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人間色
“是你?”
少卿獨自輾轉,須臾回到楚家。卻見雪棠正駐足門前,似乎業已等候多時。
“這城中有無數人想要將你碎屍萬段,我若是你,就該趁早躲的遠些,省得白白送了性命。”
面對少卿這番橫眉冷麵,雪棠卻絲毫不以為忤。反倒露出一抹莞爾笑意,悠悠開了口道。
“既然如此,何不煩請顧少俠偏勞,親自將我護送回去如何?”
話音甫歇,她便邁開腳步,翩然向楚家裏面而去。少卿眉頭大皺,不知其暗地裏安的究竟是怎樣一番心思,只得沉着氣跟隨在後。兩人便似這般信步而游,竟然一走便是小半柱香的工夫。
眼下為圖建造船隻,除卻必要供人居住屋舍,楚家之中本來大小樓台早已拆除大半,獨有湖中澄心亭依舊原樣未動。
雪棠足下飄飄,倒也並不着急回屋,而是走過那青石拱橋,來到亭中坐下。少卿滿心惱火,見狀再也無從忍耐,踏步流星來到她身邊,鐵青着臉膛冷冷發問。
“你到底想要怎樣?”
雪棠笑道:“如此錦繡之地,眼下卻要將其遺棄。想必少俠心中……畢竟是有許多不舍的吧!”
“若不是你和宗弼興兵來犯,事情又怎會到今日這般地步!”
她不說此話倒還罷了,而今此話既出,登教少卿勃然大怒。反觀雪棠依舊從容不迫,遙望湖水凈澄,自微風下淺漾縠波。身形半側,斜倚闌干。顧盼之間,餘韻自生。
“待渡過長江之後,不知少俠又待怎樣?”
少卿眉關緊鎖,本不願據實相告。可轉念又覺其人計謀多端,倒也不妨聽聽她對此事有何見解。故而便將眾人先前擬訂,趁金軍過江,半濟未濟時決戰之策簡單概述。
渠料雪棠默默聽了,卻是連連搖頭,面色亦變得愈發凝重。
“宗弼戎馬半生,素來極通韜略。怎會不知渡江之舉甚是危險?多半只會暫遣先鋒人馬在江南站穩腳跟,隨後才親自率大軍過江。你們若當真如此,充其量可將這支先鋒擊潰,可於大局卻無絲毫補益之處。”
“莫不如先放金軍盡數南來,再從腹地圖謀決戰。”
少卿神色稍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雪棠臉上重現微笑,以手支頤,沉吟片刻,才又徐徐說道:“宗弼過江,是為繼續南下。掃平趙宋余勢,藉以問鼎神器。可若要自此向南攻略,據我所知也只有唯一一條官道可走。”
“此道綿延險崿之間,左右逼仄,表裏江山。太平光景尚不乏綠林強盜沿途劫掠,如今正適合埋伏兵馬,待金軍自此通過之時四面殺出。只要使其軍勢分割,首尾不能相連,則宗弼縱然手握雄兵數十萬,也不過刀俎待割之肉,全然不足為慮!”
少卿冷冷一笑,滿口鄙夷道:“你剛剛還說宗弼精通兵法,如此險要之地,他又豈會毫無防備?”
對此,倒也早在雪棠意料之中。小臂微抬,兩節手指敲在身邊木欄上面,就此發出數聲篤篤輕響。
“兵者,虛實之道也。只要少俠在兩側山澗中點火,教四下煙塵騰天而起,再於沿途丟棄些鐵釜炊具。宗弼見后,必以為此乃少俠故布疑陣,實則早已遠遁而去,又怎會不親自加緊追趕,反而正好自行落入彀中?”
