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小人物的末路(7)
21:20
歌劇院門口
大火已經在這座宏偉建築中燃燒了半個小時,從一撮煤油燈里的小火苗膨脹到足以覆蓋整座歌劇院的大火。火光將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晝,也將每個人臉上都亮堂堂的。
只是這種光亮並沒有帶來半點喜悅,耳邊除了火焰拷打木材的響聲,只有人們絕望崩潰的哭喊。他們跪着、躺着、坐着、橫七豎八地盯着這團衝天大火,眼神獃滯,大腦一片空白。
很多人都忘記自己身上受了傷,也不知道眼淚是被煙熏出來的還是出於悲傷,這些都無所謂了。
他們只是這麼不知所措地待在那裏。
更有甚者,剛逃離火海沒多久,卻又哭着起身向大火走去。要不有人攔着,說不定他們就會重投死亡的懷抱。也許是覺得,這樣就能徹底忘掉悲慘的記憶,和親人、友人以及同席觀看歌劇的陌生人們永遠待在一起了吧。
“都完了......”
只穿着破爛襯衣和馬夾的馬森抬頭看向火光和濃煙,看着十幾位身背水桶的消防員仍在做着無用功,身體就像斷了線的木偶,突然間散架般倒在地上:“一切都完了......”
火勢剛起他就和巴恩斯一起投入救援,即使沒起什麼實質性的作用,他還是儘力了。這半小時讓他覺得格外漫長,就算最後關頭撬開了劇院大門終於救出不少人,他也沒有多少成就感。
“我們已經盡全力了。”巴恩斯站在一旁,以年長者的身份安慰道。
“可還不夠,遠遠不夠!”馬森那張被熏黑的臉頰上劃下兩行淚,“他們被活活燒死了,我親眼看着他們被燒死了......也許我們還沒有盡全力......”
高溫灼幹了他的嗓子,聲音被死死卡在了喉嚨里,格外嘶啞低沉。
“已經結束了,全結束了。”巴恩斯糾正了他的措辭,“不是完了,只是結束了,需要我們干預的部分已經結束了。”
“......那然後呢?”
“然後?”巴恩斯嘆了口氣,“等它燒完算不算‘然後’?”
“......”
“打起精神來,年輕人,你得有點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經過這番折騰,巴恩斯也很狼狽,重新撿起的制服竟然只剩下了半邊。他也無所謂,掏了掏口袋,拿出剛買來的酒,大口喝了起來:“可惜你那包煙了,早知道當初就該放在我的兜里。”
“......”
“來,快起來。”巴恩斯把酒瓶放在他手裏,“別再管它了,走吧。”
“走?去哪兒?”
“當然是回警局,得先把這身換掉再說。”巴恩斯在一塊燒掉半截的木板下找到了馬森的帽子,“還好,只是破了個洞,警徽還在......你要記住,年輕人,你可是巴黎警察局的巡警!”
這時不知哪位幸免於難的觀眾忽然開口道:“原來是巡警......謝謝,謝謝你救了我。”
馬森迷茫地回頭看向聲音來源,不知該怎麼回應。
隨着越來越多的人跟着道謝,他心裏越發難受:“對不起大家,我沒能第一時間打開那幾扇門,我沒能救出更多的人。我承認我一開始有些迷茫,我整個人是懵的,我可能還不夠儘力......”
“孩子,你真的儘力了。”巴恩斯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過分自責也於事無補,還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們去做。”
......
