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可憐之人
御書房
沐浴完過的夜長安此時正坐在書案前,枱面上過於凌亂,大臣上奏的摺子大半都放在這,有些已批有些未批。
硯台里磨了墨,筆桿卻放在筆架上,不曾動過。
夜長安換了個坐姿,模樣更是慵懶至極,他隨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捲紙,看了幾眼,舒展的眉頭緊皺在了一起。
“叩叩——”
木門被人敲響,夜長安拿書的手略微一頓,似乎在思考眼下都已入暮,臣子們不都各回自府。
心中想法很多,但他還是揚聲吐出一字來:“進。”
“愛卿,朕今日有點乏了,有什麼事就不必避重就輕說了。”夜長安不曾抬頭,保持原先的姿態。
“東隅國君私下裏原來是這般模樣,讓我漲了眼見。”來人驚訝,凝思片刻,半開玩笑接着道,“在下總算知道公主為何會是懶散的性子了。”
“哦,原來是軒轅帝,你找朕有什麼事?”夜長安將紙對摺壓在了摺子下。
“撫遠將軍估計是被大越人所害,那劍傷處的毒是某種植物的液體所製成。看來傳聞為真,如今的大越有想謀反之人,算計着時機未到,才耍一些陰招。”千畫岸走到他面前,看了眼案台上擺放雜亂的奏章。
“北域的……優青草?”夜長安沉吟道。
對於他的疑問,千畫岸既沒點頭也無搖頭,只是接着繼續把所知的給講了出來。
“太醫那邊給出的結論是此物,還說若此毒不能完全清除,後遺症有些難纏。撫遠君怕是會常出現體力透支,昏睡等跡象。”
“昏睡多久了?”
夜長安拿起筆在摺子上寫下幾筆,又將筆放回原處,抬頭,問話。
“已有五日之長,途中有醒,吃了點東西喝了些水又睡下了。公主最近不見人影,恐怕……”千畫岸話沒說完,他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一談到夜鸞知,整個人的情緒就有分明的變動。
就比如說此刻,他神情有些麻木,沒有任何措辭繼續把話講下去。
“沒事,反正她遲早都是嫁出去的姑娘,提前跟撫遠君認識,未免也不是件壞事。”夜長安也不打算忙碌手上的事情。
他乾脆抬起眼眸,將視線落在那一抹玄色身影上。
夜長安現在青絲未束,衣衫的領口大敞着。濃黑的眉如兩把利劍一樣,斜斜地橫在髮鬢兩邊,一雙眼,宛若含着兩顆墨玉。
可能是被燙水浸泡太久的緣故,漆黑的眸子裏似被蒙上一層水霧,使得他的眼神看起來朦朦朧朧的,讓人一眼看不真切。
千畫岸條件反射之下脫口而出:“趙琴齊這個人我覺得有問題,我擔心鸞知她會受傷……”
“受傷?”
夜長安忽而大笑,那含着水汽的眸子帶着些趣味。
千畫岸愣愣地,像個書獃子一樣點了點頭。
“你真擔心她的話,現在就應該跟她在一塊,而不是拉着我這個老頭子繼續講些沒用的話。”
這一對兄妹倆,脾氣性子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千畫岸失聲道:“怎會是沒用?皇上還是小心撫遠君,要是被偷去了情報,指不準等鸞知嫁過去的那天就是開戰的瞬間。還有東隅君主今日剛登基,年輕有為,怎稱自己為老頭子?胡鬧!”
夜長安不語,嘴唇蠕動了下,就在千畫岸以為他會說什麼的時候,結果他身子後仰,整個人靠在了木椅上,頭仰着,看向房梁。
如此屏息良久,他淡淡的嗓音才響起。
“快了。”夜長安涼颼颼地開口。
什麼快了?
此言沒有依據,千畫岸沒聽明白。
只是臨走前,又聽到夜長安的嘆息聲,他一字一頓說的輕極了慢極了,像是個經歷過無數滄桑,已無再多精力的腐朽老人。
“等再過五載十載,朕不就老了?東隅的江山朕又能坐多久?”
人生不過幾十年,成敗榮辱都在天,是非恩怨莫在意,安康快樂不正是一生所求?
