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一章 計窮智極遣使來
“想不到,真沒想到.”永和一臉苦笑,邊說邊搖頭。
沒錯,他的真實身份就跟沈貴生說的一樣,是嘉慶乳母的兒子,隸屬正白旗。而他這次來錦州,也是受了嘉慶的密旨,擔任信使。
至於他為什麼來,那就必須得從清廷當前的困境說起。
1794年雖然尚未結束,可對滿清而言,無疑是一個極為悲催的年份。別看他們依然佔據着關內的花花世界,治下人口高達兩億多,但已經是四面楚歌,窮途末路。
先有趙新在北方親自指揮的遼東戰役,令清廷丟失了整個遼東平原。
在東面,山東半島被北海軍全部佔領,兵鋒最北已經進入了華北平原。
南面,由何喜文率領的南線部隊於農歷七月自廉州灣登陸,吹響了進攻廣西的號角。這支由會安營和僕從軍組成的五千人馬,經過三個多月的連續征戰,順江向北又向西,一路勢如破竹。目前其兵鋒已經掠過了橫州,距離南寧城僅有二百二十里水路。
西面,劉勝和范統率領的三萬西路大軍繼續在天山南北揮斥方遒。目前天山北路的庫爾喀喇烏蘇、塔爾巴哈台和伊犁已經全部被拿下,沿路清軍無不望風而降。而在天山南路,由江藩指揮的五千騎兵先後攻克了吐魯番、喀喇沙爾、庫車、阿克蘇。
至此,趙新從六年前就開始設計的戰略大包圍已經完成。如果說之前的動作只是如圍棋中的邊角佈局,那麼北海鎮在九月中旬開啟的聲勢浩大的徵兵,則意味着這盤棋即將進入收官階段。
在好多有心人看來,自古打天下者大肆招兵買馬那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北海鎮過了這麼多年才在膠東大舉徵兵,實在是有些拖沓。
然而當這些人得知北海鎮在此次徵兵中的各種舉措,尤其是宣傳動員直達鄉村,還有那個令無數縉紳為之痛恨的“農協”所發揮出來的巨大作用后,無不心神俱震。
直到這時他們才明白,趙新手下那位姓孔的高官為什麼要花兩年時間,耗費無數人力錢糧,在膠東各鄉設立具有了財政、人事、司法等全能職能的“公所”;為什麼不遺餘力的興辦“農協”,幫助無地農民得到土地,甚至出動軍隊幫老百姓蓋房子和秋收;為什麼要花錢砸糧食,招募戲班頻繁的下鄉演出聞所未聞的新劇目;為什麼要對已經拿到充足糧餉的兵卒家庭提供免費讀書和各種勞力優待。
對清廷來說,北海鎮大規模徵兵所釋放的信號再清楚不過了。一兩萬北海軍就能打的自己毫無招架之力,十幾萬乃至幾十萬絕對是滅國的力量。
嘉慶在和幾位軍機大臣在商討了北海鎮徵兵的做法后,對其效果很是動心,也想在“大後方”陝甘、四川、雲貴地區嘗試。
作為陝西人,東閣大學士王傑的建議是先在陝甘試行,選擇沖繁且民風淳樸的地區,於鄉一級的巡檢司增設職官,通過每個職官直管五百戶來實現。
不過當掌管戶部的董誥給在場眾人簡單的算了個賬后,嘉慶猶如被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偃旗息鼓。
根據乾隆五十五年戶部的人口統計,陝西共有人丁8737887人,甘肅共有人丁17136882人,合計是25874769人。考慮到近年來的人口增長,實際數字只多不少。
那麼好,姑且以人戶比1∶5算,兩千多萬人就是5174954戶。假若每五百戶設一巡檢,那麼就需要增設一萬多名職官。一個職官歲俸十二兩,養廉銀五十兩,那麼一年朝廷的開支就要增加64萬餘兩。如果再加上佐雜衙署、攢典、槍兵等項,恐怕不下百萬之巨。
即便只覆蓋陝甘一半的人口,其財政開支也不是朝廷可以承受的。而且僅僅是陝甘就要花這麼多錢,再算上其他省份那就是個天文數字。
到了這時,嘉慶覺得自己終於看明白北海鎮這些年一系列的“騷操作”了,由此也發出了長嘆:“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趙逆算是把這九個字琢磨透了!”
