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夕婉,還是夕顏
一場鬧劇總算過去,那出頭的小姑娘,氣鼓鼓的憋着嘴,走在了隊伍的最後面,我留了個心眼時不時的瞥她一下。
“別看了,都說了不要隨意施捨心軟,這下明白了吧!你覺得她可憐,她可怨你堵了她的出頭路,毀了她的青雲梯呢!”
“姐姐難道就不氣么?”那姑娘在後頭的小聲低語,可不單單隻說了我。
“氣什麼?”穆聆芝朝那姑娘在的方向,蔑視的落了個眼刀子,“話雖不中聽,倒卻是實話,那日若沒我的刺殺,阿月你倒是不會有這救駕之功。
沒有添油加醋,還算她有點血性。只是可惜啊,這血性沒用到正途上,若用到正途上了,那天來搶我刀的人就該是她才對。
那時候若搶刀了,還用的着現在這麼酸溜溜的么!”
“你!”那姑娘被穆聆芝激的紅了眼,一下子衝到我和她面前,“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躲後面叨咕那麼久了,還沒聽清楚么?說你有血性呢!就是可惜—,那天搶刀的人是阿月,不是你!所以現在,即便不能見貴人,那也輪不着你說三道四。”
“穆!聆!芝!”那姑娘抬手作勢要朝穆聆芝的臉上扇去,我眼疾手快的橫胳膊一擋,反鉗住她的手,狠狠一甩。
她沒抵住反方向的力被甩的摔到在地,“就知道你跟她是一夥的。”
她看着倒下時被地面蹭紅了的手,趴在地上紅了眼眶,“就知道你們這樣子被呵護着寵愛着長大的姑娘,最會騙人了,誰會可憐我呢?一介娼妓,誰會可憐我!誰?
我錯了嗎?我原本也是個好人家的姑娘啊!要你可憐?三歲習舞,四歲學琴,七歲,我就入了芳樂司,我想向上爬有錯嗎?坊間花魁競選,是為陛下選樂人。你穆聆芝既拔了頭籌為何不入宮?
既不願入宮,又為何要做榜首!你不想入宮,我要啊!
苦等三年,這是我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機會啊!你為什麼偏偏又要刺殺!
刺殺未成,你倒是退了奴籍成了穆聆芝,可我呢?我呢?我二十四了,沒機會了,哈哈哈哈……沒機會了!”她突然間笑的癲狂起來,慢悠悠站起,又晃晃悠悠的走到了我和穆聆芝面前。
“一介娼妓,過了二五年華,就該如浮萍散了,散了……啊…哈哈…”
“啊,唔…”場景一下子由春日和煦切換成秋末紅殤,她捂着心口狂嘔出一地鮮血,“阿…阿月姑娘…”她在叫我,我看着那一地的鮮血,怕她會像話本子裏寫的那樣,臨了臨了還要拖個人去死,嚇的縮了縮腳,“你,你想說什麼?”
她看出了我的畏懼,殷紅的唇咧了咧,“阿月姑娘知道嗎?家裏人都說我是做娘娘的命!娘娘,咳…咳咳,娘…娘娘的命!
我…”她喘的上氣不接下氣,我看了眼全都退步了三尺,沒一個人願意上去沾一身腥的四周,提了提的腳。
“別過去!”是穆聆芝,她又拉住了我。
“我……”
及時出現的阿晚如神一般接過了我被穆聆芝抓着的手,“想過去嗎?”他問。
“嗯,想,可……”“我怕”兩個字還沒出口,他便已領着我走到了那姑娘身前,我探着指頭把了把她的脈搏,浮若有絲,生氣全無。
她半躺在我懷裏,大喘了幾個氣后,緩緩道,“我生而心衰,涼州城所有的大夫都說沒救了,可唯獨我阿爹阿娘他們不信。
我小時候不愛吃藥,他們就哄我,說我是做娘娘的命,做娘娘的不能生病,所以我就啞着嗓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葯。”提及父母時,她面色柔和了許多,“對,還有我大哥,我還有個哥哥!
阿月姑娘今年多大了?我告訴你啊,我哥哥他可好了,性情敦厚又善騎射,小的時候,阿爹阿娘總盼着他能成婚,生子,一兒一女,龍鳳雙全。
可後來,北朔人來了,阿爹走了,沒多久,大哥也走了……”她眼角的淚珠成股而泄,混着唇上的血,落到地上是一顆又顆的鴿子血寶石。
我拭了拭她眼角的淚,沒說一個字回應,都到這個地兒了,實在不需要。
她要的,只是個發泄的機會,並一個不鬧事的聆聽者。
她靜默的歇了會兒后,又道,“他們走後,阿娘領着我求了一年多的菩薩,可……大概是涼州太遠,連菩薩也不願意來吧!
