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七章 山雨欲來起異心

第七百九十七章 山雨欲來起異心

綿恩雖然對天上掉炸彈這事感到害怕,可他也清楚隨園的事絕不能拖,今天必須得解決。

而要想做到這點,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要到永慶寺走一趟。雖說身臨第一線的危險係數很高,可如今的情勢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十八世紀末的南京是一個擁有十三萬多萬戶家庭、近百萬人口的大城市。突如其來的戒嚴讓整個城市生活陷入停滯,數千家店鋪無法開門做生意,城外的生活物資也運不進來。這種狀況如果只是一天還能湊合對付,可要是連着好幾天,整座城市就會陷入恐慌,甚至引發騷亂。

再有就是綿恩已經在江南文武官員面前亮了相,該訓的話訓了,該做的軍事準備也做了。要是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袁枚和十個北海鎮的人都收拾不了,他這趟江南之行就成了笑話。等回了京城,嘉慶肯定會藉此打壓他在禁軍和宗室中的威望。

實際上自從他意識到嘉慶派自己南下的背後意圖,內心的不滿情緒就如同春天的野草一樣開始滋生。而兩天前收到的京城來信,得知自己在護軍營、火器營和健銳營中的親信將領已經陸續被撤換,所有的不滿也轉化成了憤怒。

都到這個時候了,不想着如何提振民心軍心,清除八旗內部的積弊,挽救江山社稷,居然把心思用在了自家人身上!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綿恩內心升起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念頭。

“都是太祖太宗的直系子孫,憑什麼你個庸才能坐上九重寶座,而胸懷文韜武略的我就要屈居人臣,受你擺弄?難道就因為皇祖父的遺詔?不!要不是他老人家在世時擔心禍起蕭牆,前明“靖難之變”重演,怎麼也輪不到你頭上!”

“我本無心大位,心甘情願秉承皇祖遺命,全力輔佐。可你如今卻搞起了窩裏鬥,實在欺人太甚!”

自康熙以來,愛新覺羅的宗室內部雖說在立儲前都會有一番明槍暗箭的爭鬥,可只要勝出者登上了皇帝寶座,出於對皇權天威的畏懼和權力制衡,失敗者就算再不甘心也是白搭。當年擁兵在外的大將軍王胤怎麼樣,不是一樣說擼就擼,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

且不說雍正和幾個兄弟掐的你死我活,乾隆繼位初期也同樣經歷過一場內鬥。其結果就是理親王弘被革除王爵,名字還被改成了“四十六”,圈禁在了景山東果園,三年後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綿恩很擔心自己會落得跟弘一樣的下場,因為兩者有很多情況都頗為相似。

首先他是乾隆的長房長子次孫,由於兄長綿德不被乾隆所喜,一直是把他當長孫看的;其次當初嘉慶連個貝勒王爵都還沒有,他就已經是多羅郡王。這就跟當初弘的情況一樣,康熙臨命終時只為他一人預備特封親王,而弘曆直到雍正十一年才被封為和碩寶親王。

乾隆繼位后總說自己幼年時如何如何受康熙寵愛,其實都是他自己杜撰的。

乾隆五十一年,四十歲的綿德病逝,綿恩就成了“綿”字輩當仁不讓的第一人。最關鍵的是他還握有兵權,對嘉慶的威脅比當年的弘要更大。

在另一時空的歷史上,綿恩在嘉慶繼位后就採取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凡事絕不冒頭,裝出一副魯莽人的樣子,以消除對方的戒心。就算川陝白蓮教鬧的再凶,福康安跟和琳都死了,他也絕不請命出征。

問題是本時空有了趙新和他的夥伴們,一切都不同了。

如今駐守在遼西和山東武定府的兩萬多北海軍,就如同卡在京師咽喉上的一把巨鉗,逼得嘉慶只能低頭求和,以讓乾隆體面的下葬為借口換取時間。

乾隆死後,綿恩曾聽到過一些風言風語,說嘉慶每天晚上都會長吁短嘆,有時還會去奉先殿的後殿,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淚流滿面,一夜無眠。

