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過度
“侯氏制鹼法?”
張諾亞猛地睜開雙目,看見助教已經開始從木箱中拿出試劑瓶。
——氨水與氯化,再加上二氧化碳,正是前世侯氏制鹼法中的重要方程式。這個反應有明顯的現象,能夠析出白色的碳酸氫鈉晶體,使溶液變得渾濁。
但前提要原料是熱飽和的食鹽水,並且二氧化碳要大量通入,才會出現明顯的現象。
他想要用化學的方法分辨試劑,但現實情況並不容樂觀。
張諾亞緩緩從助教手中接過試劑。
“無論如何,我要試一下。”
張諾亞看着試劑瓶中無色的液體,開始往裏面緩緩吹氣。
十秒鐘過去了,其他幾個門房的弟子已經開始往後傳試劑瓶。
張諾亞能感覺到身後舒南蘊無法理解的焦灼目光。她沒有說話,但他耳邊全是她的聲音。
她在無聲地問他,為什麼還不傳過來?
包括更後面的二房弟子,估計此時看他的眼神已經更加無語了。
繼續往裏面吹氣,張諾亞餘光看見澄清的溶液沒有變得哪怕有絲毫混濁。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他只能將臉湊近試劑瓶,盡量不被別人發現地往裏吹氣。速度很慢,張諾亞也越發焦急。
還是沒有混濁!這到底是反應量太小他觀察不到,還是它根本就是另一瓶銨鹽混合溶液?
張諾亞長長嘆了口氣。
這一刻,他與制香一房的應朝旭同時發聲。
“食鹽和氨水!”
“硫酸銨和碳酸氫銨!”
並不相同的兩個答案。
兩人同時側目,四目相對。二人都喘着粗氣,隔着遠遠的距離死死盯着彼此。
嘉百列女士環顧一圈,微笑着公佈了答案,“制香一房,倒扣一分。制香二房,加一分!”
——答案是張諾亞喊出的,硫酸銨和碳酸氫銨。
十六比十四。
張諾亞像一個在水裏足足憋了十分鐘氣的溺水者重新吸入空氣一般,大口大口喘着氣。
他緩緩將目光看向依舊面無表情的蒙梭先生,心裏暗嘆自己已經做到了能做的一切。
中心花園的香氛小徑上,嘈雜的人群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蒙梭先生緩緩站起來,為制香二房鼓掌。
在他的帶動下,場上響起了逐漸加強的掌聲。
但有很多人此刻心裏不是滋味。
蒙梭對一個助教耳語兩句,轉過頭去擠出一個笑容,和嘉百列女士握了握手。面朝眾人說了幾句光鮮亮麗的場面話,便離開了香氛小徑,朝自己的辦公樓走去。
接下來人群的中的竊竊私語聲,以及嘉百列女士表彰二房弟子的聲音,張諾亞全都沒有聽到了。
因為身後的女子輕輕用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擰了擰他的肩胛,用調笑的語氣說道,“準備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了么?廣藿香,碳酸氫銨?”
張諾亞點了點頭,但心裏卻沒來由地有些害怕。
那晚也是這樣。舒南蘊的語氣越是輕鬆,臉上笑容越是甜美.
她就越像那折磨人的小妖精,他就越難在她眼皮子底下矇混過關。
沒過多久,這堂課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張諾亞剛想起身邀請舒南蘊去個沒人的地方好好談一下剛才的事,就見那位助教先生朝他走來,用非常生硬的東方語對他說道,“張諾亞,蒙梭先生請你去他的辦公室一趟。”
果然還是來了。
桑切茲的愛才之心,害他不淺吶。
張諾亞轉身,雙手合十抱歉地對舒南蘊說道,“晚上八點,這裏見面,好么?”
短髮女子嫣然一笑,也不顧周圍人可能投來的目光,伸手在他嘴唇上輕輕一點,上前一步,湊近他耳邊咬耳朵道,“這麼長時間給你準備,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好點的解釋。”
隨即抽身,將食指放在自己嘴巴上,留下一句,“別浪費姐的同情心。廢,柴,小,張。”
張諾亞獃獃地目送着她在身邊學徒們驚詫的目光中,翩翩離開。她充滿挑逗的語言,以及剛才她手上的那幾個小動作......
老子的骨頭都要酥了啊!