晟武二十五年,甘川大捷。那明明是一場勝仗,可我的阿爹和大哥卻全都成了一抔黃土。
勝仗下,成黃土!”她忽的笑起,染了血色的唇極盡可悲,世人皆以輸贏定勝負,可晟武二十五年時,大塍贏了,卻也輸了。
“大概是那場大捷把我大塍的好男兒都給葬送了,一個月後,涼州城破。
阿娘只好帶着我,又是扮瞎子又是裝乞丐的一路南下,廢了半條命總算跑到了安陽城。
富時滿堂親,貧時無人問,這話一點兒也沒錯,一個喪夫,一個體弱,我們兩個就像水面的浮萍被這多浪打到了那,又被那個浪掀到了這兒。
最後,是芳樂司。
那時,我是真的以為靠跳舞,靠彈琴可以養活阿娘了,結果……”
結果,她阿娘還是死了。
“我想我阿娘了,阿月姑娘,我真的,真的好想我阿娘!想吃她做的大雁肉,想和她一起摘葡萄釀葡萄,等酒發酵再添滿杯了,我……我想她。
可怎麼辦,芳樂司十七年,涼州話,我,我不會…不會涼州話了。
黃泉路上,他們萬一還在等我……見到了我,萬一叫我,我沒聽出來,怎麼辦啊!”
她抓着我的手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教我,教我涼州話,你是涼州人,你會的,你教我,告訴我,求……求你了!”
被她抓的生疼,我求救性看向阿晚,他瞬間收回了打到她體內一直支撐着她的內力。
沒了內力支撐的她像泄了氣的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頹敗了下去,又不甘心的閉上了雙眼。
我和阿晚悄悄起身離開,站到一旁。看着嬤嬤叫來的人用一卷草席把她裹着的抬出了宮。
回到屋內,穆聆芝對我又是好一番關懷,“別想太多了,你是涼州人不假,可你也沒義務去教她涼州話啊!她死,是因為天生心悸,和你無關!”
攥着她給我倒的溫熱的直熏眼睛的水,我問她,“姐姐有和別人說過,我是涼州人么?”
“沒啊!”
“那她又是怎麼知道我是涼州人的了?”我和阿晚的話說的很輕,就連緊挨着我們的穆聆芝都只聽了一丁半點兒,更何況是處在隊伍中後方的她?
“可能是你跟我說你和非公子都是涼州來的時候,被她聽到了吧!”
穆聆芝對我的疑惑點並不認可,她覺得長廊幽深,不排除迴音的情況下,她聽到個一句兩句的不為過。
“姐姐覺得,我們一開始的交談聲音大?有大到隔着十數個人,近十丈遠,她都聽得見?”
這一問把她可算是問住了,她卸釵解發的手,頓了頓,“也可能是她覺得你說涼州的事說的很起勁,就像說自己家裏的事兒一樣,誤會了呢?”透着菱花圓鏡,她看我一言不發,“你在懷疑什麼?”
我捏着杯子走到她身邊,盤腿坐下,“不能說懷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她那樣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突然間性情大變,還突然間患有心疾了,姐姐在芳樂司那麼久,有聽說她有心疾么?
當然,也不排除,她為了生存,為了榮華隱而不報,也可以把她能脫口而出我是涼州人的問題歸咎為我自己午間時的放肆。”
挽着發,穆聆芝陷入了沉思,午間的隊形,一開始是雙排,她和我並排而走,我提及從涼州來的時候,因涉及阿晚,又怕秋月生氣,所以不管是她還是我,說話聲音都極輕,只以兩個人聽得見為準。
聲音真正的大起來,是從“涼州四邊沙皓皓”開始的,也是從那時,秋月帶我們走了條更寬廣的路,由雙排十二行變成了六排四行,那姑娘當時處在我們右後側。
她把一切都理順后,眉頭也跟我一樣不自覺的緊皺了起來。
“你說的對,以一開始的那種隊形,她不可能聽得見,而之後你也只說了涼州的事兒,並沒提一個字來自涼州,她藉著這個脫口而出你就是涼州人,很不對勁。”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我泯了口水,搖搖頭,“原本以為一個半蘭就夠奇怪的了,哪曾想又來一個她,對了,還不知道她叫啥呢!”
“名字?好像是夕婉,還是夕顏來着!”
“她可是你芳樂司的人,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芳樂司每年都進來那麼多人,我哪知道她是誰,再者說了,在那司里我可只伺候一個人。”
是是是,簡萬里嘛!
字字不提他,又句句都是他,穆聆芝啊穆聆芝,你完咯~
跟穆聆芝淺聊完,便已至黑夜,弦月踩着雲朵慢慢爬上柳稍。我貓着腰再三確定她已睡熟后,才點着步子退了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