但大話都會講。
又有誰會止步於現在,滿足柴米油鹽夠用的日子。
等到千畫岸趕到趙琴齊的府上,天色已經暗淡下來。
江南的氣候比不上北方的寒冷,這時候恰是秋風氣爽時節,要是夜間的衣裳穿少了,還有可能會染上風寒。
趙琴齊只是臨時暫住此府,這兒的僕人都是皇宮裏的人,見策馬揚鞭之人是軒轅帝,稍微詢問一下來意,就開門讓人進去。
千畫岸打量了一下四周,見旁側有婢女端着飯菜經過,便尾隨着來到了房前庭外。
婢女剛敲兩下木門,就有人來開門。
伸出來一隻白皙的腕子把婢女手上的東西接了過去,而後二人說了些什麼,婢女點頭告退。
千畫岸蹙眉,他站在迴廊里,距離太遠,根本聽不太清。想向前靠近看看那屋子裏的人是誰之際,一隻手憑空出現,且搭在他的肩膀上。
一顆心猛然一頓。
馬的嘶鳴聲很響,況且方才千畫岸一路而來都是快馬加鞭。
馬蹄聲是逐漸包圍靠近趙府,這讓沉睡的人直接進入夢魘。
天空陰沉,壓抑,灰暗。
推門則是刺眼的白雪把天給遮蓋住,趙琴齊深陷在馬蹄聲中,四周無人,只有蒼雪。
廝殺慘叫聲沒有預兆地發出,爆發在耳畔,他尋聲走去。
一聲“小若”讓他回頭。
熱血迸濺在臉上,趙琴齊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一股巨痛從腿上炸開,接着一股難以抵擋的力道把他壓的喘不過氣。
他又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死人,一個女人,滿身是血,死不瞑目的阿娘。
箭雨在風中呼嘯,持刀拿劍的劊子手一臉嫌棄,待那群人走了。趙琴齊才敢把這些死了的人搬走,背上的人沉重,那黏稠又溫熱的液體順着他的脖頸、他的面頰往下淌。
這一次他知道那是什麼。
屋外秋風呼嘯
趙琴齊顫抖着身子清醒過來,屋裏無人,他大汗淋漓,唇瓣褪去了僅有的血色。
他冷
被擠進來的狂風不住地哆嗦。他伏在床板上,身軀蜷縮着,帶有血絲的眼極力在適應當下的昏暗。
屋外有人經過,趙琴齊以為是侍女,怎料那亮着的油燈挪步到了門前。
那人熄了燈,推門進來:“撫遠君我有事找你商量。”
趙琴齊還沒徹底從那恐怖的回憶走出來,他感到口乾舌燥,對方似乎知道,好心地倒了碗涼水遞到他的面前。
“可別指望小爺我伺候人。”
趙琴齊高燒未退,一陣冷一陣熱,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弄濕,他現在開口說話都是件累人的事。
見人沒有反應,卓九方明顯不耐煩了,他把碗擱在了床板上,那冷得快要沒溫度的手指緩緩將碗撥到跟前。
水灑了一半。
卓九方看着,沒講話。
他又站了小會,甩袖退了出去。
便又只剩不成人樣的趙琴齊和一碗喝乾了的碗摔在地上。
都說病來如山倒,再強悍的人,遇到病魔也要對它彎下腰。
趙琴齊時醒時昏,晚間短短几個時辰,卻長得沒了盡頭,等不到天亮。
婢女再來給趙琴齊換藥,他已清醒了很多,人走後,屋子寂靜得可怕。
房間的佈局有些微妙,隔了欄杆,還有輕紗遮掩,卓九方透過輕紗看向裏頭的人影,冷聲道:“你跟嘉懿公主別假戲真做了,你的事我自不會管得太多,但撫遠君,隔牆有耳,要注意下。我能幫你隱瞞的,但也只是盡量,言大人的眼線,可比你想像的要長很多。”
趙琴齊伏首不動,他僵硬着身子任憑風吹在身上。
須臾,他開口,驚飛了樹梢上的鳥兒。
“你為什麼要刺殺我?”
卓九方錯愕道:“什麼?”他反應過來趙琴齊在說什麼事後,他放鬆了下神情又道,“是大人的指使,我照做罷了。”
“下的毒為何會含有優青草?”趙琴齊面色古怪地扭曲了下,他在輕紗后,卓九方一時半會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趙琴齊為將,強健的身軀下是一生疾病,世上毒千萬種,偏偏優青草是最致命的。好在這次醫救及時,否則啊,現在的撫遠君估計躺的不是床榻而是棺材板里了。
這一點除了言風,還有至親,並無其餘人知曉。
卓九方說:“大越的毒,基本都是從北域取得,你也知道,北域的花草都不是一般的毒,優青草毒性不算太烈,才抹在了劍上。”
於趙琴齊而言,北域並不陌生,他曾還與小妹去過,她歡喜藥草,要是還活着,現在應該是一代名醫,折騰他數年的毒也能解開。
他眸色灰暗,轉動了幾下,才道:“多謝你的好意了。言風那邊還有什麼囑咐?”
“暫無。”
卓九方確保外左右無人時,方才撩開跟前紗簾坐在了趙琴齊床邊。
趙琴齊抬起了頭,看向他。
“近幾日言大人心情不是很好,可能是小輩犯事,犯的還是要掉腦袋的事,不過大人心慈,到底沒殺他。撫遠君你猜言大人怎麼責罰他的?”卓九方附耳道。
不容對方吭聲,接着言道:“把他削成了人棍,放在罐子裏,丟到了北域之外。那兒多冷啊,他身上的傷還沒處理啊,灌膿腐爛。”
卓九方形象生動地描述着自己幻想出來的畫面,就好像那個犯錯的人出現在他的面前,哭訴求饒。
薄情的嘴說出的話都是讓人心顫的:“他最後是冷死的,是那邊的人把他屍體運回大越。”
“卓九方你什麼意思?”趙琴齊面露不悅。
“言別塵跟千畫岸很像對不對?處理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轍,他們是一路人。”卓九方撐着膝頭,嬉笑連連,在背光處對着趙琴齊露齒一笑,“你父親——沒什麼本事。窩囊廢運氣好,打了個勝仗就成了所向披靡的大將軍,他的兒子是個打仗的器材。可惜,不懂得收斂性子,功高蓋主,惹得君王忌憚。”
卓九方搖了搖頭,遺憾道:“要是你爹沒死,借你娘的光,混的也不會差。哦對了,你娘是什麼人,怕是你也不是很清楚吧?我告訴你,你娘叫秋蘭鳳。都城南庄,秋家行的是港口買賣,認識的權貴數不勝數,要想當官,一句話的事。秋家主子從中撈獲的錢財抵得上大半個東隅了,有人報關,就有人來查案。”
“但誰知道數月後,東隅與他國開戰,秋家老少借亂軍之戰想要離開東隅。我說趙荀是個爛人一點也不為過,他和秋蘭鳳好上了,因為喝醉酒,見到邊疆來了個美人兒就把持不住。他出生時就害死了娘,十年後害了自己害了趙府上下百餘人包括隨從。”
卓九方出言狂妄對死者極為不尊,他輕言淺笑,晃了趙琴齊的眼。
“那個罪魁禍首,你不會以為是軒轅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