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六章 一地雞毛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一地雞毛

巳初一刻,來自京口駐防八旗的兩百甲兵在成策的命令下,分成左右兩翼從干河沿向隨園壓了過去。當他們走出五十步后,另外兩百名甲兵也尾隨了上來。

與以往八旗兵作戰方式不同的是,走在最前面的,是五十名人高馬大的甲兵,他們每人推着一輛江南地區常見的獨輪推車,車架前方綁着一張厚重的八仙桌,上面還矇著好幾層棉被。

很明顯,這些“車”是專門用來抵擋子彈的。當綿恩知道隨園裏來了十個不明身份的人,對北海軍武器頗為忌憚的他便想到了這招。

這種類似於另一時空的“土坦克”,其出現還要追溯到七年前清軍在寧古塔對北海軍發動的夜襲。那場挑着棉被的偷襲雖然失敗了,可在事後還是引起了福康安的注意。

他讓手下親兵找來棉被和門板,用水打濕後進行反覆試驗,為模仿北海軍武器的威力,還動用了俗稱為“二人抬”的贊巴拉克重型火槍,在二十步的距離上抵近射擊。經過多次試驗,發現要在門板上至少覆蓋五層浸水的棉被,棉被之間還要覆蓋泥土,如此才能打不穿。

為了解決輕鬆移動的問題,工匠們又找來獨輪車,將兩扇門板固定在車架左右兩側,中間再用一塊橫板連接,以遮擋後面推車的人。如此一來,這玩意就變成了一輛小型車。

福康安在觀看射擊效果后認為此法可行,便在軍中批量製作,同時還將此事寫在了奏摺里上報乾隆。

其實清軍在努爾哈赤時代就大量使用過車,當時也叫“牌車”。根據明人范景文編纂的《戰守全書》記載,后金所使用的車是由厚木板包覆牛皮、鐵皮複合而成,小磚石擊之不動,大磚石擊之滾下,柴火擲之不焚。對當時明軍的火器具有較強的防禦力。當年後金率軍攻佔瀋陽,車就發揮了重要作用。

明朝滅亡后,隨着清軍裝備了越來越多的火器,戰術也演變成了排隊槍斃加騎兵包抄。而到了康熙親征噶爾丹,車就徹底退出了清軍的武備編製。

福康安雖然搞出了獨輪車,可它在之後歷次對北海軍的作戰中顯得很是雞肋。小規模的作戰要用它得看地形,山地和密林用不了;大規模作戰里固然能擋住北海軍的步槍子彈和手榴彈飛濺的彈片,可遇上機槍大炮也是白搭。

在綿恩看來,十個北海鎮的人肯定不會有大炮,頂多就是連子快槍,用車正合適,於是他讓滿城的工匠連夜打造車。不過工匠們用的是江南地區每家每戶都有的八仙桌,畢竟大冷天拆門板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來自京口的八旗甲兵們一開始都前進的十分順當,他們小心翼翼的穿過了隨園內的幾畝菜田,在檢查了附近的幾間茅草屋后,發現都是人去屋空。可能是走的匆忙,火盆里的木炭還有餘燼。幾隻來不及帶走的雞在籬笆圍欄里來回走動,發出不安的咯咯叫聲。

在菜地的西面,就是被稱為隨園二十四景之一的“群玉山頭”。說是山,實則就是一片遍植梅花、玉蘭和牡丹的大花園,在其西側矗立着一道由太湖石堆疊而成的“山”。

在這片花園的北面,有一道竹子交叉紮成的一人多高的籬笆牆,一直延伸到西北方向。牆的北面,是通往袁宅內室的大門;而沿着竹牆西北側的下坡路往南走,便可進入南面的桃花堤。

獨輪車進入花園就不好走了,原本隊形有序的甲兵們也分散成了這邊一群,那邊一夥。正當十幾個甲兵來到北面的竹牆下,試圖將其推倒時,就聽空中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嗡嗡聲,聽上去就像是來了一大群蜜蜂。

可是眼下都初冬了,哪來的蜜蜂呢?

甲兵們的目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朝天上望去,就見從西邊飛過來一個外形怪異的灰色物體,就像個八爪魚一樣。當它飛到甲兵們的頭頂時便懸停不動,此時幾個眼尖的傢伙注意到在灰色物體的下面,還掛着幾個卵型的東西。

“天爺啊!那是什麼?”這些在江南生活了幾十年的八旗兵哪見過這玩意啊,都驚訝的呆住了。

“是竹蜻蜓吧?”

“胡扯!你見過這麼大的竹蜻蜓嗎?還能發出怪叫!”