————
蒙梭先生的辦公樓距離中心花園有兩公里的路程,張諾亞跟隨那位叫費馬的助教一同前去。
來到一幢高大氣派的城堡式建筑前。裏面有着蒙梭工廠四大學院每一位主講師的私人辦公室。
走上五樓,蒙梭先生的辦公室大門敞開。
辦公室內,蒙梭肥胖的身軀靠在躺椅上,背對着螺旋樓梯。
張諾亞很驚奇地發現,他的辦公室居然是這裏最小的。
兩邊是兩排書架,書籍雜亂堆着,反而證明了蒙梭經常使用。
辦公桌上則是非常整齊,公文、信紙、筆筒很有條理地分別擺放着。還有一排由弗朗西斯香水協會、時裝協會頒佈的獎章,放在桌上一個玻璃平台里。
助教將他送到這裏,然後便下了樓。
“張諾亞?”蒙梭的東方語也是非常蹩腳。
張諾亞走了進來,將門關上,微微頷首,用弗朗西斯語說道,“是的。您好,蒙梭先生。”
蒙梭沒有回頭,彎下腰,在身後地上的一個盒子裏翻找着什麼。
很快,他翻出一張有些陳舊的報紙,轉過頭來,勾了勾手指,示意張諾亞靠近些。
“你看看,這是胡爾沙植物學家次維特的論文。”
他將報紙放到桌上,接着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這是桑切茲和我講的,你的方法。”
“我可以準確預見,只要再給次維特頂多兩個月的時間,他能得到和你相差無幾的試驗方法。”
不等張諾亞說什麼,蒙梭繼續從抽屜里拿出一瓶溶液,推到他面前,“這是一瓶檸檬水。”
張諾亞點了點頭,等待蒙梭的問題降臨。
蒙梭狹窄的雙目使勁眨了眨,緩緩開口,“你能解釋一下嗎?我相信,你並不想去聖赫勒拿島。”
“您是懷疑我和胡爾沙人有秘密聯絡?”
蒙梭攤了攤手,表情平靜,“我沒有這麼說。”
“我只是覺得,連檸檬水都聞不出來的人,不適合繼續待在格拉斯島。”
“我這兩天感冒了。”
“不僅如此,我從小鼻子就不好。蒙梭先生,我其實對現代化工很感興趣,但我鼻子不好,又出生在檀香院,來到的是格拉斯島,我做不到別人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
“十年過去,我還只是個學徒,現在甚至被降級成記名學徒了。您可以試着想像一下。”
蒙梭微笑,“沒有人逼你留下。”
“剛才聖赫勒拿島算我在和你開玩笑。但如果你的嗅覺差到這種地步,我的建議是離開這裏。我可以幫你去你該待的地方。或許,古提克賽特化工中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如果沒有【主線任務】,張諾亞心裏想着,倒也不是不行。
張諾亞臉上露出一副驚恐的神色,央求道,“蒙梭先生,但我有理論知識啊。”
蒙梭臉上帶着慈祥的笑容,但卻搖了搖頭,“請原諒,我的偏見。在香水製造中,鼻子,永遠是地位第一的器官。腦子,甚至都可以只排第二。”
“我有香水心理學的教授資格證,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一個嗅覺很遲鈍的人,無論是怎樣的化學天才,都不可能成為一個調香師。”
“因為,他沒有任何靈氣可言,他能做的,只是將書本上的描述和知識照本宣科地搬到現實中。”
“因為他的嗅覺遲鈍,所以他永遠無法真正感受香水的美。他沒有心,所以成不了事。你懂嗎?”
“他應該去做化學家,而不應該和香水有任何聯繫。”
張諾亞焦急地說道,“蒙梭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的情況沒有您說的這麼誇張!”
蒙梭饒有興緻地看着他,臉上笑意溫和,“說說看。”
“我的嗅覺確實不如別人,但我也並非今天表現的這麼糟糕。”
“先生,您可以現在就對我進行測試......比較簡單的氣味,我還是完全可以分辨的!”
“我不想離開格拉斯島...我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裏,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我不想去弗朗西斯。您相信我,我一定比以前更加努力......”
蒙梭拿起那個試劑瓶,打斷了張諾亞的陳情。
“那麼,聞一下吧,感受一下瓶子裏的味道。據我所知,一個人的嗅覺如果很遲鈍的話,經過長期對不同味道的嗅聞,也是可以改善不少的。”
張諾亞拿起試劑瓶,扇聞了一下。
————之所以他有底氣讓蒙梭直接對他進行測試,是因為在來的路途中,張諾亞緊急地從氣味商店中購買了二十種各大香調里的基礎氣味。
他很清楚,蒙梭叫他去辦公室,就是興師問罪來的。
目前的情況由不得他優柔寡斷了。
方才那一套說辭,更是他在來的時候急中生智準備好的。
情況緊迫,他只能向蒙梭漏一點底,但同時還要表示自己嗅覺沒有差到那種地步。
繼而引誘蒙梭用基礎氣味對自己進行測試。
至於能聞出來多少...張諾亞只能聽天由命了。
“以後再在桑切茲面前裝x...我把自己嘴撕了!”
他使勁抽了抽鼻子。
檸檬氣味,可是張諾亞剛剛第一個臨時購買的氣味。
果然有味道!他心中大喜過望。
但......這不是檸檬的味道?!
這是,菊花的香氣。
這個狡詐惡徒!