對此綿恩很是不以為然。他覺得這個時候身為皇帝需要的是堅韌不拔的意志,像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那樣長於軍旅,勇武睿智,重振八旗的血性和彪悍。就算放棄京城退守西南,可只要憑着山川之險,未必不能再創基業。

這兩天閑暇之餘,他把宗室里算得上人物的傢伙都在心裏過了一遍篩,最後認為能扛起重振大清這面旗幟的,好像似乎差不多也只有自己。

好吧,想實現野心,就得從眼前的小事做起。要讓京口八旗提振士氣,光有嘴皮子不行,還得有真東西,自己的安全也要有所保證。綿恩可不想大業未成就來個中道崩殂。

想到這裏,他對坐在一旁的兩江總督福寧道:“福制台,你馬上從督標調一百名火銃兵,四門劈山炮,交由本王的侍衛隊長伍尼統領,稍後跟本王去永慶寺。”

“這王爺乃是天潢貴胄,怎可身臨險地?這要出了差池,奴才就算萬死也難辭其咎。奴才懇請.”

“險地?呵呵~”綿恩冷笑着打斷了對方的勸阻,冷聲道:“北海賊都能從天上掉飛雷了,你覺得這將軍衙署就不是險地了?勿要多言!”

“!下官這就傳令。”

相比於江寧駐防八旗和綠營城守協,福寧的督標中軍算是整個江寧城最訓練有素的一支武裝。

自從當初趙新和王遠方殺進揚州府劫獄,繼任的兩江總督福寧和江蘇巡撫奇豐額都擔心自己哪天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所以就奏請朝廷在督標和撫標增設火槍兵,理由是弓箭難敵北海賊的快槍。而乾隆經過慎重考慮,最後同意在兩江督標增設一支二百人的火槍隊,駐防蘇州的撫標是一百人。

因為是保命的,所以福寧到任后對火槍隊的訓練很重視,槍械都是精心打制,餉銀也給的很足。幾年下來,算得上是一支精銳。

有了武力的保障,接下來就是錢。綿恩又對坐在下首默然不語的江寧知府和騰額道:“和府台,江寧織造歸你兼署,眼下庫里還有多少現銀?”

“回爺的話,有五萬餘兩。不過這錢是預留來年跟絲戶訂購蠶絲的。”

去年六月間,丁憂在京的江寧織造同德病故,兩江總督福寧因為事務繁忙無法兼顧,乾隆便讓江寧知府和騰額暫行署理江寧織造。

綿恩毫不在意的道:“本王先從你那裏挪借三萬兩,等揚州鹽商的捐輸到了,再補給你。銀子要用箱子裝好,找馬車跟本王一起走。”

和騰額是內務府筆帖式出身,而綿恩可是兼管着內務府三旗,如今主子發話哪敢不聽命,只得俯首稱是,然後就屁顛屁顛的去安排了。

午末時分,頭戴斗笠、外罩油布衣的綿恩帶着貼身衛隊,在一百名督標中軍鳥銃隊的護衛下,策馬來到了永慶寺西南側的五台山。跟他一起到的,還有四輛炮車和十幾輛裝滿柞木大箱的馬車。厚重的木製車輪碾在青石板路上,發出了轔轔之聲。

提前接到通知的京口甲兵們都已經在永慶寺南側的山坡上等候。舊時南京城內的五台山說是山,其實就是五個高低起伏的小山包,坡勢緩平,遍佈竹林野草。這地方在春天絕對是個賞花踏青的好去處,可眼下正值冬日,草枯葉落,看上去很是荒涼空曠。

漫天細雪中,五百多名甲兵零零散散站在山坡上,毫無隊形可言,很多人的眼睛還時不時盯着永慶寺的後山方向。上午的潰敗發生后,有幾個眼神好的甲兵被安排去了那裏當觀察哨,一旦無人機出現,就鳴鑼示警,同時還會點燃烽火。

來到山腳下的綿恩看到這一幕,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本來不管是打仗還是緝賊捕盜,總會有傷亡。一支六百人的隊伍死傷幾十個,在冷兵器時代算不得什麼。

問題是之前成策沒跟手下說這次有死人的風險啊!

