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江湖很大也很小
羅軒等人好不容易等到丁前溪上樓落座。
遲到先罰三碗酒,所以羅軒笑着給丁前溪倒上了滿滿一碗酒,並且給自己也滿上了。
這個行走江湖多年的男人端起碗,一口飲盡,然後用空碗底對着丁前溪,笑眯眯看着少年。
丁前溪苦笑,人家幹了,這是讓自己隨意啊,好在喝了陳三秋那葫蘆酒早已練出一點酒量的少年也不覷這三碗酒,當下也一干而盡,並搶過酒罐給二人滿上,如此三碗過後,豪爽的羅軒已然拿起筷子敲着碗,唱些方言小曲。
一眾人輕聲附和。
江湖有酒江湖醉,埋頭吃菜的丁前溪又被李寧洛鄙視了,這小子一點眼力見沒有,還沒陪她喝上一碗酒。
就顯得過份。
那女扮男裝的朱樂此時就坐在丁前溪的右手邊,看着這個她從小便仰慕的劍客,喝酒的架勢大氣極了。
不過喝完這碗酒,吃完這頓飯,鏢局是鏢局,他們是他們,兩幫人很難再有交集了,此時小姑娘的眼睛裏寫滿哀愁。
到底是羅軒一手帶大的姑娘,少女心思很難猜,可羅軒知道她此時憂愁的是什麼,絕非那一見鍾情,情迷不已。
而是這個小姑娘捏緊雙手,羅軒便知道她想拜師,最不濟也得討上幾手好劍法。
漢子爽朗笑道:“丁哥兒,我家姑娘打小就喜歡江湖俠客,佩劍武夫,看姑娘的樣子估計有件難為情的事情想要開口,但又不好意思開口的,做為她的長輩,鄙人就厚着臉替她問上一句:小哥兒可有收徒的打算?不嫌棄的話就教我家姑娘個一招半式的,好教她知道練劍辛苦,讓她知難而退!”
朱樂也是個心思玲瓏的人,站起身來給丁前溪倒了一碗酒,後者猶豫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拜師酒,那可以喝,如果這碗酒是拜師的意思,那我不能喝,實在是我自己這一路都還沒走明白,跟新開的店鋪那般,是個剛剛入行的新人,怎敢胡亂教人,那不是誤人子弟嗎?再者說,修行這東西,真的是天生的,有些人這輩子都看不見那種東西…”
丁前溪伸出雙手,不知道怎麼就想到了老道人,當年也是這般侃侃而談,坐而論道,睹物思人。
“這些元氣就在我的指間流動,我看的見,所以看得見是基礎,看得見還得摸得着,當年開竅之時也很懵懂,糊裏糊塗的便開了竅穴,可後來有人跟我解釋,修道之人真的就是老天選中的幸運兒,聽說一千年前,修士遍地走,可到了如今,為什麼如此凋零?以至於我這這麼點大的小修士,都得被好些人尊稱先生…”
說罷少年輕捻朱樂的手腕,體內沒有察覺到絲毫元氣的存在,觀之身體,所有的元氣都避開她流動。
丁前溪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免得有人利用了她這份想修道的單純心思,做些不好的勾當。
“你根骨不佳,確實不是練劍的料,倒也不是說不能練劍,只是山上劍,很難了,不如跟羅老哥錘鍊氣血,以人身之神意,說不定最後也能有所成就,不能說如何之高,但自保肯定無虞。”朱樂重新失落的坐在板凳上,最後尋了一處角落安靜去了。
丁前溪又對羅軒說:“老大哥,我這話可能有些不中聽,可句句屬實,如果存心糊弄你們一番,將小姐說成那不世劍骨,確實皆大歡喜,可如果她因此真苦練了數十年,沒能有所成就,反倒是害了她…”
不知不覺已然能說上很多道理的少年,滔滔不絕到現在,才終於發現,原來有很多道理,長大了自然會知曉。
羅軒喝了一碗酒,下定了決心,“多謝丁哥兒以誠相待,既然這條路實在是沒了指望,羅軒心中便有主意了。”
林盛期間過來敬酒,被李寧洛笑着替下,直言丁前溪酒量沒那麼高,別看他此時清醒,其實已經糊塗了,不然怎麼能一口氣說出這麼多不討人喜歡的話。
羅軒直道:“不打緊不打緊,小哥兒是爽快人。”
一頓飯吃的略顯輕快。
…
…
林盛來到拐角找到朱樂,安慰道:“小姐,不能練劍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練了劍也未必能如何?你看我,就是因為練了武,才穿上這身行頭,穿了這身行頭,才跛了腿,我這命算是好的,還能一瘸一拐活着,即使後來大家都叫我林跛子,可那又如何?”
