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血肉長城之四(下)
那廝跨下戰馬也算是威武雄壯的良駒,但與那巨漢壯碩的身軀相比卻顯得那麼單薄瘦弱和不負重荷,尤其驚人的是那巨漢手中所執兩把巨斧,每把都足有百十來斤,然而到了此人的手上,卻如同小孩玩風車一般耍得圓轉如意。大斧帶起雄渾之極的勁風,橫掃、直劈連環擊出!其勢之猛,真有開天闢地,橫掃千軍之威,漫說被砍中,只消帶上一星半點,那就是筋斷骨折的悲慘下場。
那巨漢也看到了他,遠遠地咧嘴大笑道:“大哥!”
竟是薛雲飛惦念着的蘇克薩哈。
恰在此時,有一清兵妄想從蘇克薩哈身後偷襲,黑將軍看也未看,只用巨斧一擋。雙方兵器剛一交鋒,數道鮮血便從那韃子五官七竅里激射而出,竟是被活活砸碎心脈!
薛雲飛等蘇克薩哈將身邊的“雜碎”都清整乾淨,這才喝問道:“你還沒死!”話雖嚴厲,眼角卻閃過一絲笑意。
“大哥,我老蘇怎會那麼容易死!死的是老子的替身!”
薛雲飛聽得一愣,沒想到“老二”竟是粗中有細,轉念之間,蘇克薩哈已來到近前。
兩員獻王駕前最驍勇的悍將勒馬同列,渾身散發的濃烈殺氣同四周的黑暗與火光溶為一體,愈加顯得有如凶神惡煞一般。韃子們看得驚慌失惜,只要是蘇克薩哈那雙在黑暗熠熠生光的銅眼掃視之處,韃子無不落荒而逃,避之唯恐不及。清軍上下眼見明軍兩將兵合一處,心知大勢已去,心中的沮喪較之身體的疲頓更令他們難以承受,全軍頹勢已成定局。
黑暗中,豪格獰笑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火引,左手拭去嘴角鮮血,右手點燃引信。肅親王駕前的幾名戈什哈看得意外,還沒能理會主子是什麼意圖,就見引信“嗤嗤”作響,頃刻之間已經燃盡,火引便如一縷輕煙鑽入茫茫夜空,在漆黑的夜色中,最終化成赤紅色的一團火花。
薛雲飛正待向蘇克薩哈繼續詢問,先就看到了那枚綻放的“信號彈”,心裏不由倏地一緊,難道韃子還有變數?心思陡轉之間,卻不料身旁突發驟變——雙手脈門竟被一雙虎鉗般的巨手死死扣住。饒是薛雲飛身經百戰,智勇雙全,也沒料到會有此變,全身上下一時間因脈門被扣竟不能動彈分毫。
戰場另一側的豪格此時向身旁的戈什哈狂吼一聲:“快去通報准塔貝勒,全軍向東北方向撤退,在小芋山會師。撤!全軍跟我撤!”
“喳!”送信的兩名傳令兵心感怪異,不曉得本已決心死戰到底的肅親王為何臨機改變主意,這不合主子的脾性,難道與適才黑暗中突然冒出的那個與王爺密語的黑衣大漢有關?困惑歸困惑,兩個戈什哈的動作卻未見一絲停滯,只是在奔跑穿梭中,迎面而來的都是分明渾身疲態的戰友,大隊兵馬的敗退讓逆向而行的他們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是這兩個打過十年仗的“老滿洲”兵此前從未體驗過的,是死亡與滅族的驚恐,是失去主心骨后的抽空之感。
准塔聽到命令時,也是一驚,“怎麼回事?怎麼說撤就撤了?”可是戰場上將令如山崩,如海嘯,豈有不遵從的道理。就在要下達命令的當口,在准塔目力所及之處,明軍也如潮水汐退般向戰場的西南方向退卻。
“撤!”
准塔果斷地下達了命令,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對明軍的所做所為作出判斷,自從發現敵方增援騎兵首領沒有陣亡,反而生龍活虎之後,他就知曉這場惡戰將會是怎樣的結局。現在有機會在全軍還保有五千多騎主力的情況下退出戰場,正是百中無一的僥倖。
薛雲飛圓睜雙目,緊咬鋼牙,怒視着漸漸遠去的敵騎,卻發不出一聲來,身體也越發僵硬——他用不着回頭去看,也知道是與他並騎的蘇克薩哈趁他分神突然襲擊,更知道現在是被對方點了周身的十幾處大穴——薛雲飛就是大羅金仙,也甭想在一支香的工夫內解開這些用極重手法點指的穴位。薛雲飛不用琢磨,也已明白為什麼豪格竟會那般巧妙地繞過自己佈下的天羅地網,更能理解豪格為何有膽量率疲弊之師在幾百里奔襲之後直接發動攻擊。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蘇克薩哈又為何會率兵來援,這個“萬惡不赦”的傢伙究竟是為了什麼?
