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長江水
江霧濃稠,對面不見五指。惟聞嘩嘩水聲不絕,瀰漫清晨料峭。
“舉火!”
霎時,萬千亮光躍然江面,彼此連在一起,便如條條火龍搖曳行雲,驅散周遭霧氣空濛。
長江之上,浮舟千頃,萬舸競渡,辟開風浪往返來回,將人源源不斷送往對面南岸。
經昨夜一宿鏖戰,此刻少卿已命守軍全部撤到埠頭附近。本來還算軒敞之地,一時端的擁擠嘈雜,處處人滿為患。
楚夕若與他一同站在其中高處,見所剩百姓扶老攜幼,經過由六條躉船所臨時搭成碼頭離開江夏,前往對岸躲避戰禍。
忽然,外圍陣陣喊殺聲起,乃是金人先鋒業已臨近。少卿眉頭大皺,便將眼前之事悉數交代給楚夕若,自己則拔出劍來振臂高呼,與其餘各派耋宿一同趕往支援。
“楚姑娘!”
不多時,有軍士來報,說城中百姓皆已登船離岸,唯獨遲遲不見賀庭蘭的蹤影。楚夕若心下大急,正欲四下找尋,另一邊廂卻又跑過一名公差,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來交到她的手中。
楚夕若拆開信封一看,臉色登時為之驟變。只是抬眼再見當前之勢,只得暗自撫平心緒,對那軍士說賀大人已在先前趕往對岸,並要他傳訊外圍守軍,時不我與,務當速速脫身撤離。
那軍士得令而去,約莫一柱香的工夫,少卿總算渾身浴血,率眾殺回岸邊。又點一把火將碼頭燒作乾乾淨淨,自濃煙掩護下與守軍紛紛登上船隻。
“算這些金狗命大!否則大和尚也非得把他們殺的一個不剩,那才真教好生痛快!”
慧能灰頭土臉,本來一身珠光寶氣的袈裟,亦在適才惡戰中多有破損。他站在船尾,見岸上金兵忙於救火,卻因彼此亂作一團,以至擁擠踩踏死傷無數,心下着實頗為解氣。
少卿一手執劍,一手緊緊握在楚夕若掌心。念及昨日曾得杜衡傳訊,如今眾人已在江南站穩腳跟。宗弼雖幾次派兵欲要登陸,卻俱被官軍奮力挫敗。揮袖拭去額間血汗,環顧左右船隻皆離北岸越來越遠,心中一塊巨石總算堪堪得以落定。
“不好!是金人的戰船!”
渠料他口內氣息還未喘勻,便聽身邊有人失聲驚叫。循其所指遙遙一看,竟不由當場驚出一身冷汗涔涔。
自下遊方向,足足四五十條艨艟巨艦正風帆高懸,自江面之上排開數列。旌旗之上,完顏二字獵獵招展,朝眾人所在洶洶行駛殺來。
“金人水師應當都在上游被鐵索阻攔,怎會突然現身在另外一邊?”
楚夕若花容失色,同樣只覺毛骨悚然。自知本方船隻數目雖眾,卻無不船小體輕,如何能敵眼前金人精銳戰艦?但消兩相遭遇一處,則註定不啻羊入虎口,全無半分還手之力。
“好一個完顏宗弼!”