“怎麼不能?下面做個哨子就行,我給我兒子還做過一個呢。”

“.”

“它肚子下面是蛋嗎?怎麼黑乎乎的。一、二、三、四,有四個!”

“都小心,這東西古怪的緊!”

“管它是什麼,先射下來再說!”一名佐領估摸了一下高度,隨即就從肩上取下樺木弓,又從背後的箭袋裏抽出了一米多長的梅針箭。

恰在此時,只見空中灰色物體下方的兩個“蛋”突然掉了下來,眼瞅着就落進了甲兵站立最密集的地方。

“轟!轟!”

伴隨兩聲劇烈的爆炸,黑煙夾雜着火光吞沒了枝頭黃燦燦的臘梅,也把那些本來就光禿禿的玉蘭樹炸的七零八落。

十幾名甲兵瞬間便倒在了血泊里,這讓來自京口的八旗兵們頓時就炸了鍋,他們雖說訓練有素,弓馬嫻熟,可哪見過這個啊!除了那些被嚇傻全身僵硬的,其他人都是茫然無措的四散而逃。那些推着車的傢伙也將車一丟,跟沒頭蒼蠅一般撒腿就跑。

很快,那些發現前方無路的甲兵都換了方向,轉而跑向之前走過的那片菜田。在此期間,空中的那個大號“竹蜻蜓”一直在三十多米高的空中懸停,而當兩百多名甲兵出現在菜田裏的時候,它毫無預兆的飛到了他們的頭頂,將肚子下面僅剩的兩顆“蛋”投了下去。

“又下蛋了!快躲開!”

話音未落,乾涸的菜地瞬間被炸的黑煙瀰漫,泥土飛揚,慘叫聲一片。幾隻受到驚嚇的雞撲扇着翅膀,從圍欄里飛了出來,灑落一地雞毛。

此時在永慶寺後山山頂上,京口八旗副都統成策和兩名被綿恩派來的大內侍衛,無不目瞪口呆。過了片刻,就見懸停在空中的那個怪東西突然向西疾速飛去,隨後便穩穩下落,消失在了天風閣下面的那片竹林里。

成策急忙舉起手中的單筒望遠鏡仔細觀察,只看到竹林隨風搖曳,細雪紛紛,連個人影子也不見。

與此同時,在隨園西南角的天風閣上,拄着拐杖的袁枚透過望遠鏡看到自己精心營造的“群玉山頭”被炸成了西風凋樹,不由發出了一聲嘆息。那裏的每一顆樹、每一株花草都是他當年親手栽培的,如今化成了修羅場,實在令人惋惜。

而一旁臉色蒼白的袁通和袁遲兄弟看到北海鎮來人一出手就讓清軍死傷慘重,落荒而逃,心裏也都長舒了一口氣。

之前那名姓高的頭目帶着手下來的時候,他們兄弟倆見只有十個人,都是急的跳腳,心想這下可要完犢子了。現在看來,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啊!

難怪趙王的兵馬能縱橫關外漠北,打的朝廷大軍毫無還手之力。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殺器,居然能從天上取人性命!

袁枚將望遠鏡遞還給一名行動組的成員,在兒子的攙扶下來到了天風閣一層,笑吟吟的對草堂內惴惴不安的家人和佃戶僕役道:“都放心吧!官兵被打跑了。開飯,你們都餓了吧?”

包括袁枚妻子王氏在內的眾人都怔怔的看着袁枚,心說老爺您可真是心大,這都什麼時候了。

過了片刻,廚子楊二從旁邊的伙房走了出來,這位也是個心大的,拱手道:“老爺,之前走的匆忙,好多食材都沒帶。食盒裏有昨天做的栗子糕,要不然就熬點粥,再做兩隻叫花雞?”

袁枚捻須道:“妙哉!再燙壺酒。”

聽到這番話,正要下樓的高六庚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說這位倉山居士可真是個吃貨!

話說五年前萇乃周的三個高徒--柴如桂、高六庚和李清文受河南巡撫所請,喬裝身份潛入北海鎮,試圖替清廷刺殺趙新,誰知剛下船就不由分說的被分到了興凱湖二村落戶。

正當三人束手無策,打算等入了冬沒結果就開溜時,正趕上趙新喬裝下鄉視察秋收,第一個去的就是二村,結果三人在趙新當時的警衛陳繼山跟前露了破綻。

之後三兄弟受陳繼山感召,柴如桂和李清文投靠了北海鎮,而高六庚因為家裏人口多,擔心被連累,就獨自坐船從蘇北上岸,回了河南汜水老家。

回家后稍作安頓,他便去了師兄和師弟的家裏,分別拿出二十兩銀子和親筆信,說兩人如今在蘇北的一個大戶人家裏當武師,一切都好。有了高六庚這話,柴家和李家自然不會懷疑,高高興興的收了錢。