言及至此,她口中忽為之一頓。等又過得片刻,才蹙眉繼續道:“當前我唯一所顧慮,便是這幾日曾登上城牆,見金軍正在大舉砍伐樹木,並將其製成滾木,不知究竟是為何事。”
如此謀划,可謂縝密。少卿心中大喜,但在雪棠面前卻又不便表露。故只是默然將她上下打量半晌,這才森然問道:“你和宗弼狼狽為奸數十年,為何獨獨這次竟要幫我?”
未曾想聞聽這話,雪棠竟忽臉色一黯,彷彿有片刻怔怔失神。垂下眼帘哂然而笑,幾多紛蕪思緒,盈盈蔓附心尖。
“我所以幫你,既為一老友,也同樣為一承諾。”
“在少俠看來,你家先生……又究竟是個怎樣之人?”
少卿眉頭緊擰,朝她恨恨瞪過一眼。可聽到恩師之名,終不免有數許酸澀悄然滋生,縱連口內聲音,亦變得較適才頗有不同之處。
“先生一生光明磊落,死而後已。豈是某些陰謀詭計之徒所能理解比擬?”
“光明磊落,死而後已……”
雪棠唇齒輕啟,將這八字喃喃重複一遍。而後又以手撫心,發出一聲輕嘆。點點微寒攜風撩拂,教一層冰涼露華直沁肌膚。
“這世上畢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便如我這個陰謀詭計之徒,不就還依舊好端端的坐在少俠面前么?”
“倘若少俠果真能將宗弼擊敗……試問到時又當作何打算?”
本來少卿聽出她言語中似有冷嘲熱諷之意,遂氣沖沖正要發作。只是面對雪棠緊接而來一席問話,卻又驟然深陷悵惘,不知該如何回答。
雪棠察言觀色,怎會看不出他心下糾結?臉上笑意盎然,不緊不慢道:“我有一言,奉勸少俠。至於信與不信,聽與不聽……便全在你自己如何思量。”
“當今趙宋朝廷昏聵,未足與之相謀。設使少俠執意共其合作,不啻明珠暗投,黃鐘毀棄。更有甚者……恐會引來殺身之禍。”
少卿怒道:“怎麼,莫非依照你的意思,我倒該去向宗弼開城獻降,做他手下的爪牙鷹犬?”
“少俠是聰明人,大可自行琢磨,我今所說究竟對錯與否。”
雪棠目光微妙,言訖起身便走。施施然來到橋邊,又忽輕輕補充說道:“只是如今合城幾十萬條性命皆仰仗少俠保全,無論如何,你總該為他們謀求一條妥善出路。”
“先前在鼓樓之事,我曾聽子昀向我提起。”
少卿同樣自亭中起身,心知那夜若無眼前之人一曲琴音阻攔,楚夕若勢必將冒暴雨出城。設使其人遭遇半點不測,又教自己歸來之後如何自處?故即便心存不甘,卻還是拱起雙手,微微向她低下頭來。
“少卿在此……多謝閣下。”
雪棠駐足聽罷,始終並未回頭。天上溶溶月光倒映水中,同樣將她一襲身影拉作頎長。
“宗弼已不足為慮,只盼少俠大勝之後,能派人前去找尋鳶兒下落,勿再使她獨受江湖漂泊之苦。”
自與雪棠分別,少卿便轉而來尋楚夕若。只是在其門前敲過半晌,裏面卻始終無人應答。
少卿心下微奇,索性坐在階上等候。不多時楚夕若果然獨自歸來,見到他后雖覺詫異,但看四下並無旁人,還是教其與自己一同進屋說話。
二人來到外堂,彼此四目而望,皆從對方眉宇間看出許多疲憊倦色。更有千言萬語欲待互相傾訴,可話到口邊,竟又着實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在這裏稍坐,我先去裏屋換過衣裳。”