過江之前,成策跟手下的參領、佐領說的是奉欽差大臣和碩定親王之命查抄隨園,軟禁袁枚一家。甲兵們一聽是這,都覺得是小缸里抓王八,手到擒來。

可是沒想到啊沒想到,連人還沒見着呢,也就剛摸着隨園的牆皮,死傷四十八個,還有個腦袋都炸沒了的。

這特么就實在讓人無法接受了!原本信心滿滿的甲兵們士氣一下就跌落谷底,有些甲兵甚至相擁痛哭。知道的這是吃了敗仗,不知道的還以為誰家老娘死了要發喪呢!

事實上包括京口八旗在內的整個江南地區駐防八旗從“三藩之亂”后就開始向廢柴進化,康雍乾三代帝王怎麼申斥都沒用,只落得個無可奈何。

康熙晚期,清廷調集大軍進藏對付準噶爾部,那時的江南駐防八旗就已經有好多人只會步射,不擅騎射。到了雍正末期西北用兵,被徵調的江寧八旗連怎麼行軍都忘了,造成馬匹牲畜大量死傷。因為久在江南安逸慣了,面對新疆的寒冷氣候叫苦不迭,想盡各種辦法偷懶,令雍正在奏摺上痛斥無恥。

到了乾隆中期,隨着漢軍、開戶人紛紛出旗,江南駐防八旗的武力也愈發廢柴。當時各地滿營官兵經歷了一次大調整,為了補充出旗的漢軍缺口,便從京城調了一批甲兵。結果這幫傢伙比舊有的駐防兵丁更爛,除了飲酒、賭博、逛戲園、泡茶館等種種耽於安逸的惡習外,私賣武器裝備、私賣馬匹之事更是屢見不鮮。

七年前,江寧和京口八旗被清廷徵調前往台灣,鎮壓林爽文之亂。當時有目擊者稱,上至將官,下至披甲,得知被徵調的消息一個個面無人色。行軍途中某些甲兵甚至邊走邊哭,就跟上刑場一樣,完全不見早年入關前聽到“搶西邊”就歡騰雀躍的一絲蹤影。

最搞的是乍浦駐防八旗,到了台灣后因為山路難行,居然想雇一批抬桿軟轎,然而他們又擔心轎夫途中逃跑,把自己扔在半路,於是就違抗上面的命令,私自坐船前往目的地。福康安知道后差點被氣瘋了。

原本乾隆還打算台灣平定后就徵調江南八旗北上對付北海鎮,可從福康安的奏摺中得知情況,便絕了這份心思。

捎帶說一句,在另一時空歷史上的第一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時期,江寧滿城和鎮江滿城雖然是頑強抵抗,幾乎闔城俱焚,可那是因為他們被逼到了絕地,這才爆發了骨子裏殘餘的血性。

此時騎在馬上的綿恩觀察了山坡周邊的地勢,心裏有了計較,抬手用馬鞭指着永慶寺南牆外的那片樹林,對侍衛隊長伍尼道:“讓火槍隊去那裏隱蔽待命,做好打放準備。把兩門炮運到後山山頂。”

乾隆時代鑄造的劈山炮份量並不太重,也就二三百斤。說是山頂,其實高度也就四十多米,而且還是緩坡,運送上去很輕鬆。

伍尼順着綿恩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在半山坡上的永慶寺南牆外長着一片高大挺拔的松柏,枝繁葉茂,其間還夾雜着榆樹、桂樹等,藏上個百十人毫無問題。

“奴才遵命!”

伍尼右手平胸行了個軍禮,隨即便帶着鳥銃隊朝樹林走去。鳥銃手們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火槍也都裹着一層油布。

等他們來到位置,伍尼一聲令下,鳥銃手們便按部就班的給火槍裝葯裝銃子,又在引葯鍋里放好引葯,最後掏出火繩點燃,將其夾在了擊錘彎鉤上。因為頭頂的松樹枝葉遮擋了大部分落雪,所以也不擔心火繩被雪打濕。

當一切準備完畢,伍尼回來稟報,綿恩這才策馬帶着其他人和馬車,順着通往山頂的道路來到了山坡上的一處平地。

看着周圍聚攏過來的甲兵,綿恩深吸一口氣,解開了油衣上的扣子,將兩片衣襟向後一甩,露出了綉着五爪九蟒的石青色袍服。

在場的甲兵都愣住了,直到他們看清綿恩胸口上綉着的團形正龍,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高大的中年漢子,就是奉命欽差南下的和碩定親王。

“標下給王爺請安!”

