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二章 漫漫風雪黑山驛
初冬的遼西平原滿目蕭瑟。雖說還只是初冬,可關外的初冬卻有着關內深冬的霸道。在寒風的呼嘯下,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連着兩天的大雪給遼西的山河大地披上了一層銀裝,到了這會兒,天空中依然飄着零零散散的雪花。而在驛道兩旁或遠或近的村屯裏升起的裊裊白煙,以及偶爾在空中掠過的雀鳥,就成了這片銀白世界的唯一點綴。
坐在後排靠窗位置的永和,好奇的打量着外面的一切。這些在北方冬季再尋常不過的場景,此刻卻以一種獨特的視角呈現在他面前。
盛京地區地處遼西平原,地勢平坦,再加上清廷對這裏的驛道還算養護到位,比較適合車輛通行。於是當遼東戰役結束后,北海軍後勤部通過陸路和海運調撥了二十幾輛汽車,除了方便人員往來於盛京和錦州前線,再者可以保證物資快速轉運。
自從車子開動上路,永和跟那名叫富察善的同伴從額頭到后脊樑就不停冒汗,胃裏也有些不適。即便如此,可他一直瞪大雙眼,仔仔細細的觀察着車內的各處細節,試圖搞清為什麼不用牛馬就能跑起來。然而看了半天,更暈菜了。
從廣寧城到盛京城的驛道長度是三百四十里,沿途要經歷六處驛站。要是騎馬的話,扣除吃飯住宿,其餘時間就算快馬加鞭,最快也得三天。
當然了,朝廷的六百里加急可以保證一天就到,但那也就是一個信差換馬不換人的猛趕,而他們可是五個人坐在一輛車裏。
於是當吉普車以五十公里的時速奔馳在驛道上時,永和覺得自己的認知完全被顛覆了。
他活了快四十年,騎過日行百里的烏珠穆沁駿馬,也坐過跑的飛快的騾車,可他萬萬沒想到,世上居然有不用馬也不用騾拉的車。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開出了二十多里地,奔馳如電,速度絲毫不減,那些評書話本中的仙家法寶也不過如此吧!
這些年在京城的八旗兵中一直有個傳言,趙新和他的手下善用法術,操弄各種邪器;無論是連子快槍還是開花炮,亦或江河裏跑的,天上飛的,一切種種,無不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各路領兵將領也搜腸刮肚的試過各種辦法破解,可是無論是戰前請道士和尚舉行降魔法會,還是戰場上搭檯子開壇做法,甚至是銃子炮彈浸黑狗血,大擺陰門陣,都是毫無效果。
到後來,乾隆下了一道諭旨,禁止在軍中陣前搞神神鬼鬼的東西。要知道越是搞這些無用功,就越是讓兵卒們覺得趙新是神仙下凡,士氣低落。
口中的呼氣噴在後座的車窗玻璃上,形成了一小團白色的霧氣。永和小心翼翼的用袖子擦了擦,轉眼又是晶瑩剔透。
這些年北海商社在安平港的平板玻璃出貨價已經比廣州的進口貨低了很多,銷量也不錯,但由於海運和陸路運輸的成本,普通中產家庭依舊買不起。像吉普車前後風擋這麼大塊的平板玻璃,在京城和江南地區的售價不低於一百兩白銀。