俄頃,終於是楚夕若率先打破微妙,紅着臉從他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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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抽出手來,輕輕移步而去。
這外堂和內室僅有一門之隔,此刻兩扇房門雖微微半掩,但也依舊尚存一條小小罅隙。少卿坐在椅上,目光隨之投向其中,依稀可見綃帳綾羅間,一抹綽約婀娜若隱若現,絲絲疏香吹拂暗叩,彷彿蘭熏麝越,裊裊自成馨逸。
恍惚曾有一瞬,他竟似已全然忘卻城外諸多煩惱,唯獨將思緒流連於這小小暖室之內。
如此又過片刻,裏屋忽然傳來陣迷離異響,乃是楚夕若款款走行而出。紅衣如火,望若仙霞。鬟香畫鬢,嫚嫚輕柔。一副酒容含波瀲灧,嬌羞不失百媚蘊生。如此絕美玉人近在眼前,竟不由教少卿瞠目結舌,直是半晌瞧得痴了。
“你……真美極了……”
少卿怔怔起身,良久才略微回過神來。楚夕若兩靨緋紅,耳根亦覺滾燙。頗有些扭捏般來到他身邊坐定,絳唇似血,呢喃低聲道:“我是怕這件衣裳倘若今晚不穿……便不知還能不能再有機會了。”
少卿眼蘊愛憐,忍不住牽過她一隻素手,在上面深深一吻。
“便教我粉身碎骨,也絕不會教你受哪怕半點……”
“我們皆能好好的活下去!”
楚夕若玉容凝嗔,更不乏憂形於色。不俟眼前人把話說完,便急忙將手掩在少卿嘴上。
少卿見狀噗嗤一樂,反倒覺她如此模樣,要較平日裏來的更加有趣。點點頭說正是如此,言訖又刻意板起一張面孔,同她假意玩笑起來。
“楚家主今日毀家紓難,致使歷代先人基業化為烏有。你說,咱們究竟該怎樣罰她才好?”
楚夕若心臟砰砰直跳,卻也同樣樂在其中。在他手心暗暗捏了幾捏,仰起臉來奇聲問道:“獨不知你這位青城山的小賊,又到底想要些什麼?”
“難得楚家主這般痛快!此事嘛……我總要好生想想清楚!”
少卿搖頭晃腦,故作高深莫測。一番左顧右盼下來,忽將目光落在牆壁間所懸鏘天之上。
“不如……就罰你來舞劍吧!”
“你說什麼?”
楚夕若眼眸撲簌,湛湛若泛星辰。旋即不由嫣然而笑,道了聲:“若只是如此,你可莫要後悔!”
這一個悔字猶在耳邊,但聞屋中嗡嗡劍鳴不絕如縷。楚夕若玉腕微翻,內力至處鏘天如受其所感,烏光出鞘勢若驚鴻,“刷”的被她穩穩握在掌心。
她兩靨如雪,更被一旁燭火照映,愈在上面平添數團炙熱紅霞。隨腳下翩躚,衣袂飛拂,手中鏘天彷彿龍興鸞集,朔氣繚繞。時而雲舉連縱,若存湯湯開闢之勇。時而猶抱琵琶,藏匿紅袖旖旎之中。纖腰娉婷,勝似舊日漢宮飛燕。臂勢徜徉,恍如依依舞柳隨風。
“嗖!”
少卿正看的如痴如醉,陡然竟覺一陣勁風撲面。下意識凌空一抓,所得卻是鏘天一把墨色劍鞘。再看楚夕若妙瞬凝生,正朝自己頷首微笑,頓教一股無由意氣自胸中澎湃。足下蹬空疾若馳鶩,便藉手中這漆黑劍鞘,飛身與之斗在一處。
這二人武功內力俱屬一流,再加少卿身兼青城廣漱兩派之長,端的堪稱前無古人。隨金鐵交鳴,泠然作響,雙方身形俱是微微一震。彼此相視而樂,不由再度挺劍互攻。
楚夕若腕間連縱,挽出簇爛銀網似的劍花,又將鏘天自其掩映之下平平遞出,遙向少卿當胸攢刺。
少卿哈哈大笑,腳下閑庭信步,閃身避開之餘反手將劍鞘回探,不偏不倚正與那劍尖嚴絲合縫。
少女心下微驚,卻也不甘如此輕易認輸。五指較力又把鏘天掣出,刃口破空,嘶鳴大作。自掌心飛旋一周,轉崩其人左肩。
“好劍法!”
