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興寧元年,冬。
廢棄的怡春宮裏,東南角處,一個年紀約莫十三四歲的婢女蜷縮在角落裏,木訥地盯着面前的碳爐,銹跡斑斑的暖爐是怡春宮裏唯一的溫暖。
婢女的手上生了凍瘡,有幾處新傷舊傷長在一起,血肉模糊的。她卻像喪失了痛覺一樣,宛如一隻提線木偶,一點一點往暖爐里塞着乾柴。
偌大的寢殿內寒氣逼人,只有一張梨木卧床和桌案,一盞油燈孤零零的擺在案几上,桌案上早已蒙了一層細細的灰塵,一張燙金宣紙靜靜躺在塵埃之中,紙上赫然寫着幾個大字———廢后詔書。
“皇后江氏,懷執怨懟,數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長異室。今遣撫正司,收皇後印璽,歸自微賤,自我不見。”
一個老嫗默默站在卧床前,手裏捧着一碗白粥,一手撩開帷幔,動作輕柔,像是哄孩子一樣,勸慰道:“娘娘,吃些粥吧。”
榻上垂下月影紗帳,影綽綽掩着一副秀氣的面容。帳內的女子無聲無息,只有隆起的腹部一起一伏的。
見女子不言語,老嫗勸道:“娘娘這般不吃不喝,怕孩子也受不住吶。”
聞言,那女子動了動,費力起身一手撥開床前帷幔,露出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容,一雙杏眼已經失了舊日的光澤,一頭青絲凌亂的散落肩頭。
女子伸手接過老嫗端來的白粥,仔細地一口一口吃着。
看着女子憔悴的模樣,老嫗心中一酸,眼裏泛起淚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連忙用手揩去淚花,露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緩緩道:“這就對了,娘娘多吃一些,以後就少受一些苦。”
吃盡最後一口粥,她把空碗遞給了老嫗。面色仍然蒼白,卻不再像先前那般沒有生氣,靜默片刻,她仰臉認真看着眼前的老嫗,“嬤嬤,有消息了嗎?”
老嫗垂下頭,不再與她目光相接,只瞧着手裏的空碗,“娘娘孕中不宜操勞,外面的事就隨他去吧。”
老嫗轉身要離開,女子一伸手拉住了老嫗的衣角,手指的關節隱隱用力,顫聲問道:“嬤嬤,告訴我,爹爹還活着嗎?”
李嬤嬤看着曾經的小姐,扶她重新坐好,又在她腰后墊了靠枕,雙膝上鋪了一層卷邊的毛毯。安頓好她,李嬤嬤不忍心看她憧憬的雙眸,只瞥眼看着別處回話道:“老奴託人打聽了,陛下已經下詔書,把咱們家大人連同族親押入掖庭候審,其餘的奴才也不知了。”
江婠緩緩眨了一下眼,覆在雙膝上的毛毯驀地洇暗了一處,她仍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沉默地看着窗外漫天飛雪,半晌,才自言自語了一句:“知道了,你去吧。”
半年前,武侯江笙還是朝中赫赫有名的老侯爺,因着一封密信,皇帝先是褫奪了他的爵位,隨後幽禁掖庭,查抄府邸之時搜羅出了幾箱商行票據,和數封與當朝權貴之間的書信,結黨營私的罪名被坐實。
那時的江婠尚在怡春宮內,賞着滿園旖旎風光,哪裏會知曉從雲端墜入深淵不過是她夫君的一道旨意罷了。
宮內總領太監宣旨,廢去皇后江氏后位,褫奪封號,收了金印。直至宮門緩緩閉上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徹悟,她曾經放在心上的那個人,早已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不再是她一人的夫婿了。
廢後身邊的侍女被遣散,只剩下了自己先前從內府帶來的老嬤嬤和一個梳妝的婢女不離不棄的守在身邊。
最是無情帝王家,當年他曾親自修書一封,求爹爹把姑蘇江氏的嫡女,嫁給他這個沒有生母的皇子。他也曾允諾,今生今世不會辜負江家,如今不過堪堪過了四載,他已然君臨天下,卻反手終結了那個一手推他登上帝位的人。
就連枕邊人,他也是不信的。
可笑,她竟然還幻想會不會因為多了腹中的幼子,陛下可會待自己有幾分不同?如今看來,他是想自己和孩子一起死在這深宮內的。
她死活自是無所謂的,只是可憐這還未出世便被父親扼殺的孩子,幼子何辜?
江婠合上雙眸,眼淚再也止不住,晶瑩的淚珠撲簌撲簌的掉落,打濕了雙腿上的毯子。
“娘娘冷嗎?”
縮在角落的婢女聽見她的啜泣聲,跑過來把懷裏的暖手爐遞給江婠。
那暖手爐原本就是江婠瞧着她一雙小手生着凍瘡,送給她暖手用的,她抬手拭去面上的淚水,柔聲說道:“不冷,鶯鶯自己拿着吧。”
她想了想,說道:“那奴婢給姑娘重新蓖發吧,從前娘娘最喜歡奴婢蓖發了。”
說著,小婢女把黑漆漆的小手在衣袖上仔細擦了擦,伸向江婠凌亂的髮絲。
看着她認真的模樣,江婠柔聲誇讚她,“鶯鶯篦發的手藝啊,是咱們府中最好的,當初李嬤嬤與我說,我還不信呢。”
“娘娘人好,對小奴也好。”
這丫頭雖頭腦糊塗,可篦發的手藝極好,可憐她那時,常被府內的下人欺負,欺她憨傻,欺她不懂得依附權勢,若非那日被江婠撞見她受人愚弄,不知還要受多少的苦。
江婠拿着鶯鶯遞給她的銅鏡,仔細看了看,鏡中的女子面容憔悴,雙唇乾裂泛白,失了氣色,她如今不過二十有三的年紀,卻像是丟了半條命的模樣。
她放下銅鏡,呆了片刻,開始摸索衣物。
鶯鶯一臉茫然,“娘娘要做什麼?”
江婠披上自己僅存的一件袍子,對鶯鶯說道:“出去走走。”
從前每日都要受眾妃嬪朝拜,閑暇時也不過是讀幾卷書,哪有什麼時間在這宮闈之中到處走走看看。
這困了她四年的宮牆,從不曾給過她歡樂與溫暖,深宮帳冷,人心涼薄,如今再不出去看看,只怕以後也沒機會了,偌大的怡春宮,她竟從未見過這座宮殿完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