馬森才進警局沒多久,20出頭的年紀是第一次見這種大場面,同樣也是第一次一個人頂着大火救人。
這已經無關勇氣和工作,只是一種想要挽救其他生命的本能。稍有猶豫他就會意識到,站在一棟已經着火的巨大建築面前有多危險。有許多人就被掉落物砸傷,也包括了馬森頭上那頂帽子。
而另一邊更年輕的卡維倒是見慣了這種大場面。
挽救生命這樣的大事對他來說無所謂輕鬆或是沉重,也無所謂責任還是工作,這其實就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作為曾經外急創傷的大主任,最拿手的就是創傷處理。創傷中的燒傷是極其特別的存在,沒有出血,也幾乎沒有臟器上的實質性傷害,火焰只是燒掉了傷員的皮膚而已。
但就是這麼一層薄薄的東西,卻是人體抵禦外界傷害的重要屏障。
燒傷帶來的不是皮膚破損,而是缺失,等同於抹除掉一座城市的城牆,比單純地打破要恐怖好幾倍。
單純的皮膚缺失並不可怕,燒傷造成的是更致命的細胞損傷,包括組織和血管,都會造成大量體液丟失。所以在真正動手做創傷處理之前每個燒傷病人都需要經過嚴格的數學計算。
計算燒傷面積佔比,從面積佔比再計算出後續缺水量從而給予對應量的補液。這是外科的重中之重,與燒傷補液計算經常打包出現在各種臨床醫學考試之中,尤其是執業醫師,幾乎每年必考。
“第一輛車到了!”門衛大喊着迎上前,拉住韁繩幫忙穩住馬匹,“來個人幫忙!”
這是一輛公共馬車,半小時前剛經過歌劇院門口。車內民眾見到火災紛紛下車幫忙,也讓出了車內的空位。
為了節省空間,傷員都是盡量坐在座位上,只有極為嚴重的才能躺下,情況並不比前線好多少。甚至因為公共馬車需要走鐵軌,中間還繞了不少路。
而這已經是當時城市急救的經典範例了,鐵軌路線雖然固定難改,但對比其他國家以及相當發達,有些地方其實連公共馬車都沒有。想要用私人和出租馬車也不是不行,只是每輛四人座的空間實在小了些。
車夫和門衛一起幫忙把人扶下車,站在一旁的卡蓮按照卡維的要求做好第一波粗略評估。即和戰場前線一樣,用小人標識出燒傷位置。體表燒傷皮膚佔比,則由赫曼來計算。
“後背軀幹是13,雙側上臂7,雙前臂6......單側一整天手臂就是6.5,總計算佔總體表的20%吧。”赫曼剛接觸表面積計算,還很不熟練,“可真夠複雜的,甚至連會陰、手腳的面積也算進去了。”
“為什麼要算得那麼仔細?”貝格特幫忙把人抬上擔架,然後從赫曼手裏接過接診單,“卡蓮,把輸液交給這裏的護士行不行啊?”
“我已經教過好幾次了,有三個護士還是不錯的。”
赫曼拍拍貝格特的肩膀:“這是為了計算補液量,每個人補液量都不同。既然是卡維說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可我記得燒傷只要塗些油膏慢慢等癒合就行,在奧爾米茨他也沒那麼嚴格過。”
“戰場不一樣,戰場本身就有大量失血,需要大量補液甚至輸血,可能澹化了燒傷需要補液的概念。”赫曼畢竟要多十來年的資歷,理解得更深,“把人送去清創室交給達米爾岡......佩昂醫生,過來幫忙!”
“來了!”
“下一位,頭頸3,后側就是1.5;背部13,上半部分就是1/4,6.5;雙臀5,單臀2.5;雙大腿21,單腿的外側就是5.25;雙小腿13,單腿外側就是3.25。1.5+6.5+2.5+5.25+3.25=多少?”
佩昂在旁邊聽得雲裏霧裏,誰能想到處理燒傷要先做的竟然是算術題:“額......”
赫曼馬上在紙上寫了個“19”:“跟着貝格特一起送去清創室,下一位!
!”
“是個孩子。”卡蓮的筆突然停了。
赫曼皺起了眉頭,本能告訴他孩子的計算方式可能和大人不一樣:“怎麼還有孩子?孩子和成年人一樣么?”
“算了,我簡單標記一下,讓卡維自己去算。”卡蓮還是本着速度優先的原則,將人和紙一併交給了下一位醫生,“快送進去吧。”
......
