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洛陽 第三十二章 紙上談兵
“不用別的方法!僅憑這一道防線便萬難自解!”劉榮激動地站起身來,舉手投足間俱是一股“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氣度:“此一事不僅能震懾烏桓,而且還能遏制鮮卑!”
陳瞻一愣,劉榮已經走到他身邊,一邊踱步一邊說著自己的高見:“關塞不嚴而禁網多漏,是以,漢人逋逃以為謀主,精金良鐵皆為賊有,故鮮卑才得以發展壯大,更甚匈奴!”
劉榮停了一下,看向陳瞻繼續說:“故當禁互市,嚴邊檢,使片鐵不得外流,亦使叛國之奸賊無投效之門!”
陳瞻有點不敢置信,還是不甘心地問了一句:“子裕兄可知道如此需要耗費戍卒幾何?每年需要多少糧米?要……”
陳瞻還沒說完就被劉榮打斷:“陳明遠,你不要說這些話,朝中公卿遇事便拖延推諉,苟且因循,遇事不問對不對,先說難不難,能推則推,能避則避,尸位素餐,這才導致國事不正!你且回答我,禁互市,嚴邊檢難道不應該嗎?”
陳瞻聽完心徹底涼了。
在成功把劉榮忽悠來找他的時候,陳瞻有多激動,現在聽到這番話陳瞻就有多失望。
一心期待,結果你就給我看這?
劉榮這個方法TM的和“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有什麼區別!
看起來非常完美,但實際上根本推行不下去!
就大雍這個情況,那和篩子一樣的邊境線,根本沒法阻止商品,人才和技術的外流啊!
不說現在豪強四起,世家控制的和東漢一樣的大雍,就後世君主集權加強了一千多年的大明,也沒能禁住晉商走私啊!
把互市封了禁絕合法的交易,鮮卑對於生活用品的需求可是不會減少的。
那麼,他們會從哪兒搞到必須的生活物資呢?
要麼打劫,要麼走私。
等合法交易被禁,走私價格暴漲,那總要有人去做吧。
若是將走私犯抓到砍頭,嚴刑峻法以懾來者,但是總是要有執法的人吧。
真這樣做了,限制的也只是小民而已,真的大族能限制住嗎?
到時候翻倍的利潤全都流到有資格做這件事的人的口袋裏。
國家承擔了高昂的戍邊費用,卻沒能削弱敵人,有些人卻藉此賺得盆滿缽滿……
而且就算能全面禁止,你把互市封了,每年賞外族的錢,人家不花掉換成生活用品,難道攢起來當廢銅爛鐵嗎,人家要你錢沒用,自然就反啦!
如果要全面剿滅對方,又沒錢,武帝集幾十年的財力才重創匈奴,大雍眼下根本負擔不起這個開支!
至於教化?外族都是強者為尊,自然不會鳥你大雍“君君臣臣”的那一套。所以在邊防不足,無法武力消滅,說理又沒用的情況下,大雍拿鮮卑烏桓還真沒有什麼辦法,反而借貿易割對方羊毛,用經濟手段控制對方不會死得那麼快。
但是肯定不能這樣說,因為烏桓可能勾結了張猛,是叛賊,漢賊不兩立,用經濟手段控制對方的方法絕不能提出,否則就有附逆賊的嫌疑。
槽點太多,陳瞻一時太過激動,眼前又是一黑,幸好經驗豐富眼疾手快地扶住一旁的茶几,震得茶杯翻到,“啪”地一聲摔到地上。
兩名侍從聞聲而來,站在房門前詢問:“公子,有什麼吩咐嗎?”
陳瞻緩了緩好多了開口吩咐:“沒事,失手打了茶杯,你們想起忙吧,一會叫你們再來收拾。”
兩名侍從應了聲“是”便退下了。
經過這一打岔,劉榮也意識到自己剛才這句話說得太重了,趕忙解釋:“陳兄恕罪,剛才榮失態了,我這話不實在是映射陳兄,只是不忿於朝中袞袞諸公尸位素餐……”
劉榮此前都是一噴到底,鮮少服軟道歉,一句真心的道歉話說來也別彆扭扭,聽起來倒似在陰陽怪氣一般。
陳瞻知他沒有壞心,不欲計較,輕笑一聲,抬手止住了劉榮的話:“我知劉兄沒有壞心,劉兄實不必解釋,還請劉兄心平氣和地聽我說幾句話。”
劉榮正是理虧的時候,當即坐好:“陳兄請講。”
陳瞻嘆了口氣說道:“鮮卑烏桓者,性貪暴而無信義,道暢則馴,時薄先離,我當然知道此二者是我大雍之患。”
陳瞻害怕劉榮再次打斷他,便首先將這事定下了基調。
他不同意劉榮的觀點並不是支持媾和外族,而別的原因。
劉榮聽得這話只能按下一肚子話,聽陳瞻繼續說。
陳瞻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劉兄所說的防禦體系可以抵禦入侵,保我大雍百姓平安。但是,朝中實在是沒有銀錢了。劉兄啊,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如果糧食多財力充裕,幹什麼事情會做不成呢?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一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我又何嘗不想肅清邊患呢,但是現在朝廷連發給烏桓的軍餉都給不出,根本沒錢維持前雍鼎盛時的那一套邊境的防禦體系。”
大雍的邊患等等一系列問題,大都是由於財政危機拆東牆補西牆製造出來的。
比如烏桓本來只不過是東胡的一個小部落,藉助大雍清空遼東和漠南匈奴之後才在佔據了一塊地盤,之後又趁着大雍前後之交的混亂,佔據了燕山北部地區,朝廷無力整治,才不得已拉攏烏桓的上層,給錢給糧,讓他們抵擋匈奴,鮮卑的衝擊,成為大雍北部的屏障。
這一雇傭關係一直持續到了先帝時期,眼下鮮卑坐大,朝廷也頹勢漸顯,大雍無力抵禦鮮卑的壓力,這個政策才逐步動搖。
過不下去的烏桓人時不時就有小規模犯境,但是烏桓官方一直站在大雍這邊,大雍也無力管烏桓,不想激起反叛,於是只要烏桓不太過分,便默認了這件事。
但是現在為啥烏桓就敢勾結反賊,明目張胆地反了呢?