甲兵們紛紛下跪行禮,猶如水面盪起的波紋一般,從綿恩馬前由近及遠的擴散開來。因為都穿着泡釘棉甲,他們只能單膝着地,右手平胸行軍禮。

綿恩從22歲就擔任右翼前鋒統領,已經帶了二十五年的兵,對軍伍中的那點事再熟悉不過。此刻他臉色板得鐵青,掃視着雪坡上的數百人,足足有半袋煙工夫,突然大聲問道:“冷不冷?!”

“回王爺的話,還成。”

“不,不太冷。”

“.”

七嘴八舌的回答讓綿恩突然有股想拿鞭子抽人的衝動,原來之前在京城聽說江南八旗都爛了的話竟是真的。

“瞅瞅你們的熊樣兒,才吃了個小虧,就他媽一個個垂頭喪氣跟死了老娘似的!都他媽沒吃午飯嗎?爺聽不清!”

這幫甲兵的午飯是江寧知府派人送來的煮臘板鴨和黃橋燒餅,量大管飽。話說南京板鴨從梁武帝時代就被用作軍糧,到了明代才衍變成江南美食。這玩意最便捷的做法就是切塊大火煮,熟透之後那是又咸又香,油脂都煮到了湯里,就着燒餅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甲兵齊聲大喝道:“回王爺的話,王爺不冷!我們不冷!”

“行!看來鴨子都沒少吃!起來吧!站那麼散幹嘛?都靠前來!”

綿恩說完看到甲兵們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知道這些人都還是心有餘悸,於是便抬手指着林子裏的鳥銃隊道:“看見了嗎?爺帶來了一百鳥銃手,那東西要是再敢來,就讓它吃頓排槍子!”

聽到這話,甲兵們再望向殺氣騰騰的督標火槍隊,心底總算是踏實了些,紛紛聚攏過來,站了個裏外三層。

綿恩跳下馬,擺手示意侍衛不要跟上來,隨後就遊走在甲兵中間,拍拍這個肩膀,捶捶那個胸口,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大聲道:“不就是吃了個小虧嘛,七尺高的漢子難道就成了慫包?!要我說,這算不得什麼!都是頂天立地的蒙古漢子,你們好多人的祖上還是從龍入關的功臣!怎麼?遇到這麼點挫折就慫了?!”

“等過兩天你們回了家,父母親人和街坊四鄰問北海賊都長什麼樣啊?你們怎麼跟他們說?!人沒見着,就他媽知道逃跑了!”

“還有那些漢人書生和老百姓也會在背後嘲笑你們,連個黃土埋脖兒的老書蟲都抓不到,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乾飯!打馬吊!逛戲園子、泡茶館!才十個北海賊,都不用照面,就讓六百八旗精銳潰不成軍!丟不丟人啊?!對得起祖宗嗎?!”

說句實話,成策挑選的這六百蒙古兵也不全是廢柴,大部分都是弓箭嫻熟,性格也比滿人淳樸的多。他們之所以到現在都驚魂未定,主要是被天上掉炸彈這種聞所未聞的事給嚇着了。現在見到身為天潢貴胄的綿恩親自到場,和他們如同兄弟般的談話,很多人都羞愧的漲紅了臉,低頭不語。

“不就是天上掉幾個會炸的雷嗎?本王現在就跟你們站在這兒,有本事讓他再來!自來出兵放馬斬頭瀝血,原本就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勾當!誰要是連這個都怕,馬上給爺滾蛋!”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世界上的事就怕念叨二字,而且還經常是怕什麼來什麼。

綿恩前腳話音剛落,後腳永慶寺後山的山頂上就升起了一道灰黑色的煙柱,在漫天白雪中異常醒目。緊接着,急促的銅鑼聲也“哐哐”的響了起來。

甲兵們這時看向綿恩的眼神都變了,心說這位可真特么是“金口玉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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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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