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四百三十章 坐聽風檐夜雨聲(二)
正是夕暮時分,紅紫色的霞光斜斜地劈開翊王府上空輕紗似的輕霧。兩個人影投映在書房的棱花窗上。
屋內二人對桌而坐,書案上明燈一盞、暖茶一壺、正中間擺着一個棋盤。一副《竹林七賢圖》掛在正中的牆上,牆角的鎏金銅熏爐里,青色的霧氣裊裊升騰。
“這是什麼茶?我怎麼沒喝過!”燕榮捧起黑釉兔毫盞,輕啜了一口。
“皇上賞賜的入貢團茶,用銀絲水芽精製而成,因其茶品色白如雪,故名龍團勝雪。”羽楓瑾解釋道。
燕榮咂咂嘴:“果然是極品!皇上知道你是茶痴,這每一年的賞賜也愈見稀罕了。不過,可惜了……”
羽楓瑾挑了挑眉頭,問道:“可惜什麼?”
燕榮一撇嘴打趣道:“可惜你不愛酒!浪費了芳儀精湛的釀酒造詣。苦心鑽研了這麼多年的瓊漿玉露,也沒得到你半分青睞!”
羽楓瑾微微一笑,說道:“貪杯易誤事!還是茶能清心,乃君子所好。”
燕榮放下茶杯,百無聊賴地問道:“兄長,你準備裝病躲多久啊?”
羽楓瑾苦笑着道:“看來京城第一浪子耐不住寂寞了。無妨,裝病的是我,你大可以出去。”
燕榮一拍大腿,苦嘆道:“我去的都是風月場所,如果皇上得知我在你生病時,竟有心情出去喝花酒,便知你在裝病!罷了!我看還是挺一挺吧!只可惜我的那些紅顏知己,多日不見必定相思成狂了!”
他餘光瞥到桌上的棋盤,覺得有些蹊蹺:只見棋盤的一端放置一黑一白兩顆棋子,緊隨其後放了十幾顆黑子,又用幾十顆白子將黑子圍住。
“兄長,這是什麼棋局?”
“猜猜看。”羽楓瑾勾起嘴角,笑道:“給你個提示,這可不是普通的棋局,而是北渝的時局。”
燕榮聽罷又仔細端詳一番,恍然道:“如此說來,最前端的白子應該是清正廉潔的首輔夏雲卿,黑子就是跋扈驕奢的吏部尚書王肅吧。”
“不錯!”羽楓瑾點了點頭:“目前北渝的時局,基本上分成以此二人為主的兩個陣營。”
燕榮卻撇一撇嘴:“夏雲卿太過孤傲自負,說話又不留餘地,在朝中樹敵無數,我看皇上忍不了他多久!”
羽楓瑾卻微笑着搖頭道:“這不過是表面。你可知為何皇上厭惡他,卻還要他來做首輔?”
燕榮略一沉吟,不解地搖搖頭。
羽楓瑾解釋道:“渝帝最忌憚大臣拉幫結派、架空皇權。夏雲卿雖性格耿直,卻從不結黨。這是渝帝最需要的!因為只有這樣的首輔,才會只為他效力!所以,只要夏雲卿不犯下大錯,他的地位便無可撼動!”
燕榮拿起那顆黑子,問道:“王肅一直頗得聖心,他沒機會坐首輔之位嗎?”
羽楓瑾的唇邊浮起一抹冷笑:“時局如棋局,每一個棋子該在什麼位置,是由執棋者來決定的。渝帝最擅長用計謀和手段,通過打擊和分化朝中的勢力來獲得對全盤的掌權。”
“你看。”他指着二子後面的棋子,說道:“這盤棋看似黑白二子旗鼓相當,實則不然。論身份地位,夏首輔代表的白子要略高於吏部尚書王肅代表的黑子,王肅後面的黑子則是品級較高的大臣,這些人大多是王肅的黨羽。周圍的數十顆白子是品級較低的言官,他們大多追捧夏雲卿。這樣的佈局,你可看出門道了?”
燕榮盯着棋盤半晌,才道:“看似是黑子將白子分隔到首尾兩端,可仔細一看,數量較多的白子也將黑子團團圍住,形成了一個難以突破的死局。”
“不錯。”羽楓瑾面露欣喜之色,說道:“這就是皇上的高明之處:黑白兩子相互牽制、相互制約,任何一個黨派都無法獨大。所以王肅終究頂替不了夏雲卿!畢竟,對任何一位執政者來說,時局的平穩才是重中之重。”
燕榮表情有些複雜,苦笑道:“不得不說,這棋局的確高明。任他們如何爭鬥,最後的獲益者都只有皇上一人。”
“是呀。”羽楓瑾的眸中閃過一絲陰冷:“皇上多疑。他既重用賢臣又寵信奸臣,拉攏宦官時也不忘提拔外戚!二十年來,他始終把朝政緊握在自己手裏,沒人敢騙他,也沒人騙得了他!”
“兄長,您忘了還有國丈劉炳文和平陽侯之子張亨這一派啊?”燕榮忽然驚呼出口。
羽楓瑾喝了口茶,冷笑道:“劉炳文才疏學淺、性子急迫,又缺少政治主張,只因其是皇后的父親,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自知難成氣候,只能巴結張亨。不過,等平陽侯案一過,他就徹底失勢了。”
燕榮看了看棋局,又問道:“那兄長你又身在何處?”