從狹義上來說,中國歷代王朝都秉持着“皇權不下縣”的治理模式,這倒不是說皇權不想下縣,而是在傳統小農社會形態下,下縣的治理成本太高,根本不是朝廷的財政收入能承受的。於是便形成了縣以上的“中央集權”和縣以下的“自治體制”并行的雙軌制,負責溝通兩者之間的關鍵階層就是士紳。
作為封建專制集權空前強化的滿清,雖然有着七千多萬兩白銀的歲入,照樣玩不起,只能通過帶有職役性質的基層組織進行間接統治。比如巡檢司、鄉學、河泊所、稅課司大使、閘官、驛丞等。
傳統農耕社會的國家政權要想擴大財源,其辦法無外乎就是擁有更多的耕地,繁榮市面交易,增加稅收。一旦疆域內的耕地被開發到極致,那麼朝廷的歲入也就基本到了頂峰。
作為從小接受皇家教育,且當了二十多年儲君的嘉慶深知這個道理,於是他就以為自己看清了趙新這些年的各種做法。
“怪不得他要跟朝廷搶奪關外的土地,要跟羅剎開戰,將極北之地的大片疆域納入囊中!怪不得他要在南海跟荷蘭人開戰!怪不得他要在安平港搞出那麼大動靜,有銀子不用非要搞出個北海元!”
在他看來,趙新是要構築一個疆域空前廣大、治理體系嚴密、政權滲透鄉村、擁有超強戰爭動員力的龐大王朝。
問題是看的越清楚,嘉慶就越是心急如焚。所謂“稱孤道寡沒朋友”,坐上皇帝寶座,好多事他自己心裏清楚,卻無法對外人言。
其實令他焦慮的還不止這些,要知道乾隆的梓宮可還在景山觀德殿裏放着呢!遵化的陵寢尚未完工,上千名杠夫也才剛開始操練,就算放棄北京城“西狩”,怎麼也得先把先皇下葬吧。否則他還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就在兩個月前,清廷收到了尚虞備用處密探從關外傳回的一封密報,上面詳細講述了北海軍攻打盛京城期間的見聞經過。
在閱讀這份密報時,嘉慶注意到北海軍在攻打盛京外圍的過程中,並沒有破壞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陵墓,甚至在戰後還派兵看守,這讓他長出一口氣的同時,也頗感意外。
作為心腹的軍機大臣董誥也看了密報,他在思考了兩天後,向嘉慶建議,不如以此為突破口,和北海鎮展開私下談判,以盛京皇陵和高宗純皇帝的奉安大典為由,多爭取一些時間。
嘉慶經過反覆思量,無奈的同意了。畢竟能多拖延一些時間,就能從各地徵收到更多的稅款。他和乾隆這幾年已經通過內務府向西安轉移了白銀一千五百萬兩,糧米四百萬石。聽起來好像很多,可朝廷一旦遷到西安,視若生命線的漕糧就再別想了,直屬內務府的大筆稅款也沒了。
比如蘇州織造、江寧織造、兩淮鹽政、長蘆鹽政、河東鹽政、粵海關監督、鳳陽關監督、九江關監督、淮關監督這十處,每年應交內務府稅銀基本維持在兩百萬兩以上,佔了內務府年收入近八成。
所以對他來說,北海軍要是能晚些入關,起碼能多帶走幾十萬兩白銀。
策略是定下了,可怎麼聯繫呢?找北海鎮在京城安插的密探?以前這種事都是和負責,直接向乾隆彙報;自從他叛逃,這條線也就斷了。
董誥給的建議是不要從山東那邊聯繫,而是要着眼於錦州。
他倒不是不信任劉墉,而是此事干係重大,山東那邊情況複雜,士紳不穩,一旦消息外泄,會引起不必要的動蕩。
而選擇錦州,是因為那裏的私下海貿一直沒斷,而且朝廷的兵馬已經退守寧遠州和山海關,外人不會了解到錦州的情況。
嘉慶對此深以為然。不過海商好找,信使的人選卻不好找。首先得是信得過的心腹,忠於皇帝忠於朝廷,還得膽大心細,做事沉穩。最關鍵的,必須得是旗人。挑來揀去,他的奶哥哥永和就成了最佳人選。
永和的母親叫他思哈,是嘉慶唯一的乳母,已經在十年前因病去世。有清一代,皇子的保姆一般會有3~4名,乳母則只有一個。她們通常會陪伴皇子幾年甚至十幾年,對於皇子的性情教養的影響無疑是最大的。
比如當年曹家之所以能掌管江寧織造,顯赫一時,就是因為康熙的乳母孫氏是曹璽的夫人。
按清廷制度,皇子乳母必須得是旗人,相貌端正、性格溫和、富有教養,而且要精通滿語,出身於內務府包衣;此外年齡要在15~20歲之間,生過三胎,丈夫子女健康。最最最重要的,第三胎必須得是女孩。當然了,如果是公主的乳母,第三胎就得是男孩。