考慮可能溢出的傷員數量,主宮醫院選用了最簡單的擔架作為門口與病房之間的運輸工具。
在帳篷還沒有到位之前,卡維先讓人把僅有的三間外科病房進行了整合,騰出了8張床位,然後又找內科簡單商量后拿下13張床位。但就算算上床與床之間的空隙,也只能住30個人。
燒傷需要乾淨的環境,還需要通風透氣,人太多不利於換藥也不利於病人恢復,壓縮病房不可行。
理論上來說20張床位已經能頂過第一波傷員潮,接下去只要帳篷到位就能緩解壓力。但統籌醫院資源的時候需要未雨綢繆,考慮的問題不單單隻是眼前,還有不久的將來。
周圍醫院能分擔不少傷員,但能力終究有限,最後那些創面潰爛的病人還是得送來這裏。時刻保持一定數量的空床能增加醫院應對這種突發事件的彈性。
除開這個,卡維還需要考慮巴黎的天氣。帳篷畢竟安放在戶外,一旦下雨可能會造成影響,病房就成了彌補影響唯一的底牌。
所以在馬車還沒到之前,卡維又去倉庫找勞拉商量,希望她能搬出去,給醫院多騰些地方出來。
如果是手術之前的勞拉,只要卡維能給自己做手術,她什麼都能答應,能住上病房就不錯了。
可現在手術已經完成,新汝房也長得不錯,要求消失。而愛德華的傾慕在前,得知卡維的出名其實和愛德華有不小的關係在後,她的態度肯定會有變化。
勞拉很委婉地拒絕了卡維的建議,並且理由全部推給了愛德華:“這病房是愛德華先生定下的,我可做不了主。”
“他定的?這不是他當初找我商量之後才......”
卡維眨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馬上改口道:“你的手術切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只要再住不到一周的時間就能出院。你不用擔心愛德華,只要你點頭,他是不會在意這些東西的。”
“可,可我只是個身體還沒恢復的病人,你也知道我身份,真的,我怕讓他不高興。”勞拉仍然拒絕,“要不其他病房先用着,等明天愛德華先生來了我再和他聊聊?”
卡維和愛德華之間關係很簡單,算不上多了解,但至少不是個會在這種事兒上斤斤計較的人。
只不過他的弱點也很明顯,就是好色,在維也納已經吃了次大虧,現在成功回到巴黎又玩得那麼嗨。先是拉上了新晉女明星,現在又找上勞拉,這大半個月也不知道叫過多少女人......
“卡維醫生,傷員已經到了。”
“來了多少?”
“聽說公共馬車全出動了,第一批送來這裏的應該有三輛,每輛車能運動7-10名傷員。”
“好,你先去按照我之前說的處理,我馬上就到。”
單是第一波就已經超過了20人,卡維沒辦法,既然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現在急需床位,就算床位真的足夠我們也需要更多的清創房間。不用覺得愛德華先生會責怪你,真有事兒就說是我強制執行的就行。”
說罷,不容勞拉再多話,門外就進來了兩位壯漢,在卡維的指示下開始搬東西。
“你,你這是做什麼?”
“情非得已,愛德華先生要是責怪起來就讓他來找我吧。”卡維大手一揮,轉身離開了病房。
其實兩人並不知道,愛德華今晚去的就是巴黎歌劇院,嘴上說有事,其實是去找莎拉娜快活。然而快活沒多久,他就葬身火海,恐怕事後連屍體都很難找到。
不管愛德華第二天會不會出現,卡維都沒功夫再去管那個女人,現在需要一門心思放在救治傷員上:“化學研究所的雙氧水到了么?”
“還沒。”
“把庫存都拿出來,總共是2桶,我們省着點用。”卡維指揮道,“人來了之後需要用清水沖洗燒傷創面,注意是三次!然後再用雙氧水消毒,直接澆上去就行。等氣泡消退,再用生理鹽水沖洗!”
“懂了!”
“把醫院裏所有ya片酊都集中起來,每個傷員都需要用。”卡維想起之前塞迪約和自己說過的另一種藥劑,“對了,把你們留存的嗎啡、乙醚也全都拿出來。我們需要強力鎮痛,否則很多人會熬不過去。”
“知道了。”
卡維看向了第一個被送來的傷員:“20%燒傷面積,體重稱了么?”
“80kg。”
“3600ml補液量,前8小時輸1800ml進去。”卡維簡單計算后戴上手套口罩,從石炭酸盆里撈出一塊海綿擦,“都抓緊時間,趕緊沖洗完我得給他清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