少卿目眥欲裂,回想是夜雪棠所說,金人正在城外砍伐樹木,終於將一切全都恍然大悟。知這戰船並非從天而降,而是宗弼命人鋪設滾木,再將船隻借旱路送抵下游,故才有了當前這番出其不意。
只是如此驚人舉措,自要耗費莫大人力物力。個中但凡稍存差池,則皆不免功虧一簣。宗弼竟有這等膽識魄力,當世梟雄之姿,那也果真實至名歸。
眾人正方寸大亂之間,那戰船卻已奮激水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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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後排開江面素氣雲浮,但在船頭揚起數許殘虹飛眩。不多時離着江夏船隊越來越近,甚至只消舉目一望,便赫然可見上面一干士卒頭頂盔纓,此刻正被江風吹作凌亂。
“你們在此堅守,我……”
眼見金人在船上不迭發箭,教己方守軍頻頻遭受損失。少卿遂將心念一橫,暗道無論如何定不可使其再行靠近。揮劍格開無數流矢縱橫,雙足較力正欲行動,卻忽發覺駛在最頭前一艘敵船吃水愈深,隨江面一道淫浪猝起,竟然直接沉入水下。
江心之上,陣陣哀嚎四起,更有北人中不識水性者,乾脆被漩渦捲入其中,再也不見浮上水面。
少卿瞠目結舌,不知這意想不到之變究竟從何而來。回頭再看身邊眾人,亦同樣對此錯愕萬分。
便在眾守軍以為乃是幸蒙上蒼庇佑,何方神靈眷顧之際,但見自江心突然有人探出頭來。為首一人口銜鋼刀,雙手執鐵釺鐵鑿,滿臉精悍無比。觀其樣貌已然頗具歲數,然在水中依舊行動如飛,絲毫不遜正值壯年之人。
“是伍前輩他們!”
楚夕若大驚失色,一眼便認出此人並非其他,分明正是青綺的義父伍老三無疑。先前自己只道他早已離開江夏,想不到如今竟會在這等情形下再度相遇。
首艘戰艦既被鑿沉,伍老三登時一聲呼喝,隨即再度潛入水下。他身後眾多廣陽門人,往日皆是河賊出身,水性自然同屬極佳。立時紛紛跟在首領後面,故技重施或鑿或擊,須臾竟又將七八艘戰艦損毀,更教其餘金船踟躕不前,不敢輕越雷池半步。
江夏守軍人人大喜,以為形勢終於漸趨轉好。然金人百鍊之師,歷經大小戰陣無數,如今雖蒙受損失,軍心卻未動搖。待最初慌亂退去,戰船之上便開始有人向江中倒灑焦油,頓使周遭水上漂浮起厚厚一層漆黑。
“不好!”
少卿大叫一聲,業已察覺不妙。還不俟他話音落定,只見金軍各艦又轉而將火把擲下船去,先前那焦油遇火即燃,頃刻自江上騰起漫天黑煙滾滾。
金人艦船各處或包牛皮,或覆生鐵,自然不懼烈火焚燒。然伍老三等人卻是血肉之軀,如何能抵得過當前炙焰灼烤?只得暫且藏身江底,不敢稍稍露頭現身。
廣陽眾人雖水性了得,怎奈人力終有盡處。時候一久,終於有人忍不住浮上水面呼吸,難免於頃刻間遭火焰吞噬。瀕死前慘叫連天,夾雜江面之上縷縷皮肉燒焦氣息,登使遠處江夏船上眾人臉色劇變,更有的忍不住當場嘔吐不止。
楚夕若淚雨如霏,見廣陽眾人一個個慘死面前,偏又全然束手無策。而隨金軍繼續向下潑灑焦油,終於連伍老三本人也已再難忍耐,猛然間從水裏躍出,眨眼化作一條兀自燃燒人形。
不過他卻並未如其餘人般立時死去,而是極力翻騰臂膀,掙扎着游到最近一艘金船下方。
他嘴裏憤然罵不絕口,每罵一聲,便狠狠向那船身鑿擊一下。縱然周遭熱浪滾滾,業已將那鐵釺燒作通紅,竟依舊不見他把五指撒開。
如是一連數十記重擊,那戰船終在其手中難以為繼,驀地傾覆沉入水中,又被江上烈火點燃。而伍老三本人亦在哈哈大笑聲里遭船身砸中,就此消失在江夏眾人眼前。