又過了一年,突然有天李清文帶着徐大用不請自來,把高六庚嚇了一跳。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北海鎮還是想招攬他,不過不是加入軍隊,而是進情報局。好處就是先去北海鎮培訓半年,然後再回來,平時該幹嘛幹嘛,有事才會外出跑一趟。以後每年都要去射陽湖的田莊接受一個月的再培訓。

常言說的好,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高六庚雖然人回來了,但心一直都沒回來。他捐功名、學武藝,目的就是想謀個一官半職,縱橫疆場,光耀門楣。

那會北海軍兵臨大沽口和趙新在揚州劫獄救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河南,高六庚得知后心神激蕩不已,爽快的接受了徐大用的邀請。

然而光他一個人還不算,之後李清文又帶着徐大用遍訪萇家拳門人,將趙金川、秦承宗、唐青蓮、陶老九、張玉琳、陳天眷、王國祥、李根圖等師門中人都拉進了情報局。

今年過完年,高六庚被派到了鎮江,擔任鎮江行動組的負責人。他對外的身份是一家專營江廣業的店鋪東主,而他的九名手下也都各有各的掩護身份,平時根本不見面,上面來任務才會召集人手,不過就算之前有任務也用不着他親自出馬。

這次就不同了。前些天接到總部的電報后,感到棘手的高六庚破天荒的將九名手下全部召集,帶上了所有的裝備,當天就趕到了隨園。

第二天掛出“閉門謝客”的牌子后,他就帶着人在隨園各處勘察,轉了一圈得出的結論和之前那位常掌柜一樣,想要守內宅根本守不住。這園子裏唯一能有所憑藉的,只有西南方的那座小山丘。

江寧城地處江南丘陵地帶,城內雖然多山丘,但都不高。而位於城西的小倉山是南面五台山的余脈。袁枚當年經營此地時,在隨園西南的那座小山的山腳和半山腰處種了上萬顆竹子;如今幾十年過去,那座山丘的三面被茂林的竹林遮擋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僅有一條小徑通往山頂的天風閣。

如果官兵是從干河沿進入隨園,想進入這座山丘,那就必須走過狹窄的桃花堤,還要經過荷花池上的弔橋才行。此外這裏還有個好處,就是站在天風閣二樓能觀察到隨園周邊數百米的情況,及時做出應對。

而對袁枚來說,這老頭見到高六庚並看到對方帶來的武器彈藥,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雷。但他也清楚了自己對北海鎮的重要性,不由暗暗得意。然而在得知要放棄整個內宅,全家所有人都要撤退到天風閣時,袁枚又十分不舍。

高六庚可顧不得這麼多,他直接告訴袁枚,我們來是救你們全家性命的,可不是來給你守財的!你要不走,園子守不住,家人再有個閃失,後果自負!

於是乎,袁家人上下齊出動,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將家中值錢的字畫書籍古玩撿着珍貴的全部裝箱,埋在了“神清之洞”西側的花園裏,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帶着大包小包匆匆上了山。那幾家住在隨園裏的佃戶也都怕被連累,便扛着米袋子抱着雞,帶着僅有的那點家當跟來了。

此時退回干河沿的甲兵們驚魂初定,清點人手后發現一共傷了三十七個,死了十一個。最可憐的是有名甲兵被掉落的炸彈砸中頭盔,整個腦袋都被炸沒了。

得知情況的成策被嚇得心驚腿顫,心說這特么是十個人能幹出來的?不行,得找王爺聊聊了,無論如何也得搞兩門炮、再配上幾十桿火槍才行。

半個時辰后,坐鎮江寧將軍府指揮的綿恩看着跪伏在地的成策和兩名侍衛,一臉平靜的道:“這不關你的事,是北海賊陰險狡詐。爾等久在江南,沒和北海賊交過手。起來吧。”

“!”

綿恩問道:“那個在天上飛的玩意回去了就沒再出來?”

一名侍衛道:“沒出來。”

綿恩心裏很是無奈,這種在天上飛的玩意在關外和山東的軍報上曾多次被提及,可以前都只是在天上飛來飛去嚇人,沒聽說有傷人的,現在倒好,居然下炸彈,一炸一大片!

“不好!要是那玩意飛到本王頭上丟炸彈,該往哪躲?”想到此處,綿恩后脖頸子上冷汗刷刷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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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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