嘉慶跟奶哥哥永和的私人關係很好,以前還經常見面。這是個典型的旗人漢子,因為母親的關係,成丁後進了領侍衛府當了藍翎侍衛,布庫弓馬樣樣嫻熟,為人也很安分,從沒仗着嘉慶的關係聚斂錢財。
因為去年冬天父親去世,永和按制要在家中守孝,過了期年祭禮才能回去當差。平日在家閑着沒事做,他便經常去地安門內的天匯軒茶館喝茶打發時間,由此也認識了喬裝成茶館夥計的貴生。之所以被稱為“永二爺”,是因為他在族中同輩人里行二。
人選定了,嘉慶便讓內務府傳諭,追封乳母他思哈為一品夫人,同時封贈活着的二嫫嫫張氏、三嫫嫫張氏、媽媽里朱氏為二品夫人,其子嗣都賞給正四品的騎都尉世職,承襲三次,每家賞銀一千五百兩。
按舊例,新皇登基后都要對自己的保姆進行封賞。嘉慶從登基這幾個月一直忙的不可開交,況且乾隆五十九年還沒過完,所以也就不着急。不過因為要急着召見永和,就只能用這個辦法了。
捎帶說一句,身為皇帝不是說想見誰能就讓太監去傳旨。沒有正當的理由,即便親王貝勒也不能隨意召進宮。
皇帝傳諭封賞母親和自己,這對永和而言是天大的福分。雖然“小祥”還沒過,那也得遞牌子進宮謝恩。
當君臣二人在養心殿正殿進行了一番模式化的奏對后,兩人又去了東暖閣進行私人談話。嘉慶把自己的想法一說,永和自然別無選擇,滿臉激動的表示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奶弟弟的使命。
之後就是董誥的操作了,他從天津的眾多海商家族裏選了水西查家,看中的就是對方家大業大,而且還是鹽商的首領。
終於,在嘉慶召見后的第二十天,永和懷揣着嘉慶授意並由董誥親筆擬就的書信,又帶了一個喬裝成家僕的藍翎侍衛,登上了開往馬蹄溝的海船。
沈貴生在得知永和的來意后,也看了信上的內容,深知事關重大。雖然身為情報局在錦州的負責人,但這種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於是他當即帶着永和主僕二人前往廣寧縣城,將其安頓在城內的一家客棧中。又跟當地軍管會打了招呼,派人盯住永和二人的行蹤。
當天下午,他通過情報局的電台給盛京城的東線司令部發了電報。一個小時后,回電來了,參謀長李睿讓他第二天一早帶永和來盛京,他要親自見見這個人。
從廣寧到盛京城三百多里,如果騎馬,兩三天才能到。於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的永和和同伴跟着兩名北海軍來到廣寧城北的鎮朔門外時,居然一匹馬也沒看見。
除了城牆根下有幾隻正在啃青草的毛驢,就只有幾丈外一個通體墨綠色、一人多高、外形極為怪異的東西擺在驛道上,那玩意下面還有兩個黑漆漆如水桶粗細的圓軲轆。
兩人正在疑惑間,就見那綠色的怪玩意側面竟然開出一個門,從裏面走下一名身穿北海軍制服的男子。這場景頓時把永和跟同伴嚇了一跳,不由向後退了幾步。
“永二爺,換身衣服就不認得我了?”
永和定睛一看,這才看出是貴生,不由長出一口氣道:“沈大人,你說要帶我去盛京,沒有馬怎麼去?”
貴生呵呵一笑,解釋道:“騎馬多累啊,而且還耽誤時間。咱們今天坐車去。”
“車?”永和四下看看,心說也沒馬車啊。
貴生見他還不明白,伸手拉開了吉普車的後門,做了個請的手勢,道:“這就是車,咱們下午就能到盛京城。”
“什麼?!”
一、小祥,也叫期年祭禮,是古代對死者離世后一周年所行的祭祀禮儀。《禮記》上說:“父母之喪,既虞卒哭,疏食水飲,不食菜果。期而小祥,食菜果。”在古代,小祥作為死者的第一個忌辰,很受重視,往往具有吉禮的性質,悲哀氣氛也沒有那麼濃。二、有小就有大,大祥是在死者去世兩周年舉行的祭禮,同樣具有吉禮的性質。三、過完大祥接下來就是“”,也就是除服祭禮,要在去世后的第二十七個月舉行。之後喪家便可完全恢復平常的生活。所以古人守孝二十七個月,完全是依據《禮記.士虞禮》的要求。四、清代的八旗在入關后迅速同化,基本上從康熙時代就已經按照《禮記》的要求服喪了,但是成為條文並規範化,還要到乾隆二十一年《欽定大清通禮》的頒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