這一招泮林革音,乃是天樞三機劍中最為凌厲法門之一。如今出自楚夕若之手,可謂行雲流水,揮灑天成。少卿未敢託大,口內由衷一聲讚歎,遂上身一矮,同那利刃擦身而過。旋即以劍鞘倏忽上行,輕叩其人小臂之間。
楚夕若臉上微泛潮紅,左手凝作指狀,“嗤嗤”數記臨江指力,將那劍鞘來勢化解。鏘天復在空中划個弧圈,颯颯罡風席捲斗室,頃刻竟將少卿周身上下悉數牢籠包裹。
少卿連番急退,手中劍鞘再是凌厲,卻也難以同鏘天正面匹敵。萬幸青城身法獨步天下,總算尚且未被傷及。
只是如此畢竟絕難長久。果然,兩人約莫又拆二十餘招,只見少卿額上隱隱冒汗,腳下可供騰挪之地亦越來越小。緊隨楚夕若嬌叱聲起,鏘天劍上烏光凜凜,竟然腳下驀地一絆,直挺挺向那利刃尖上栽倒。
“小心!”
楚夕若花容失色,唯恐當真不慎傷到其人。生死懸發間緊縮右腕,極力將那劍勢引向別處。
渠料便在此時,耳畔卻忽傳來少卿一聲清笑。還未等略微回過神來,手間已被人輕輕一格,足下騰空而起,晃蕩盪彷彿踏行雲霓。
“你!”
她大驚失色,方知剛剛一切不過儘是少卿假裝而已。而今自己遭他橫抱在懷,心下里卻實是說不出的安穩踏實。面頰發燒,渾身酥麻,幾度糾結踟躕,還是將雙臂輕輕環繞在他頸間。
少卿目光迷離,直至迎面絲絲清氣吹拂,方才略微回過幾分神識。他目下恰是血氣方剛,春秋鼎盛之年,值此佳人在懷,馥郁縈繞,卻又如何尚能把持?只將這天人似的少女愈發抱緊數分,右肩較力而動,將那通往卧室房門輕輕撞開。
“我倒從未想過,咱們竟果真能走到今天。”
二人來到芙蓉帳內,少卿又是一笑,左手在她披落秀髮中穿梭曼撫,低頭吻在眼前一抹鮮艷絳唇。
楚夕若嬌軀微顫,將頭枕在他膝蓋之上,闔起雙目,胸中一頭小鹿左右亂撞。
“這下好了。”
她牽過少卿手來,與其十指相扣,彼此心意亦隨肌膚間火熱躁動,霎時兩相融為一處,“從今往後,你我便始終皆是今天。”
“你還記得秦前輩他們么?”
楚夕若微一怔神,不知他為何莫名提起此事。見她滿臉茫然費解,一時反倒教少卿忍俊不禁。徐徐長舒口氣,說從前自己只盼今生青史留名,做出一番驚天昭地的大事。可如今回過頭來再看,卻唯獨想着待有朝一日凡事塵埃落定,二人亦能像秦氏伉儷般林下結廬,隱居遁世,再不必理會如此多的焦頭爛額。
“不過有一樁事情,咱們總要遠遠勝過秦前輩他們。”
楚夕若心下大奇,忙問他究竟乃是何事。少卿聽罷卻只似笑非笑,直到兩眼盯得其人微微發毛,才再度俯下腰來,在她耳鬢間呢喃撩撥道:“便是咱們卻得多生下幾個孩兒,好教身邊不會少了熱鬧。”
“呸!明明這樣大的人了,卻還從來不知些個廉恥!”
