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八百四十五章 憶來何事最銷魂(三)
燕西華看着門外的世界,目光中流出一絲眷戀:「寧兒,我死後……你會想我嗎……你會哭嗎……」
他明知道答案,一直都知道。
可即便是到了臨死前,他還是對這個被自己深深傷害的女人,抱有一絲幻想。
彷彿她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在乎,卻不曾有用的事。
鹿寧盯着他的臉搖了搖頭,一字一句說得十分堅定:「我不會恨你,也不會記得你,更不會為你流一滴淚!因為你不值得……」
她的冷漠和絕情,似乎戳破了燕西華心中最後的美好與幻想。
那雙清亮的眸子剎那間失去了所有光澤。
他的脈搏越來越疲憊,身子越來越輕。
他勉強一笑,氣若遊絲地喃喃着:「抱歉……毀了你的一生……下輩子……別再遇到我了……」
他費力地伸出手,想再摸摸她的臉,可話還未說完,蒼白的手卻無力地垂落下來。整個人倒在地上,好像只是沉睡了一般。
唯有慘白的臉上還隱隱透着一抹青色。
日頭漸漸落下,天地間霞光萬丈,燕西華眉目如畫的臉上,一片金光燦燦。
倏地一陣清風吹過,慢慢拂過鹿寧的臉,好像溫柔的愛撫,又好像一個輕柔的吻。
鹿寧獃獃地坐着,看着他漸漸冰冷的身子,久久,才輕聲低吟着:「再見了,小七!」
她緩緩抬首,看着門外皎潔的月色,眼底卻是一汪蒼涼……
——釵頭鳳——
初雪紛紛,灑落人間。地上好似灑了一層潔白的鹽。
鹿寧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走出門來,呆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間,雙眼無神地看着四周這陌生的一切,淚水漫湧上眼眶。
過往的一幕幕,就在她以為全放下的時候,竟然又突然浮現在腦海。
原來,他們經歷過的一切,都如此刻骨銘心,原來自己……始終還是在意。
一股痛楚,突然從腹部直傳到她的心口。
她捂着小腹,扶着門框緩緩坐在了門檻上。
心底積攢的痛楚一點點蔓延開來,正在瘋狂吞噬着全身的每一寸地方。
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無邊無際的痛楚,彷彿要將她撕裂。
她終於忍耐不住,緊抓着門框,仰頭向著蒼涼浩瀚的夜空聲嘶力竭地吶喊着。
就在她要跌倒的時候,遠處卻跑來一個人,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鹿寧費力地撐開雙眸,看到了葉青峰那張因為緊張而有些變形的臉。
她緊緊抓着他的手臂,痛苦地大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這幾個字彷彿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話說完,她全身一軟,眼前一黑,就這樣撲倒在葉青峰的懷裏。
孩子?
葉青峰低下頭,正看到她身下的白雪,正有一團血霧在急速地擴散開來。
而那些血的源頭,正來自鹿寧的身體。
「你撐着!我馬上去找御醫!」
葉青峰驚慌失措地抱起她,邁開腿迅速跑向寢殿。
她體內的血順着他的手臂流到了雪地上,刺目而恐怖。
他甚至能感覺到,鹿寧腹中那個微弱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消逝。
連同她的生命一起,在向天邊飄去。
「求你!求你不要睡過去!我求求你!」
他一邊在大雪中狂奔,一邊傷心欲絕地大喊着她的名字。
鹿寧痛苦地閉着眼,手始終放在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意識漸漸模糊:
不要,不要就這樣離開,好不好
!
可不可以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看一看你?
不要再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這個世界!
然而,無論她如何祈求,上蒼都未曾給她半點回應……
-------------------------------------
葉青峰將鹿寧送回寢宮時,羽楓瑾也聞訊趕來。
看到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鹿寧,他像發了瘋一般沖了過去。
不停地在床前呼喚着鹿寧的名字。
很快,太醫院的大夫全都聚集在珠鏡殿,傾盡全力為皇后醫治。
羽楓瑾急了,這是這麼多年,眾人第一次瞧見他失態。
他負手站在殿中大聲呵斥着太醫,責令他們必須救活鹿寧,否則就跟着陪葬。
太醫很快有了判斷——孩子保不住了,只能儘可能地保住大人!
整個寢殿被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所包圍,一盆又一盆的污水被宮女們送出門。
一碗又一碗保命的葯,又被端到床邊。
每個人都心驚膽戰、忙得滿頭大汗。
德喜公公勸說羽楓瑾離開,卻被厲聲喝止。
他固執地坐在鹿寧床邊,拉過她滿是汗水卻冰涼的手,用異常溫柔的聲音安撫着:「寧兒,孩子以後還會有的!朕和你會有很多很多孩子!求你不要離開朕!」
他從宮女們的手中接過葯碗,親自送到鹿寧的嘴邊。
可意識昏迷的鹿寧,卻固執地死咬牙關,說什麼也不肯張嘴。
她正在消散的魂魄,聽到了太醫那番無情的宣判。
她對這個世界再無一絲留戀。
羽楓瑾的話讓她的眼淚瘋狂地往下掉。
呵,自己的孩子慘死,他竟還說得如此輕鬆!