不就是國庫沒錢,錢先緊着救災平叛,李璜雇兵不給錢,烏桓才勾結的張猛。
劉榮一愣,下意識地反駁道:“若如你所說,前朝如何能建立起這套體系?難道朝廷有錢綏靖外族,沒錢發給邊郡將士?”
當年武帝能做到,是因為文景兩朝的修養生息和財富積累提供了物質基礎,再加經過幾十年集權國家對地方的掌控力很強,與如今連度田都做不到的大雍不可同日而語。
後面一個問題太敏感不能說,最好從經濟入手,所以陳瞻準備列數據,擺事實,好好教訓一下不通財貨的劉榮:“好,就說武帝,當年武帝確實維持了這一套體系,可是你知道這套體系維持了多久,又耗費了多高的代價嗎?”
劉榮不答,陳瞻接著說:“聽說你經史子集無一不通,那我便用本朝大儒編著的《雍書.食貨志》裏的話回答你吧。”聽到自己的黑歷史再一次被提到劉榮有點局促地搓搓手,卻聽陳瞻接著說道:
“元朔二年,募民十萬於朔郡,元狩四年,置“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元鼎六年,數萬人度河,築令居,初置張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開田官,斥塞卒六十萬人戍田之……”[注1]
“這還僅僅是河西一段的衛戍情況,你剛剛問過令尊才過來,想來令尊也不會不告訴你每年發給鮮卑烏桓的軍費是多少。你僅拿河西一段比較,錢糧可夠?”
“更不要說在前雍的大亂中,這些工事多數被棄置,反賊篡政,群雄並起,鮮卑烏桓藉機入寇,我大雍之民不得不內遷,邊郡十室九空,形同虛設。”
“后我光武皇帝雖撥亂反正,但我邊疆再難恢復當年的盛況了,今邊郡之兵不及武帝時十一,劉君的策略雖好,但如何能實現呢?”
“武帝情存遠略,志辟四方。然得以南誅百越,北討強胡,西伐大宛,東並朝|鮮,皆因文、景之蓄。但即使借天下之饒,數十年間,也搞得官民俱匱。況今人財並乏,要是如此做了,怕不等鮮卑烏桓滅亡,我大雍就已經民不堪命,起為盜賊了。”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北疆邊患事急,然中國之困亦急,方今郡縣盜賊尚不能禁。今年張猛叛於中山,我等都無力將其抓回,何況維持這樣一套宏大的防禦體系呢?”
聽完陳瞻的一番話,劉榮已經愣住了。
他平日自以為能通經史子集,然而更加喜愛文採風流,於是總是偏愛些清貴文章。
像《食貨志》這些“濁流”雖然也看過,但也僅僅是看過,並未深究其中的原理。
是而,劉榮很清楚剛才陳瞻所言皆是《雍書》原文。
現在聽對方條理清晰,一條一條羅列出來,有詳細解釋了一番其中的道理,既失落於自己連最驕傲的博聞強識都比不過對方,又感慨自己引以為傲的策略竟出了這麼大一個漏洞,差點誤國誤民,一時間竟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劉榮顫聲問道:“所以我大雍並不防守之力,若是烏桓真的勾結張猛,入寇之時我等也無力阻攔?”
陳瞻微微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啊,或許這一戰真的不可避免。但畢竟這一切都是我們的猜測,現在烏桓既然沒有明面上造反,陛下也不可能為這種沒有真憑實據的事情調兵征討。我如今只怕邊郡毫無準備,到時候遇到烏桓和鮮卑一起發難措手不及,被人長驅直入……以我平庸的才智,實在是想不出什麼將烏桓御於國門之外地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