張諾亞猛地抬頭看向蒙梭先生,蒙梭微笑着點了點頭,“看來,不是無可救藥的。”
“菊花的氣味。抱歉,蒙梭先生,我只能聞到這麼多了。”
蒙梭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試管架,其內有五支試管,其內盛放着無色的液體。
“就是菊花,單純的菊花提取液。接下來,我會讓你聞這裏面所有的味道,都是單體氣味。”
“這是個很簡單的小測試,如果你能答對百分之八十以上,我會讓你繼續留在格拉斯島。”
他站起來,走到張諾亞身邊,將試管架擺到張諾亞面前。蒙梭盯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很聰明,理論天賦也很強。如果你能留下,我會很開心。”
“但如果,你的天賦與蒙梭工廠的基本理念沒有關係,與調香制香的基本要求沒有關係,那無論你是怎樣的天才,我都沒有留下你的理由。”
“張諾亞,曾經我是一個調香師、化工家,但現在我主要的身份則是商人。商人可以捨棄一些眼下的利益去做投資,但不會做沒有任何回報率的投資。”
“希望你能讓我看到一些你身上,我所需要的價值。哪怕只有一點,我也能說服自己,可以為你的層析法,為你的過人天賦買單。”
蒙梭先生的平靜的話語,似有俘獲人心的魔力。張諾亞平復心情,開始一一試聞。
五分鐘過去,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今天真是運氣爆棚了——沒有一支試管,裏面的氣味是他所沒有購買的,而且都是很基礎的氣味。
只要這些氣味張諾亞有所購買——那麼,他就能比別人更準確更快速地叫出它們的名字!
因為,在他的世界,在他貧瘠無比的氣味世界中,只有這些氣味。
所以,他對這些氣味的感知力,非常之強!
五支全中!
不只是張諾亞此刻感到如釋重負的輕鬆,蒙梭先生也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樣就好,我能有理由,把這個初露鋒芒的小天才留在格拉斯島了。
蒙梭握了握他的手,帶着和煦的笑容,說道,“你可以回去了。”
“等我從古提回到格拉斯島,我會重點關注你。”
“多謝,多謝蒙梭先生厚愛。”
蒙梭帶他走到門口,說道,“你要努力。試香課一定要認真,嗅覺的不足是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彌補的。”
張諾亞連連點頭——對這句話,他是再贊同不過了。
只不過,二人心中那個努力的方向,則是有着巨大的不同。
“希望下次桑切茲帶着論文來找我的時候,上面能署上它真正主人的名字。”
張諾亞看着蒙梭認真的雙眼,一時間心中有些感動——他將自己叫到這裏,並不是懷疑自己的層析法是哪裏來的——他沒有懷疑我的天才。
他只是想要一個能讓我繼續留在格拉斯島的理由,而有了這個理由后,對誰都好。
“確實是有紳士風度的一個人。”
————
“蒙梭私下見你了?好大的面子啊,我的張大人!”
“不會是看你課上表現太爛,要你滾蛋吧?你明天實驗課小心點,咱二房的其他弟子們都在議論你,說你小子到底是天生的弱智,還是開了竅的天才!”
張諾亞回到葉疏惠的小木屋,四仰八叉地癱倒在他的床上。
葉疏惠立刻纏上了心力交瘁的張諾亞,嘰嘰喳喳個不停。
畢竟張諾亞今天的表現真是太抓馬了——兩個送分題給他硬生生送沒了,引起二房弟子們強烈的不滿。
但最後時刻,他報出了試劑的準確名字,並且和一房的高手應朝旭針鋒相對,最後還拿下絕殺。
雖然最後的勝利有猜的成分在,但張諾亞這一系列的表現無疑讓他成為了二房的話題人物。
“先別問這些...你是不是忘了有什麼事要和我說的?”
張諾亞走到好兄弟身邊,狡黠地眨了眨眼,葉疏惠一時語塞,反應過來之後立刻又臉紅了。
葉疏惠趴到床上,將臉埋在枕頭裏,長吁短嘆一陣,終於抬起頭來。
張諾亞好笑地看着這傢伙的做派——真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
不如我先開口吧,“是不是和桑水月有關?誒我就奇了怪了,我印象中你倆也沒啥交集啊?”
葉疏惠和桑水月,兩個身材差不多的小個子站在一起。張諾亞想到這幅畫面就覺得有些好笑。
葉疏惠沉默了一會兒,坦白道,“是的,是和她有關。”
“我想幫她走出一件事。既然你知道了那條皮鞭,那就幫幫我,幫幫她。”
張諾亞看着他,第一次感覺葉疏惠是如此認真。
“其實,在三個月前,我確實和你想的一樣,和桑水月幾乎沒有什麼交集。”
“舒南蘊來制香學院之前,我們是整天混在一起,胡吹神侃,啥事兒都做。”
“但她來了之後,你懂的,三天兩頭往實驗室跑。我們關係好像沒有那麼鐵了。”
葉疏惠看着他。張諾亞有些羞赧地低下頭。
“她來二房後半個月左右吧,那個晚上。你應該還記得,咱們逃了歷史晚課,我讓你陪我去盧克萊西亞,就是城區中心的那個大酒館玩兒,那晚據說還有尼賽爾大名姝伊娃到場。”
“但你說舒南蘊那晚在實驗室做什麼研究,你答應過舒姐去幫忙。”
“我很不爽,我就自己去了那裏,喝了好多酒。”
“我和阿月的相識就是從那晚的盧克萊西亞酒館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