永和是正六品的侍衛,一年的俸祿是銀60兩、米三十石,加上24畝旗田地收成、60兩馬料錢、節慶日宮裏的賞錢、以及兩間鋪子的收入,六百兩撐死了。
收入多,花銷也多;吃飯穿衣,人情往來樣樣都要用錢,一年到頭剩不下幾個。別說一百兩了,十兩銀子買塊玻璃他也捨不得。
因為是雪天,出來又早,驛道上見不到行人和馬車,於是貴生便讓司機適當提高車速。然而此舉卻讓永和與富察善的暈車癥狀加重,兩人的胸口愈發憋悶,胃裏也開始翻江倒海,酸水不停的往嗓子眼涌。
話說這年月的驛道就算再平坦,也無法跟後世的縣級公路媲美,甚至還不如鄉級公路。
就好比貴生他們現在走的這條通往盛京的路,堪稱清代東北地區最重要的交通幹道;最寬處二十米,最窄的地方僅有三米。別看這條路在皇帝東巡的時候弄的跟打穀場一般平整,皇帝不來也就那麼回事。夏天暴雨後留下的水坑和來往馬車壓出的深深車轍都讓車內的人感到顛簸。
“停車!他們倆好像要吐。”說話的,是坐在後排中間的老張。此人就是昨天永和見到貴生時,坐在角落裏的人。
永和從第一眼見到老張,就知道對方是個練家子。等今天上車挨着坐了,更確定這是個精通內家拳的高手。這樣的人坐在自己和富察善中間,目的不言而喻。
這人的眉骨很高,顴骨處的肌肉微微隆起,兩側的太陽穴向外鼓脹。手背上雖然看不到老繭,可手掌卻是又厚又紅潤。再有,平常人手背關節骨的骨峰之間是凹下去的,而這人的卻是平的。凡此種種,都符合內家拳高手的特徵。
貴生聽到老張的話,轉頭看了一眼,便讓司機減速靠邊。誰料吉普車剛好遇到一處路面結冰的地段,一腳剎車下去,車輪開始打滑,車尾猛的向左一甩,整個車立刻來了個九十度大迴旋,一頭頂在了驛道旁低矮的黃土牆上,還撞塌了一塊。
就這一下,車內的永和與富察善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下就噴了。
過了一會,貴生他們五人終於從滿是狼藉的車裏鑽了出來,幾乎每個人的衣服上都多多少少的沾了嘔吐物,車裏更是別提。
心有餘悸的司機下車后急忙查看車頭的情況,雖然不算嚴重,可他心裏卻很懊悔。出來前他覺得地面積雪不嚴重,所以就沒裝防滑鏈。要不是有土牆攔着,非得衝下坡撞樹上不可。
捎帶說一句,明清時代的驛道--尤其是官馬大道兩側通常會有兩道一尺高的土牆,上面立有標柱,標示里程,同時也能起到護欄的作用。
車頭另一邊的貴生也是很無語,今天出門不順啊!轉頭看了眼蹲在車門外大吐特吐的永和跟富察善,心說能坐船能騎快馬的人,怎麼就暈車呢?
五個人里只有老張跟沒事人一樣,他先是跟司機問了下情況,得知問題不大還能開,又跑到一處路牌下看了看,回來后對貴生建議道:“前面還有五里就到小黑山驛了。咱們先把車裏拾拾,等到了那邊弄點水,把車裏擦乾淨再上路。”
貴生點點頭,對吐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永和道:“永二爺,您和您的伴當可得忍住了,別再吐了。”
永和沒說話,而是翻了個白眼,心說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早知道會這樣我寧可騎馬!
