,任誰都喜歡這個其實很愛笑的山上人。
瀑布邊上有穿着絨衣婢女揉搓着衣物,再遠處的水面就結有薄冰了。
兩兩結對的小婢女,一人撐傘,一人揉洗,撐傘的那個回頭看,揉洗的那個便也停下動作回頭,一個兩個…在場之人看到一個頭髮凌亂盤起,臉頰微瘦,鬍子拉碴的高大少年,手裏拎着一壺酒,腰間別著一把刀,遠遠的於雪中走來。
鵝毛大雪不肯停歇,白茫茫的大地上好似來了個俏仙人。
沈懷山以腳尖點水,飛身至瀑布下,瀑布依舊濤濤浪聲,遮住他的身影。
一道白虹掠出瀑布,又一道落在前方的深潭裏延伸到遠處的水面上。
沈懷山錘鍊神意六年,剖竹九年,第一次抽出他爺爺的佩刀白雪。
白雪刀長不過三尺一寸,重六斤九兩,通體雪白,刀身利薄。
六年刀勢斷水流,彷彿瀑布逆流,水往天上,壯闊波瀾。
九年刀意直捲風雪,彷彿天下大雪皆成一線,劈向遠處湖面。
有風起于山前,奔至水,捲起兩岸浪花飛濺。
好大一場雪中雨。
小婢女濕衣裳,忘了開罵,直勾勾望着瀑布下那人手中刀回鞘,撐傘的不再撐傘,盥洗的停住手腕,有幾個面熟的姑娘輕輕呢喃:“好俊的一把江湖刀。”
瀑布重新迴流,走出瀑布的沈懷山嘴角含笑,仰頭喝了口酒,粗麻衣衫的少年,瀟洒無比。
這一年,大雪時節,皆是劍修的問劍宗,出了一名練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