“小姐,有好些人就是因為練了手上功夫,永遠的閉上了眼,江湖好是好,風光也多,可好景總是不長的,瞧我,年輕那會兒可喜歡走鏢了,這兩年總覺得累的慌,不是說江湖不好,可江湖之大,風大雨也大,後來遇上了我媳婦,突然想有個家了,你知道我媳婦給我生了個兒子的時候,那會兒其實我哪裏都不想去了,可不走鏢便沒銀錢花,唉,兩難。”
朱樂聽着林盛最後一句話,終於是安靜下來。
老實憨厚的男人說道:“小姐,你知道當那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其實那一瞬間啥也沒想,就覺得挺對不起她娘倆,這世道沒了男人,日子會不太好過啊。”
美滋滋的林盛最後自語道:“這回可以給孩兒他娘,也買上一個小糖人啦。”
…
…
“好看姐姐,我娘讓我帶着你們去我家一趟…”蹲在酒樓門旁許久的余年終於等到了李寧洛他們出來。
眼尖的孩子上前攔住想要牽馬出城的二人,丁前溪疑惑,卻見李寧洛一手牽着馬兒,一手牽着孩子,隨他去了。
小城西邊本就是靜多過動的地方,本就是不富裕人家才住的地方,種的最多的不是青菜,便是那大柳樹,村子上很久不見生人來訪了。
李寧洛牽着馬,小小的余年牽着她的手,一側邊才是丁前溪,孩子高高昂着頭,村裡許多鄰居孩子都伸頭看兩位陌生的面龐。
幾條骨瘦如柴的癩皮狗不識趣,汪汪叫着,被余年撿塊石頭嚇跑了,孩子恰着腰,好像打跑了一條狗,便是他能想到最勇敢的事。
就像孩子總喜歡摸劍碰刀,倘若要讓他拿到了趁手的細棍,十里菜花地,都要遭殃!
回到小院門前的余年,大聲喊道:“娘,我把好看姐姐領回家啦。”
一座小院兩個人,三餐四季,雨里風裏,門前新春聯。
江湖確實很大,可這一刻也很小。
很多年沒有陌生人拜訪的院落主人此時明顯有些緊張,她有些局促着站在門口,聲音雖小,可咬字清晰:“二位快進來,家裏沒什麼好的,只能將就些。”
李寧洛在大樹上栓好馬,這才笑道:“無妨,有壺茶水便好。”
過了年才捨得穿身新襖的小娘側過身道:“那是自然…二位進屋坐坐,小年,泡茶去。”
兩人走進屋內,客人進主人家四處打量是不禮貌的,可這屋子實在太小,一眼便將所有佈置收入眼中。
那張顯得極為大的桌子抵在牆邊上,右手邊便是睡覺的側房,余年剛剛跑去的左手邊應該就是廚房,房子雖小,擺放物品也頗為陳舊,卻異常整潔。
想來是日日用心打掃的,如果不是每天都打掃,待到客人上門才臨時抱佛對付一下,怎麼都不會如此利索。
那張大桌子只有一條高大木板凳,余年拎着茶壺進來,小小的孩子踮起腳尖才能將茶水倒在碗裏。
倒完了茶,孩子便拖動那條板凳往避風的牆角靠了靠,按道理說,客人進門哪有讓人坐牆角的?不過孩子想的簡單許多,那個地方家裏最暖和的地兒了。
小娘很快從側屋裏取出了村子裏都喜歡吃的腌蘿蔔,讓余年招呼好兩位哥哥姐姐,便出門往廚房去了。
丁前溪想要說不必麻煩,咱們一會便走,想要說的話給李寧洛瞪了回去。
余年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二人的身前,還拿了好些他認為比較有趣的小玩意給二人看,氣氛融洽。
到底是嫻熟的婦人,小娘很快便煮了鍋白米粥,切好的腌蘿蔔清香四起,還特意在城裏弄了些鹵牛肉,配其餘小菜一二。
李寧洛笑着起身,與小娘一同忙活去了。
很快菜便上了桌,看着這桌豐盛程度明顯較酒樓差去很多的簡單飯食,只顧着喝酒的丁前溪,有些餓了。
屋內僅有一條長板凳,小余年搬了個木箱子墊在小凳子底下,小娘略顯局促的開口:“家裏實在是清貧,讓二位見笑了。”
