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湖畔論政
“陛下既然讓您來查案,為何旨意中沒有明言,反而讓東萊公以私人名義給您寫信說明呢?”
賈瑛對皇帝的這道聖旨極為不解:“還有,老師,不知這東萊公是......”
馮嚴寬沉吟片刻道:“你卻是一語中的!”
“陛下為何不曾明旨交代此事,東萊公也沒有細說,只提了一句‘多方顧慮’,便再無他言。”
“至於說東萊公是誰......這也正是老夫要交代於你的,如今京城政局多變,各方利益又面臨重新洗盤,你如今入京,為師心中難免有些擔心,還要叮囑你幾句。”
賈瑛起身整了整衣襟,恭敬一禮道:“請老師指點!”
馮嚴寬示意賈瑛不必如此拘禮,又開口道:“正如你方才所言,今上有心整頓吏治,必然要對舊有的勢力下手,那就需要一把刀,一把鋒利的刀!”
“而東萊公,就是執刀人。
東萊公,姓傅,名軾,字輔臣,號東萊。祖籍山西,宣隆三十三年的探花郎,被先皇賜進士及第,那時的他也是年少風流、意氣風發啊!”
馮嚴寬又被勾起了往思,忍不住的一聲感嘆,這才接着道:
“說來,老夫與他還是同年,還比他虛長四歲,不過論才情風名,老夫比不得他。當年他是探花郎,而老夫不過是二甲十三名,被先皇帝賜進士出身。
論安邦定國之能,造福一方之力,老夫同樣比不得他。數十年的宦海沉浮,他的仕途生涯遍及整個大乾,兩京十三省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每每為政一方,清廉愛民,政績斐然。
就連先皇,聽聞他的事迹,都不止一次誇讚,他的字便是先皇欽賜的,輔臣,輔弼良臣啊!宣隆五十年,先皇又欽賜他‘東萊’之號,為‘有名臣東來’之意。”
說到此處,馮嚴寬忽然面帶悲愡的說道:“也是同一年,老夫有幸得先皇欽賜名號,恆石!按先皇當時的說法,是‘又臭又硬的石頭’。
陛下啊,您可知道便是被罵,臣心中亦感榮幸啊!就算您將臣貶到南京六年之久,不理不問,臣心中也無半句怨言啊!”
賈瑛看着眼前老人如此“小兒態”般的模樣,心中卻多少能夠理解,對於古人來說,“忠孝”二字大於天,尤其是忠於一個能夠理解自己的英主。
與馮嚴寬而言,宣隆帝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了解馮嚴寬的性格,對於他晚年的任性而為,定然會跳出來反對,他更知道,只要馮恆石這塊兒臭石頭在京,必然會支持自己的兒子鞏固天子權威。
於國家而言,馮恆石就是一面鏡子,是今時的“魏徵”,可與他宣隆帝而言,馮恆石此刻“臭不可聞”。
但他不能殺他,他是大乾的皇帝,他要給這個國家,給他的兒子留下一個諍臣,所以只能貶,貶到天邊,貶到對他的權利再也威脅不着的地方!
“老師......”賈瑛有心說些什麼,開解一番,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又叫你這個後輩看了笑話!”
馮嚴寬良久之後,才緩過心神,道:“扯得有些遠,人老了,你可不要介意為師啰嗦。”
“怎會介意!”賈瑛正色道:“老師半生宦海,有此心境,學生怎會不理解,再者,能得先皇賜號,卻是讓學生好生羨慕!”
“理解就好!咱們言歸正途。你今次入京,別的都可不識,唯獨不可不識東萊公,若是老夫別的學生,也無此擔憂,
單隻有你......出身勛貴之家,於東萊公的鋒芒,是首當其衝啊!
若你是一般紈絝子弟也就罷了,老夫懶得理會,偏偏還不是,正因如此,老夫方要叮囑一二才放心!”
說著又取出一紙書信交給賈瑛道:“此中,有老夫寫給東萊公的信件,你若有機會,可前去拜訪一番!”
賈瑛再拜!
此刻,他心中對眼前這位恩師甚是感激,這般愛護之意,也只有在父母外公身上才感受的到。
又想到馮嚴寬此行所負聖意,不免有些擔心,連皇帝都要顧忌的事情,豈是那麼好辦的,心中又想到鐵扣、齊思賢二人。
當下便開口問道:“老師,您此番查案可有進展?”
馮嚴寬搖了搖頭道:“自昨日老夫到此,那湖廣按察使鍾善朗,岳州知州鮑祀憹,都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每每提及案情,也都是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聖意之中又不讓老夫公開查辦此事,一時間難有進展啊!”