少卿一番揶揄戲謔,自然惹得楚夕若臉欲滴血。雖恨不能即刻尋個地縫容身,到頭來卻還是將其五指愈發緊攥,口中嚶嚶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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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但願他們能生在太平歲月,不再像你我般受這無盡刀兵之苦。”
二人執手相看,眼底俱作無限濃情蜜意。又從一旁桌上取過酒來,三杯兩盞下肚,雙雙紅了臉膛。紅燭隨風,香透紗帳。金風玉露相逢時,自是人間千秋色。
翌日清晨,楚夕若先自夢中轉醒,見枕邊之人猶然睡意正濃,臉上難忍粲然發笑。先是輕輕在他前額一親,而後自行起身。俄頃忽聽得外面有人敲門,遂披了衣衫前去察看。開門只見何之遙眉宇莊重,正向自己肅然為禮。
“家主。”
他手執長劍,抱拳說道:“今造船之事已近完迄,屬下特來請家主示下,是教本門弟子前往城上防禦,又或去相助埠頭百姓儘快登船?”
楚夕若秀眉微蹙,正要說兩邊皆同樣耽擱不得。少卿卻忽從自己身後走出,若有所思般道:“埠頭之事自有衙門處置,有勞何師兄率人趕赴外城,在各處屋舍之中塗灑焦油。等我軍撤回內城,金兵隨後而來,再以火箭將其全部點燃。”
“請何師兄先走一步,稍後我二人亦當前往城上查探。”
何之遙領命而去,少卿正欲回房,反見楚夕若一雙杏眼圓睜,兀自朝自己怒目而視。驚奇之餘伸手去扶,卻又被她身形一錯,就此閃避開來。
“你……是誰教你出來的?”
少女口內含嗔,實則卻是嬌羞滿面。足下微頓,小聲埋怨道:“這下好了!旁人都會以為我是個輕薄之人了。”
“我還道是怎的!”
少卿聞言大笑,可發覺她兩靨頗多惴惴,遂又漸漸收斂喜色。着一身內衣,將其順勢攬入懷中,煞有介事般道:“軍情緊急,豈可貽誤?我是怕延誤了城中大事,這才一不小心給忘了,咱們這位楚家主的臉皮向來薄的可以。”
“再者,你我本就有婚約在身,如此……總也算不得於禮不合。”
他話鋒忽轉,又是一番柔聲傾訴。隨之躲過楚夕若一隻打來素手,幾度好勸歹勸,總算教她轉嗔為喜。二人便進屋更衣,俄頃一同前往外牆,且看時隔一夜,金兵是否又要前來大舉攻城。
“顧少俠!楚姑娘!”
兩人登臨鼓樓,沿途不斷有守軍向其行禮致意。見這些人大多身上帶傷,精神疲憊不堪,楚夕若心中雖覺酸楚,但卻終歸無計可施。只得連連頷首,口稱感謝,至此方知少卿所說外牆已不可守,那也絕非一句虛言而已。
“二位!”
他倆才剛站定腳步,便有一江湖客向二人走來。抬手一指外面城下,氣忿忿大聲說道:“這些個金狗又在耍些陰謀詭計!如今大伙兒都已橫下一條心來,非要同他們拼個你死我亡不可!”
少卿心頭一懍,連忙趕到城垛間往外張望。但見離城牆約莫三百步外,金兵早在標統督促下結成行列,衝車雲梯一應俱全。看來對於江夏城池,此番業已存了志在必得之心。
不過眼前此景固然駭人,但也未曾出乎少卿意料。轉過頭又跑去一望城牆後方,發現何之遙等人佈置火源進度尚未完成一半,登時連連暗呼不妙。
江夏雖分內外二城,兩道城牆,可若論牢靠程度,內牆自然遠不似外牆一般雄偉堅固。若非如此,少卿也不會糾結於在城中縱火,藉以阻攔金兵攻勢。設使此法果然不成,則城池究竟能否撐過今晚,也着實令人難以預料。
可轉而再看當前守軍無不精疲力竭,難堪再戰。若要強行堅守外牆,則無異于飛蛾撲火,將他們就此送上絕境。
“顧少俠!”