經過簡單的收拾,一行人又上路了,這一次司機開的很慢,而且兩側的車窗都降了下來,呼呼的西北風夾着細雪在車裏亂竄,把難聞的氣味帶走了不少。
車開了二十多分鐘,一片如同村鎮的建築群就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小黑山驛,這裏與其說是驛站,實則是一座有着三百多戶居民的大型村屯。這裏在明代就是軍事要地,隸屬遼東鎮長城中路的鎮遠堡,到了清代又成為山海關通往盛京驛道上的重要節點,站丁多達數十名。
驛站的核心是一座方形土城,每側城牆長度將近三百米,牆高八米,開有南北二門。城內設有驛丞署,以及配套的官房、丁房、馬棚、草棚、物資倉庫等。
這裏以前還是“路記衙門”的所在地,統管盛京以南、錦州以北驛道周邊的村屯。衙門就設在了驛丞署的旁邊,由一名五品防禦擔任界官,統領鑲紅、鑲白兩旗兵兩百名。
另外由於清代的驛站只對朝廷官員提供食宿休息,不對民人開放,於是便有人在驛站外做起了車馬店生意。
驛站、路記衙門、旗兵、站丁、幫丁、余丁,再加上這些人的家眷和包衣家僕,構成了一個濃縮的小社會。
幾個月前北海軍陸戰旅在天橋廠登陸后,為了阻止錦州的清軍潰逃,南面的塔山和北面的小黑山驛都是必須要提前拿下的。陸戰旅出動了一個營,連夜奔襲,結果駐防的兩百名八旗兵和幾十個驛丁一個都沒跑掉,全當了俘虜。
貴生他們離着小黑山驛還有一里地的時候,就被土城上站崗的哨兵發現了。對方先是興奮的沖他們揮手,隨後又跑下城頭,去向排長彙報。
也就在這會工夫,幾個正在路邊玩耍的半大小子也看到了緩緩駛來的吉普車。結果腳下的簸籮里剛捉的家雀兒也不管了,全都獃獃的看着,任由鼻涕往下流。
驛站南門外路邊邊的車馬店裏,年輕的店夥計聽提着個裝滿髒水的木桶剛來到院門口,恰好吉普車從他面前擦身而過。
“咣當!”木桶脫手掉落在地,污水濺的店夥計滿身都是。
“寬子!你小子幹嘛呢?好好的桶給我往地上扔!留神回頭扣你”掌柜的聽到動靜,撩開門帘從屋裏走了出來,數落的話還沒說完,嗝嘍一下又咽了回去,快步走出大門,探頭張望。
當吉普車來到四米寬的城門洞前,一名持槍的北海軍從裏面跑了出來,敬禮后要求檢查證件。好吧,雖然整個關外除了北海軍就沒人有汽車,但這名士兵還是嚴格執行紀律。
土城南門外這時已經聚集了二十多名男女老少,大家誰也不敢靠近,離着十幾米圍了個半圓瞅稀奇。有眼尖人注意到,吉普車內有隻手伸了出來,遞給了那士兵一個巴掌大的東西。
士兵接過後端詳了兩眼,又把東西遞了進去,隨後敬了個禮。然後眾人只聽得一陣轟鳴,吉普車便緩緩進入了城門洞。之前那幾個抓鳥的孩子見狀,帶着好奇和興奮追了過去。
車馬店掌柜沒有追着看,而是一步三回頭的走回自家門前,沖一名站在門口的客商拱手道:“劉老闆,您走南闖北見識廣。敢請教那是什麼東西?”
商人捻着鬍鬚,一臉高深莫測的道:“這東西我前些日子在盛京城外見過,只不過跟剛才那個形制不同。我見到的比這個要高要大,後面還帶個裝東西的車廂。我聽那些大兵管它叫‘氣車’。”
“氣車?”掌柜不解的道:“沒牛沒馬,也能叫車?”
一旁的夥計插話道:“合著照您的意思,吹口氣就能走?那不成孫猴子的筋斗雲了!要我說,那就是妖怪!沒聽說么,北海兵個個擅使妖術。”
掌柜的喝止道:“寬子,你小子滿嘴胡唚,小心北海兵聽到了來抓!”
商人搖頭道:“睛天白日的如何能有妖怪?人家這麼說,想必其中自有一番道理。我還聽那些大兵說,在吉林城東邊,有很多這樣的車,裝的貨比馬車多一倍不止!”