賈瑛又問:“老師覺得鍾善朗、鮑祀憹這二人如何?”
“哼!”
馮嚴寬冷哼一聲道:“老夫為官二十多年了,對於他們心中的想法又豈會不知,無非就是想敷衍一番,等到時間日久,老夫如果仍無進展,自然會被聖上召回。不論他們是想避責,還是此事與他們本身就有牽扯,老夫又豈會任他們擺弄,豈不忘了老夫恆石的名號!”
賈瑛微微一笑道:“老師,學生或許能助老師一臂之力。”
馮嚴寬眸光一亮,看了過來。
當下賈瑛便將鐵扣、齊思賢兩人之事粗略的說了一番。
馮嚴寬聽完,面露思索道:“這二人所言是否屬實?”
賈瑛搖了搖頭道:“學生也不敢妄斷,不過那齊思賢身上卻有一道官員奏疏,學生隱約間看到署名之人就是齊本忠。”
“哼!那鮑祀憹還與老夫說,是鐵家莊勾連白匪下的殺手,他已將逆匪剿滅,讓老夫儘快結案,老夫身為左都御史,又豈會輕信案發地的官府審斷結果,如今看來,果與二人有關,起碼那鮑祀憹是逃脫不了的!”
賈瑛一怔,不解道:“按齊思賢所言,齊本忠參的是費廉、鍾善朗二人,老師為何只......”
馮嚴寬輕笑一聲道:“你就是年輕,不知其中關竅,老夫雖號恆石,可不代表不知變通,那費廉、鍾善朗二人盤踞湖廣多年,齊本忠在位之時尚且參他們不倒,更遑論如今只剩一本奏疏了。想拿下他們二人,絕非易事,更不能着急,而且這背後還有你看不到的勢力牽扯,得小心啊!”
“那就放任不管嘛?”
說實話,賈瑛還是希望能法辦二人的,畢竟朝庭能等的起,百姓卻苦不起啊!
馮嚴寬輕輕一笑道:“怎麼,你對為師如此沒有信心嗎?”
賈瑛赫然一笑。
馮嚴寬意味深長的說道:“你且放寬心,只要撕開一道口子,還用擔心布袋中的沙子漏(露)不完嗎?”
賈瑛當下明白其意。
馮嚴寬看看外間天色,道:“不想,你我師徒二人已聊了半日,正好,晚間你到我那住處一趟,你如今赴京應試,為師怎能不給你備一杯薄酒,好助東風呢!”
說罷又抓着賈瑛的手臂一字一句道:“你且回去準備,倒時我派人去接你!”
賈瑛明白,馮嚴寬想要見一見鐵扣、齊思賢二人,當即便答應下來。
就在賈瑛正要下樓之時,又被馮嚴寬喊住,道:“老夫記得你還未曾取字,對吧?”
“另外,老夫聽說你此行還兼要扶送父母遺棺回鄉安葬,老夫冒然將你留下,卻是沒有考慮周全。”
賈瑛回身道:“學生尚未至弱冠之年,故不曾取字!至於送父母骸骨歸鄉,此行路遠,倒不在乎多耽擱幾日。”
“如此便好!”
馮嚴寬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你如今已是舉人,外間小民見了也得喊一聲老爺,況且若是高中,便要入朝為官了,沒有一個字,終是不便,你若不嫌棄,為師便替你取一字如何?”
賈瑛急忙躬身道:“能得老師賜字,學生之幸!”
馮嚴寬微微思索道:“你出生勛貴,家中以武功傳代,老夫倒記得曹子建曾有一‘白馬篇’,有建功立業之意,先取其中一‘白字’如何?”
賈瑛:“......”
“賈瑛,賈白,這樣好嗎?先生你為學生取字,好歹用點心啊!這可是關乎一輩子的事情啊!”
他可不想一輩子被人“賈白、賈白”的叫着,一點都不響亮、大氣。
賈白=假白,怎麼都有點“岳不群”的風格!
當然,這些話賈瑛也就在心中腓腹幾句。
直到馮嚴寬聲音再次傳來,賈瑛心中才安。
“嗯,只是如今勛貴豪門家中子弟,大多紈絝,忘了當年祖宗的烈馬封疆之艱,老夫對你寄予厚望,卻不想你與他們一般,那便再取一個‘留’字,‘留白’二字,你看如何?”
“賈留白、賈留白......”
賈瑛心中反覆叨念幾句,怎麼都覺得有點像搞藝術的,要留白一樣。
按他的心意,自己取字,怎麼也要聽起來威武霸氣一些,最好能讓人聽到名字就得乖乖俯首的那種,眼下......
