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回來了
時間應該是早上,沒有手機,沒有表,這間充斥着霉酸和臭襪子混合氣味的宿舍,也沒有窗戶。面了鐵皮的木門半掩着,灑進來的光不夠有溫度。李丘澤坐在一張鐵架雙人床的下鋪,臉上的表情極為精彩。驚愕,激動,狂喜,惘然……互相交織。活像個神經病。身側的白膩子牆上貼了張海報,背景是一個歐洲小廣場,色調陰鬱,留着蓋額碎發的大帥逼,四十五度角望天,穿暗紅色西裝,打着白色領帶,身後有一架黑色鋼琴。海報下方的文字是:周杰倫,《十一月的蕭邦》。手邊皺巴巴的床單上,有個比打火機略大的長條物,銀色漆面脫落不少,露出黑色底殼,上面有個不足小拇指大的屏幕,右側是環形的按鍵區,一端連接着電線極長的黑色耳機。李丘澤將它拿起來,手在微微抖動。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件電子產品,一個雜牌的MP3,不過足夠便宜,六十九塊錢。他忽然神經質地笑了,狀若瘋癲,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這些淚水中,飽含着一個油膩大叔曾經三十多年的不如意,後悔,遺憾和辛酸。這一刻,盡數發泄出來,他再也不需要。因為,他回來了!2007年。絕對沒錯了。他帶着領先這個時代十幾年的記憶,回到了十八歲的夏天。雷軍曾說過一句話:“比你聰明,比你勤奮的人多的是,那你憑什麼成功?唯有抓住一點,順勢而為。”內燃機的出現,誕生了戴姆勒、BMW、通用這樣的汽車巨頭。互聯網的興起,催生了蘋果、谷歌、華為這樣的頭部公司。全球變暖,能源危機,讓特斯拉率先瞅准商機,隨後各大企業都想進入新能源汽車領域分一杯羹。一切都是順勢而為。而此時此刻,眼下的2007年,還有誰比他更能把握時代的脈搏?“這要再支棱不起來,乾脆自己刨個坑把自己埋了。”李丘澤抹乾眼淚,笑了笑,從床上爬起,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李丘澤,起來沒有?王老師要罵……嘶!”從門口走進的小眼鏡楞在原地,鏡片后的雙眼盯着李丘澤的後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麻煩跟王老師說一聲,就說我不舒服,請個假。”李丘澤微微側頭。“呃……好。”小眼鏡逃也似的離開了。李丘澤曲手摸了摸背部,觸感粗糙,這麼多年了,他依舊做不到完全釋然。這源於他幼時的一場遭遇。他家住在農村,也是個夏天,早稻剛收,穀子打完后,鄰居有位老人在稻場焚燒碎秸稈。當時只有一歲的他能懂什麼呀,大概是覺得有趣吧,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摸了過去,結果倒進了火堆里,腿部和背部被燒傷。後面雖然做了手術,但還是留下了幾片猙獰疤痕。這個缺陷,也成了他不可觸碰的禁臠,牽動着他敏感的神經。自從走出村子到外面上學后,他就再也沒穿過短褲和背心,生怕被人看見。可是到了寄宿學校,又怎麼可能不被人發現?當那些厭惡的眼神和嫌棄的話語傳來時,他選擇了用拳頭來解決問題。對於打架,他從小就很擅長。曾有個算命先生說,
他上輩子是武將,取錯了名字,如果叫什麼龍虎之類的,比較彪悍的名字,也就不會有禍事。而拳頭一旦舉起來,就很難再放下。這年頭的小縣城,風氣不太好,社會上到處都是大哥,港片大行其道,學校里受女生青睞的,也絕不是成績好的男生。以至於小年輕們對暴力,有種病態的崇拜。為了保護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心,他也成了其中一員,還是佼佼者。誠然,他用拳頭贏得了足夠的尊重,但也將自己從身體到精神上,弄得傷痕纍纍。半個月前,他又被學校開除了。這原本很不近人情,因為現在是五月份,距離高考只有不到一個月。怪就怪,事情鬧得有點大。後悔肯定後悔呀,打完他就後悔了。年輕有很多特徵,有一點就是,我們的思維還無法支配身體。他現在所在的地方不是學校,而是“王強電腦培訓中心”。一家私人開設的培訓班,做些電腦基礎培訓。正值電子商務興起的年代,但凡打字快點,都能找到一份相較於工廠流水線而言,待遇更好的工作。這裏的學生大多跟他差不多,都是鄉下農村來的孩子,所以培訓中心也提供住宿,有償的。取過掛在床頭的衣服。以純的白色T恤,美特斯邦威的藍色牛仔褲,鞋差點,沒牌子,鞋底裏面是那種塑料格子的,有些硌腳。不過他照樣邁出了歡快的步伐。培訓中心是個臨街的店面樓,三層高,他們的宿舍就在三樓,培訓班設在二樓,一樓是門面,招生用的。沿着樓梯一溜來到一樓,還沒走下去,就聽到裏面飄出的歌聲。“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該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跟着一起的還有哼唱。“師娘好雅緻啊。”王強老師他媳婦兒坐在電腦桌後面,扭過頭怔了怔,她自然認識李丘澤,只是沒聽他這麼喊過自己。她又哪裏知道,現在的李丘澤得了一種病,叫“社交牛逼症”。“嘿,瞎哼唄,你這是……”“噢,剛起來,我出去過個早。”王強他媳婦兒也是敢怒不敢言啊,上課都快一個小時了,你剛起來不說,還準備優哉游哉地出去過早,有沒有點紀律觀念了?主要這傢伙一米八的個頭,別看現在笑嘻嘻的,以前見,臉上總透着股狠勁兒。玻璃門被推開,上午九點黃橙橙的陽光灑在身上,不熱,還有點暖洋洋的,一陣微風撲面而來,李丘澤眯起眼睛,深嗅了一口。這就是2007年的氣息啊。故鄉小縣城裏,這個年代獨有的氣息。培訓中心位於縣勞動局旁邊,這一片的商鋪基本都與就業沾點關係,十八線小縣城發展很慢,這排老樓十多年後還在,倒是沒有想像中區別那麼大。也就抬頭往上看時,再也看不見那些二三十層高的商品樓。天空顯得更高了。整體氛圍要和諧不少,沒有那種一支獨秀的突兀感。身前馬路的區別更大一些,柏油路面年久失修,坑坑窪窪的,雙向四車道之間沒有防護欄,上面跑的車風味十足。什麼桑塔納2000,雪鐵龍愛麗舍,別克賽歐,夏利啊。這些還都是豪車。一輛神牛牌拖拉機突突突突地駛過,黑煙滾滾,整條街道上都是柴油味兒。不過你還別說,挺好聞的。勾起了李丘澤兒時的回憶。小時候在鄉下,他們一幫小蘿蔔頭,總喜歡追着拖拉機嗅,多嗅幾口的話,能嗅出一種松香味兒。過路行人的穿着稍顯老土,但看起來也更加質樸。“咕咕~”肚子開始造反了,他是真的餓了,想到吃的,他不由得虎軀一震。大吃貨蘇東坡曾寫過一首詞,叫《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說的就是他們這裏。位於鄂東南的一座小縣城,武漢“早餐之城”名頭的重要素材貢獻者。記憶中這年頭好吃的特別多。那還等個啥?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