便在少卿幾乎打定主意,先將眾人撤回內城之際。旁邊驀地傳來一人朗聲大叫。循其來處看去,乃是個壯碩魁梧漢子,渾身大小戰痕累累,就連盔甲也已被鮮血染作暗紅髮黑。
“是你?”
少卿心念電轉,認出他正是當初在城外校場,飛石打傷藍天凝手腕之人。莫非是大敵當前,他又重新因此萌生懼意?
念及至此,少卿不禁將臉色一沉,暗道倘若此人膽敢擾亂軍心,自己也絕不會再有絲毫手下容情。
渠料那人脖頸一挺,竟說道:“我等願在此處留守,直到何英雄他們把事辦完!”
“你說什麼?”
少卿失聲而呼,后又自覺失態,忙匆匆收斂心境。饒是如此,他臉上諸般震驚錯愕依舊昭然若揭,直令在場人人無不看在眼裏。
那漢子喘氣如牛,似因滿心激動,身上甲胄兀自嘎吱吱不迭發出聲響:“先前是小人們教豬油給蒙了心!竟然想着要投降金狗!”
“不過後來見二位為保城中父老,整日親自帶人廝殺,真教咱們好生欽佩讚歎!”
“只是諸位……”
楚夕若十指冰涼,本欲勸他回心轉意,隨眾人一同撤回內城。卻被那漢子大笑打斷,而後左臂倏抬,揚起一隻空蕩蕩的袖管在風中晃蕩。
“如今我已是個廢人,就算真能活下命來,也只會成了大伙兒的累贅。倒不如舍了這條性命,給少俠和姑娘再搶出些個工夫!”
“二位放心!”
他挺直胸膛,幾縷亂髮被血汗沾在鬢角,情至極處,以僅剩右手向後指去。
在其身邊,已有不下十餘人紛紛聚集而來。
“小人和這些街坊,從前乃是在城裏面靠做爆竹餬口。只要少俠能給我們留下些火藥之類,想要拖住個把時辰,應該算不得什麼難事!便教實在不行,也可在城門下面設置陷阱,炸死最頭前百十來個金狗,那還不是易如反掌?”
“既如此……少卿代全城百姓多謝諸位!”
少卿竦然動容,更為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倍覺慚愧萬分。即便不忍眾人死於非命,可待聽到城下金軍號角聲起,亦知每多遷延片刻,所平添便是十二萬分兇險至極。故只得狠下一副心腸,向眾人肅然為禮,不知不覺更已微微紅了眼眶。
“少俠如此豈不折煞我等?”
那漢子又是陣哈哈大笑,“說來本該是我等多謝二位與賀大人。早前剛剛開始過江,賀大人便安排我等家中老小先行。現如今他們都在南岸平安無事,我們自然再無後顧之憂!”
話音甫歇,他遂再無拖沓,大喝一聲命眾人即行動作,準備在城牆各處佈設火藥。少卿牙關緊咬,就此領着其餘之人撤離,前往相助何之遙等楚家弟子。途中聽得身後連番炸鳴之聲,卻無論如何不敢回頭去看。
待總算將一切佈置妥當,守軍悉數回到內城。外城門處一聲驚雷似的巨響驀地激蕩天地,隨鼓樓轟然倒塌,騰起漫天煙塵蔽日,金兵亦就此攻入城中,如潮水般湧現在眾人面前。
“放箭!”
何之遙一聲令下,自有守軍搭好火箭,連番嗖嗖射向外城。頃刻火勢席捲,熱浪無儔。滾滾濃煙扶搖衝天,頓將才入城的眾多金兵燒得猝不及防。無數哭嚎之聲四起,同噼啪烈火暴鳴糅雜交織,端的形同人間地獄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