算了,總比“賈白”強多了,長者賜,不好辭,賈瑛也只能將就了。
賈瑛面上盡量表現的深感榮幸道:“留白,謝老師賜字!”
怎麼聽着還是那麼彆扭!
就這樣,賈瑛心中一路別彆扭扭的出了岳陽樓,往住處趕去。
......
岳陽州府衙門后衙。
鷹嘴鷂目的鐘善朗端坐於大廳太師椅上,一旁的熱茶已經換了三遍了,都未有心思品上一品。
廳堂上,年近五十的鮑祀憹長着一副吊三角眼,滿臉陰沉,心緒不安的來回踱步。
鍾善朗此刻心中也煩悶不已,看着來回晃悠的鮑祀憹更是心煩,出聲道:“鮑大人,你能不能消停,這會兒時間,趕緊想個辦法應對才是!”
鮑祀憹一臉苦笑道:“我的鐘大人,您還讓我怎麼想辦法,上次你們傳信說是齊本忠活着是個禍害,讓下官想想辦法,下官不照辦了嘛。如今惹下事端,朝庭追查,我一個小小的知州能有什麼辦法!”
鍾善朗臉色一變道:“鮑大人,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讓你想辦法,可沒叫你殺人啊,還滅人全家,你自己惹下的麻煩,不要往別人頭上推!”
鮑祀憹聞言,當即跳腳道:“鍾大人,你什麼意思?這會兒是要過河拆橋了是吧,當初可是你們說齊本忠活着是個禍害的,當初的信件,下官可是還留着呢!”
提到信件,鍾善朗面色瞬間陰沉下來,轉念又和顏悅色道:“鮑大人,鮑大人,不要上火,咱們坐着同一條船,哪來的過河拆橋之說,方才也是本官情急之下胡言,萬不要放在心上。
再者說,朝庭下旨追查,本官這不是馬上就趕過來,幫你處理首尾了嗎!”
鮑祀憹臉色這才好轉,冷哼一聲道:“鍾大人知道鮑某也是船上之人便好,不說朝庭追查還好,鍾大人,你們不是說朝庭即便追查,也是讓咱們湖廣布政衙門自查嗎?怎麼如今又來了個馮恆石,事先還一點消息都沒有,那位可是以‘又臭又硬’出名的啊!”
鍾善朗也無奈一嘆,道:“這事誰也沒有料到,想來必是京中那邊出了什麼變故。”
頓了頓又道:“鮑大人,眼下要緊的是,必須馬上找到鐵扣此人。”
說著還伸出手掌,比了個掌刀的姿勢。
“另外,趕緊查清楚,那個賈瑛是怎麼回事,在湖廣,馮恆石必須是孤家寡人,不允許有與他相熟的人存在!”
鮑祀憹深深嘆了口氣道:“說來也怪,那鐵扣竟如憑空消失了一般,下官把人全都撒出去了,-都沒有一點信息,下官也正為此事着急呢!
再說那賈瑛,趙行良倒是與他有過接觸,也是個燙手的山芋啊!”
鍾善朗問道:“怎麼回事?”
鮑祀憹這才解釋道:“那賈瑛本是從雲南而來,赴京趕考的舉子,本來今日是要搭漕船走的,可誰承想,遇到了馮恆石。”
鍾善朗不知詳情,只道:“一個雲南舉子,有什麼燙手的?”
鮑祀憹解釋道:“鍾大人有所不知,那賈瑛祖籍並非雲南人,而是金陵人士。”
鍾善朗聽了心中一動道:“可是金陵賈?”
鮑祀憹點頭道:“不錯!”
能被冠以地名的賈姓,整個大乾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鍾善朗皺眉道:“那倒是有些麻煩!”
“關鍵,這個賈瑛,還是先寧國公的嫡派,其父賈敇,原雲南衛指揮僉事,卒於任上,其祖父賈代佑,便是原寧國府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的嫡親兄弟。是以,下官確實不好下令驅人啊!”
鍾善朗也附和着點了點頭,道:“明着不行,那就暗中去做,給他們添點麻煩,只要保證其性命無虞,讓他們早些離去就好!”
鮑祀憹道:“下官已經命人去辦了!”
兩人又商議許久,這才散去。
湖廣按察使鍾善朗,回到自己的府邸后,找來紙筆,開始寫信,只見信件之上只寥寥幾字:
“吾恐岳州紙‘鮑’不住火,不如一同化為灰燼,速回!”
當即便招來心腹,命其連夜過江,往武昌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