至此,廣陽派上下數十口性命無一倖免,皆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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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滾滾波濤。不過因這突如其來之變,自然使金軍船速為之大大拖延。加上此刻水面濃煙四起,金兵遂停止發箭,轉而擂鼓搖旗,極力收攏自身陣勢。
少卿雙目血紅,一顆心臟兀自狂跳痙攣。但也知眼下便是千載難逢之機,當即足蹬船板凌空縱躍,“蹭蹭”連踏江中敗木殘骸,自煙炎張天間欺掠五六十丈。
受其意氣所感,其餘各派耋宿亦不約而同,紛紛動身緊隨其後。觀其人人臉上怒形於色,正是無不欲為伍老三等人,以及逢開戰以來無數死難同道親手報仇雪恨。
少卿身若鶴展,飛撲上得金船。先以掌風將身邊眾多金兵掀翻打倒,旋即進手一劍斬斷桅杆。
隨風帆墜下,那戰艦驟失動力,頓在原地來回打轉。金人又從船身兩側伸出木槳,意欲重新穩住方向。奈何左右火勢太大,船槳往往划不幾下,便被燒成木炭飛灰,到頭來皆是徒勞無功。
“好小子!想不到一不小心,竟險些要被你給翻了天去!”
冷音猝起,淬人肝膽。少卿連殺近前金兵,陡然卻覺慘慘陰風直刺背脊。反手揮劍一格,身形順勢向左避開。
他一扭頭,見來人面相陰鷙,形體瘦削,赫然乃是臨陣倒戈,投在宗弼麾下的趙秉中無疑。在其身後咫尺之遙,則為寥一刀與辛麗華等眾多慕賢館人磨牙吮血,洶洶直奔自己而來。
“趙秉中!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
少卿怒不可遏,口中吐氣開聲,仗劍朝他當胸便刺。趙秉中陰惻惻怪笑不絕,劈手將近前兩名金兵拋在半空,自己趁機閃轉騰挪,同那利刃貼身而過。
電光火石間,其餘眾慕賢館人也已隨之趕到,各執兵刃連番猛攻,便如一面恢恢巨網,將少卿死死圍在垓心。
想慕賢館原為雪棠苦心孤詣一手締造,其中人人武功皆屬不俗,但在少卿面前卻端的不值一提。
只見其左手化掌,右手使劍,舉手抬足儼然雲君信步,招式揮灑不失氣象萬千。隻身獨斗數十之眾,非但絲毫不落下風,更使對面頻受損傷,俄頃已在腳下橫豎倒斃多人。
“此人手段了得,諸位須小心應對!”
趙秉中為人雖說不堪,見識着實甚是了得。一眼便看出少卿當前武功之高,又教先時不可同日而語。雙掌破風上下翻飛,復朝身邊旁人縱聲高呼。
渠料少卿滿心盛怒,聞言立刻調轉矛頭,三招兩式便迫得其左支右絀,更有幾次險象環生。
“便教他武功再高,若被我這些小寶兒咬傷一口,也非一樣沒了性命!”
辛麗華媚語如絲,驟從一旁欺上前來。兩條彩袖紛飛之間,幾團五色毒瘴已在少卿面前粲然綻放開來。
本來她信心滿滿,以為自己此舉縱不能取人性命,想要迫其知難而退,料還不是輕而易舉?只是那毒霧固然凌厲,依照少卿而今內力而論,卻已絲毫傷其不得。
他步踏雲霄,自其中縱橫穿梭,愈催長劍辟開江風。三尺青鋒中宮直進,劍尖處半寸青芒躍然,直是熠熠晃人雙目。
辛麗華玉容慘淡,慌亂中連將隨身毒蟲擲出,反倒皆被少卿仗劍擊作粉碎,眼看其殺氣騰騰提掌而來,實則早已束手無策。好在跟前寥一刀忽然出手,一柄森森利刃連攻少卿下盤,這才使她化險為夷,堪堪喘勻口內氣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