丁前溪老實答道:“無妨,早些年我過得日子還不如這裏,真的,可不是敷衍你,很多年沒吃過腌蘿蔔了,特別是當娘的親手種的蘿蔔。”
余年坐在娘親的腿上,也不怕生,雖然只跟兩人見了數面,一點尋常人家孩子那種羞怯都沒有。
桌上兩隻新碗,兩隻舊碗,還有兩隻喝茶的碗。
兩雙新筷子,兩雙舊筷子,兩人穿着舊鞋子。
余年坐在小娘的腿上,偎依在小娘的懷裏,滿臉純真的笑意,他正用筷子扒着飯,就着一根腌蘿蔔。
看得李寧洛很想家了,這樣的一頓飯,開胃的很,這頓飯吃的,比好些酒樓裏面那些山珍還要爽口。
吃完飯小娘收拾了碗筷,食不言寢不語,很多話只有在酒足飯飽后好閑談,李寧洛想要幫忙,被小娘叫住了,屋內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只好閑聊等着小娘回來。
冬天很少有像今天這樣好的太陽,暖洋洋的叫人直想睡覺,三個人閑聊了一會便將談話地點轉移到院子裏。
小娘剛好弄了些飯後甜點,當然,都是剛買的,平時家裏怎麼回捨得吃這種不管飽的小東西,雖然很甜很軟,但是也很貴呢。
從袖子裏掏出那袋裝有銀票的荷包,小娘拉着李寧洛的小手,將荷包塞在她的手裏,輕言道:“姑娘,聽余年說這錢是你們多給他的,天底下什麼吉祥話能值這麼多的討喜錢,小年不可以收的,姑娘快些收好,這麼大一筆銀錢,一不小心被人看到了,容易被惦記上。”
李寧洛拿着荷包沒有說話,反而叫來余年,她對着孩子說道:“你不是有很多話想跟你娘說嗎?”
余年這才低下頭悶悶道:“娘,小年知道錯了,其實小年很討厭賭庄的,但是又想要銀子,小年不是一直想買糖葫蘆,而是想到大街上賣糖葫蘆…”
不敢置信的小娘捂着嘴,孩子每說一句話,她的表情便柔軟一分。
只聽孩子接著說:“小年一直想讓娘過上好日子,以後賺了錢還要替娘買回城東的大宅子,最好還能雇上兩個丫鬟給娘使喚…可是我知道的,家裏其實很窮的,小年沒錢,沒辦法的。”
眼角隱隱含淚的小婦人,從來沒覺得孩子這麼懂事過,又想起了那碗其實孩子想吃很久的紅燒肉,孩子悶聲扒飯委屈地直掉眼淚的場景,沒解釋,沒抱怨,乖乖的,小小的…
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不相信自己,孩子心裏其實很難過的。
小娘蹲下身子,將孩子摟進懷裏,懂事的孩子不斷地給小娘抹去眼淚,“娘,不哭,娘是大人了,不許動不動就哭鼻子!”
李寧洛將荷包重新塞到孩子手中,語氣輕鬆道:“余年,這錢不是白給你的,就當是姐姐的賭注好不好?我賭你用這些錢能做得好糖葫蘆生意,能買下城東的鋪子,能讓自己跟娘過上好日子,你娘喜歡的頭油首飾,也買上一堆嘛!到時候別雇兩個丫鬟了,也給自己雇兩個,那就是四個,雇四個丫鬟要花很多錢的…對了,你不是很喜歡那個穿粉色絨裙的小女孩嗎?以後掙了錢,就把她娶回家!到時候一定得多掙些錢,還要記得留着姐姐的三百兩,等你長大了,我跟哥哥還會來看你,到時候記得還我。”
眼圈通紅的小娘看着少女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忍不住看著兒子,神色有說不出的滿足。
其實能有這麼懂事的兒子,能不能掙到大錢,住不住大宅子,無所謂的。
李寧洛看了臉上全是認真的孩子,她伸出手,握緊拳頭,然後小拇指彎曲,開心道:“小年能不能做到?”
孩子使出全身力氣喊道:“能!小年肯定能!”
“那好,咱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