各級將校都在整理着隊伍,大家不明白他們的最高指揮官為何在即將取得最後勝利的時刻鳴金收兵,更不明白為何是蘇將軍一直在嘶吼,薛將軍卻一言不發。只是這支騎兵團,雖說是薛雲飛一手創建,然而蘇克薩哈即是該團正職長官(薛雲飛系副師長兼任第一旅旅長),又是薛雲飛的義弟,於親於公,其權威都不在薛雲飛之下,所有人都沒有懷疑什麼,也難以想到在這兩位當世豪傑中間發生的事情。
士兵們默默地打掃着同袍的屍首,沒有人在勝利后感到狂喜。一萬人的獨立騎兵團死傷近半,六千人的徐勇所部官兵只剩下不足千人的部伍。如此代價只換來不到四千餘韃子的項上人頭,不知值也不值。將領們在算計着,兵士們卻更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弊屈、悲傷,還有第一次正面擊敗清軍的喜悅——無論代價有多大,陣斬名王,這可是與東虜三十多年征戰所未有之殊勛。這一切都使整個戰場,在呼嘯肆虐的西北風鼓吹下,格外讓人感覺到清冷寂靜,似乎剛才的戰鬥根本沒有發生,只有佈滿原野的血肉屍體在泣告天地。
直到滾雷般的馬蹄聲在大地上消逝,薛雲飛才感覺到身指上傳來的寒意,掌中刀隨即直劈蘇克薩哈頸項。可惜知覺剛剛恢復,身形稍顯滯鈍,蘇克薩哈的雙斧穩穩地抵住了薛雲飛的快刀,趁薛雲飛還說不出話來,竟再也不發一言,縱馬向東北方向狂奔。
薛雲飛已是內傷在身,這時被蘇克薩哈的天生神力一擋,又絞得心胸劇痛,好玄沒從馬上栽下來。遠處被蘇克薩哈屏在外圍的眾將心道不妥,還是監軍萬元吉反應得最快,揚手高聲喊道:“快攔住他,攔住他!”
可惜以蘇克薩哈的功夫,重傷之餘的薛雲飛尚且攔他不住,遑論其他偏將小卒。偏偏薛雲飛以手撫胸,竟喊不出話來,腦中儘是蘇克薩哈說過的話:
“大哥,俺不想害你,也不想傷你,待過了這半個時辰,俺便放了你,大哥你要把俺怎麼處置,俺都服從。”
薛雲飛心中一聲冷嘆:可惜你還是小巧了你大哥的本事,若不是有傷在身,只怕你這點手段還難以困住天下第一刀!想這泱泱華夏,能困住薛某半個時辰的人,只怕還沒生出來呢。轉而又想到,以蘇克薩哈此前那番話,泄露埋伏消息的難道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自己的義弟,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自己都不能把握。這軍中將士何止千萬,自己又曉得多少。
“薛將軍,身體有無大礙?”萬元吉策馬來到薛雲飛跟前,一臉焦急的神色,大戰之餘,逢此劇變,是令全軍士氣潰散的導火線。此刻,主帥安危關係全局!
薛雲飛心中正是千迴百轉,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但見萬元吉偕眾將都來到他身旁,便微微一笑,哂道:“多謝萬大人關愛,本帥現在好得很。只是愚弟蘇克薩哈性格暴躁,被本帥說重了幾句,便自行去了,你們不要多想。但他如此忤逆主帥,目無軍法,從此刻起,即行免除其一切軍職,日後交由軍法處定罪。”
眾人聽得疑惑,蘇將軍雖說粗野,可謹守軍令,從未有過逾法行為,難道會是如此簡單的事體。可是主帥即已說明,也就不好再問,徐勇卻追問道:“薛帥,那麼敗敵難道就不追了。”一句話倒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其他將領都是薛雲飛的部屬,不比徐勇新入獻王帳下,好說話些。
薛雲飛凝視着東北方向,天地交界處現出了一點魚肚白,天要亮了。“窮寇不宜急追!傳我將令,全軍就地支火取暖,讓將士們先填飽肚子再說。楊三吾,你一向機敏,由你率小隊尚有體力的敢死武士,尾隨韃子,隨時報告行蹤。”
眾將哄然領命,正待各行其是,薛雲飛卻留下了徐勇、萬元吉,他也沒多言語,只是領着兩人來到已快速搭好的帥帳前面。方才轉過身,眼光先是在徐勇臉上停留片刻,既而厲聲問道:“徐將軍,你不是說跑出去三里就會見閻王,本帥看你臉色便知你根本是在胡扯。你說這陣前欺瞞謊報之罪,本帥該如何與你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