以後他們還會有孩子嗎?
他殺了自己的兩個孩子,難道還希望,自己還能再與他同床共枕嗎?
她努力撐開眼皮,死死盯着說出這些話的男子。
突然發現,面前的人不是曾經那個溫潤如玉、和光同塵的男子!
而是一個先皇的復刻版——同樣的冷漠無情、虛情假意!
為什麼?自己以前看到的都是他的好?
是從什麼時候起,他溫暖和煦的眸中,竟多了一絲戾氣,讓人望之生畏?
連他說愛的時候,也覺得陰冷薄情?
她眸子裏的陌生呵憎恨,讓羽楓瑾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害怕和陌生。
「寧兒!」他抱起她,絕望地大吼着:「沒有朕的許可,你不準死!聽到沒?」
鹿寧卻忽然間笑了,笑得十分瘮人。
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眼中恨意漸濃。
半天,嘴裏才拼湊出一句話來:「皇上……這下子……您可……滿意了?可覺得……我是乾淨的了?」
「寧兒!」羽楓瑾的眼中染上一絲傷痛,態度又軟了下來:「朕是天子!朕也有很多的無奈和迫不得已!朕答應你,一定會補償你!請你不要放棄!給朕一個機會好不好?」
「皇上……」鹿寧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盯着他,凄惶地問道:「你可曾……真心真意地……愛過我?」
羽楓瑾微微一怔,眼神似乎有些躲閃:「寧兒,你在朕的心中是獨一無二、無人能比的!這你是知道地!」
這一句話,語意未明。
「既然如此,皇上可願為了我廢除六宮?」鹿寧忽然想起了燕西華的話。
這一刻的她,其實和燕西華一樣。
有些問題明知道答案,卻是不問出口就不會死心
。
「寧兒,不要胡鬧了!」羽楓瑾滿腔溫情遭此冷待,此時也有了惱意:「這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豈能說廢就廢!豈不是會引來朝堂大亂?」
一股森然的寒意自腳底漫起,鹿寧的心驟然沉了底。
她緩緩閉了眼,唇角漫上一縷凄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
她不是不知道這個結果,也不是真要他為自己廢除六宮。
其實,她只是想看清,他們之間除了利益交換,是否還有哪怕一絲的真情?
可惜啊,一切都被燕西華說中了!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自己已為他傾盡一切,再沒什麼可以給他的了。
那往後餘生,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打了死結的情,註定開不出幸福的花,他們之間只會是一場無止盡的糾纏。
要到什麼時候,他們才能放過彼此?
傷過,痛過,心碎了一地,怎麼可能憑着那麼明顯的敷衍,便輕信了。
她也曾信過他,可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萬劫不復。
這一次,她已不敢再信了……
意識最後的一剎,耳邊都是嘈雜的呼喊聲。
可她累了,不想再去看這個污濁的世界一眼,只想這樣安靜地睡去。
只有在夢中,她才能回到過去,和托托一起馳騁在草原上;
才能依偎在義父身邊,聽他講自己的英雄往事;
才能和師傅在沙漠中找尋,埋起來的西瓜和美酒……
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所有人都離她而去,腦海中的那些回憶,似乎也變得支離破碎——屬於他們的那一半,一瞬間竟消失不見了。
自己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獨自徘徊在人世間。
眼前突然出現一道金光,托托、鬼力赤和芊芊正站在金光下,微笑着看着她,向她緩緩地招了招手。
他們似乎在告訴她,在一個沒有悲傷、沒有失望的世界裏,他們過得很好。
鹿寧拚命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們,口中聲嘶力竭地喊着:等等我!帶我一起走!
可單個人卻越飛越遠,漸漸消失不見了。
鹿寧努力向他們的方向奔去,放聲大哭起來:求求你們,別丟下我!
我不要一個人呆在這裏,不要一個人活在,沒有你們的地方!
帶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哪怕是萬丈深淵、修羅地獄,我也要與你們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開……
——君不悟——
驟雪初霽,紅牆綠瓦上都覆了一層又松又軟的雪。
暖陽照射在屋檐下的冰柱上,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
鹿寧攏着毯子坐在窗前插花。
每日,她都會讓琉璃在院中,挑一些長得十分好的梅花,連枝條都剪下來,然後插在琉璃瓶中,擺放在屋中,梅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娘娘,德喜公公來傳,皇上今晚要來留宿。」
琉璃如彩蝶般翩然而至,端端正正地行個禮,細潤的聲音透着喜悅。
「我身子還沒養好,讓皇上去別處吧!」說話時,鹿寧頭也不抬,語氣生硬而淡漠。
琉璃臉上的笑容一滯,張口想要再勸,見鹿寧面色不悅,也只好作罷。
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拒絕他了!
自從小產之後,鹿寧整日都縮在這裏,幾乎從不出門去。
剛開始,宮中各位妃嬪都前來探望,卻被她拒之門外。漸漸地,也就沒人來自討沒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