車馬店掌柜聞言一驚,不由回頭看向牲口棚里正在搖頭晃腦吃草的幾匹馬,心中莫名升起了改行的念頭。
其實這些人不知道,就在兩個多月前的深夜,包括這輛吉普車在內的七八輛車曾滿載物資經過這裏前往廣寧。只不過那時遼東戰役剛結束不久,各地人心惶惶,本地的居民又是以旗人為主,對威名赫赫的北海軍怕的要死,天一黑就緊閉門戶,有什麼動靜也不敢露頭。
另一邊,停好車的貴生他們也見到了本地駐軍的排長。此人名叫孫元,河南商丘人,參軍已經五年。
雙方見面敬禮寒暄,得知情況的孫排長熱情招呼他們進驛站喝口熱茶,又叫過一名正在掃雪的驛丁,讓他通知伙房燒一大鍋熱水用來擦車。那驛丁穿了件滿是補丁、油漬麻花的棉衣棉褲,連忙立正說是,轉身夾着掃帚就朝伙房跑去。
眾人跟着孫元來到驛丞公署的公事房,老張、司機、永和、富察善坐在了外屋,貴生和孫元則進了裏屋,一進門他便問道:“我記得二十天前,團部往你們這調了兩大車新棉衣,怎麼剛才那驛卒還穿着舊衣裳?”
孫元一邊給茶壺裏沏茶倒水,一邊解釋道:“捨不得唄!都是家裏老婆孩子好幾個,拿回去改改,夠仨人穿的了。”
貴生皺眉道:“你們這窮困戶多麼?”
孫元掏出煙盒向貴生示意,見後者搖頭,於是自顧自的點上一支,深吸了一口才道:“有百十戶吧,都是路記衙門的披甲兵,家裏都揭不開鍋了。俺正打算明天派人去廣寧城,讓營部調兩車高粱,總不能眼瞅着一家老小餓死吧!”
貴生是不久前才調過來的,對盛京地區的民情並不了解,驚訝的道:“這麼多!我記得這裏攏共也就三百來戶吧?再說旗民不是都有地么,收成還養不活他們?”
“327戶。”孫元露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情,解釋道:“沈長官恁不知道,這幫旗人沒事就湊在一起耍錢,傾家蕩產的不在少數。聽這裏的驛丁說,現在整個小黑山驛的旗田,有四成都典給了廣寧城的當鋪。照我說,乾脆把這幫耍錢的都抓起來,一股腦送到松花江的水庫工地去!”
貴生道:“別著急,慢慢來。先把情況摸清楚,再動手不遲。再說,這種事光抓賭徒沒用,要抓就得抓那些坐莊的傢伙。”
自乾隆中期以來,盛京地區賭博風氣大盛,即便清廷多次下令禁止也無濟於事。這年月的旗人心眼實,根本玩不過開賭場的漢人;十賭九輸不說,還越玩越上癮,輸光了錢就賣房子賣地,致使傾家蕩產者不在少數。
其實北海鎮治下也有賭博的,不過因為北海鎮的土地所有權名義上都控制在趙新手裏,老百姓只有使用權,所以賣房子賣地是不可能的,頂多把家裏的錢輸光,然後再去借。這幫傢伙一旦被治安警抓住,都是根據賭資金額,處以口頭訓誡、社區勞動、判刑去異地服勞役等不同懲罰。
貴生不是孫元的直接上級,所以他也就是聽聽打發時間,把車收拾乾淨趕緊上路才是正辦。
誰知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公事房外有人喊報告。等對方進來,貴生才知道此人是孫元手下的一名班長。
“排長,有個旗丁跟咱們告密,說八卦教的人今天夜裏要在靠山屯開壇傳教。”
貴生聽到“八卦教”三個字,心中頓時警鐘大作。
他給趙新當了三年勤務兵,耳聞目染之下,看問題的角度和高度自然跟其他人不一樣。後來趙新派他進入情報局,從此便着徐大用在外東奔西跑,見識過不少打着“無聲老母”旗號的貨色。
他太知道這些會道門的危害了!
當年皇太極繼位后,為了應對東北地區旗人越旗居住、耕種,以及同一村屯內旗民雜處等若干新問題,各地方旗署便將駐防地內的村屯按照地域劃分成若干界,揀選佐領、防禦及世職雲騎尉等,委任為“界官”,負責管理界內的治安和民事等各項差務。基本上除了不收稅,什麼都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