羽楓瑾略一沉吟,撿起一顆小石子,放在棋盤外的桌上,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燕榮登時覺悟,忙道:“我明白了!兄長是觀棋者!”他拾起那顆石頭,又問道:“那依兄長看,寧遠死後誰會頂替他的位置呢?”
羽楓瑾沉思片刻,方道:“御守司指揮使一向是皇上的心腹。皇上會交給誰,就要看誰最能討皇上的歡心了。”
平陽侯的案子一連鬧了好幾日,彈劾及伸冤的摺子已堆滿了龍書案。渝帝整日躲在寢殿內不見任何人,唯有雙喜公公陪在左右。
要說最懂皇上心思的人,雙喜公公若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他十二歲就入了宮,至今已服侍了兩朝天子,因為其體貼周到,又擅長察言觀色,所以深受兩任皇帝的寵信。
先帝在位之時設立了內書堂,命翰林官教授內侍讀書寫字。雙喜公公便是第一批學生。他聰慧敏捷、成績突出。先帝在位時就讓其進入了司禮監。
渝帝登基后又將他升為品秩最尊的掌印太監。他一時風頭無限,成了紫微城內身份最高貴的宦官。
小心服侍了幾日,見今日渝帝的情緒稍緩,他才趁機勸道:“陛下,您這幾日不肯見百官,朝中大臣都急壞了。尤其是吏部尚書王肅大人,他每日都守在殿外等您傳喚呢。聽說,他擔心皇上氣壞了身子,所以拿了些好玩意兒來讓您瞧瞧。”
聽到王肅的名字,渝帝的口氣稍緩:“讓他進來吧!”
過一會兒,王肅穩穩地走進殿中,俯身叩拜:“臣王肅叩見陛下!”
渝帝淡淡道:“愛卿起來說話吧。”
王肅緩緩起身,從懷中小心地拿出一個錦盒,雙手奉上:“陛下,犬子前些日子遊歷四海尋得一個珍寶。臣以為此等珍寶天子才配擁有,便拿來請您過目!”
渝帝接過錦盒打開盒子,只見黑色的絨布上,放着一個通體渾圓的夜明珠,珠子晶瑩剔透,通身散發著暗綠色的光,仔細一看,正中間有一道細縫。
渝帝不以為意地說道:“不過是一顆夜明珠罷了。”
王肅呵呵笑道:“陛下,請您沿着縫隙將珠子分開再看!”
渝帝狐疑地將夜明珠分開,方才還通體發光的珠子頓時透明無光。他心中一驚,又將兩半合二為一,珠子竟又散發出幽幽綠光。
渝帝旋即哈哈大笑道:“果然是珍寶!”
王肅諂媚地說道:“陛下,此珠在夜間百步之內可照見髮絲,若將此珠置於賬內,即便夜晚起來也不必再點燭火!”
渝帝勾起嘴角笑了笑,多日來堆積在心中的怒氣也消散了一半。他倒不是個喜歡珠玉玩好之人,只是此時他需要找些樂子,讓自己從煩躁中解脫出來。
他將錦盒隨手放在一旁,嘆道:“愛卿所獻之物深得朕心。不過,愛卿位極人臣,家中更是堆金積玉,朕不知該賞你什麼好了……”
王肅忙深施一禮,誠惶誠恐道:“能為陛下解憂是臣的榮幸,臣不敢要賞賜!”
渝帝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又問道:“王愛卿可知朕所憂為何啊?”
王肅垂下眼眸,謹慎答道:“臣斗膽揣測,陛下是在為平陽侯案而愁!”
“那日在朝堂之上,不見愛卿出來說話,這些日子也不見愛卿的奏章,不知愛卿對此事有何見解?”渝帝語氣平緩聽不出喜怒,眼神卻有些迫人。
王肅略一沉吟,方道:“臣以為平陽侯已年邁,無力管理家中之事,定是惡奴打着他的名義在外興風作浪!皇上只需嚴懲惡奴即可。”
“奴僕作惡,是平陽侯管理不善,朕該如何處置他?”渝帝又問道。
王肅再施一禮,道:“陛下,北渝的律法尚不罰七十以上的老者,平陽侯已七十有五,不應再受到苛責!”
渝帝眉頭微微一動,又道:“即便你說的在理,怕也無法平息朝中的非議。”
王肅微微一笑,道:“陛下但可稱病不理!時間長了,這件事自然就被大家遺忘了!”
渝帝終於露出笑容:“愛卿說得不錯,可惜夏首輔雖然一心為公,性子卻太過剛直。你身為次輔,可要從旁多多協助才是啊。”
“是,臣謹遵聖意。”王肅恭敬應道。
“對了。”渝帝忽然話鋒一轉,問道:“你兒子王璟可有官職在身?”
王肅嘆道:“犬子一腔熱血,早想在朝堂上一展拳腳、報效皇上。只是臣身為掌管人事的吏部尚書,為了避嫌只得讓他賦閑在家。”
“嗯,這件事你倒是做的不錯。”渝帝微微一笑,說道:“既然他壯志未酬,不如就去御守司試試吧。御守司一向是朕最重視的部門,指揮使更是朕的心腹,朕想來想去只有他最合適。”
“可是……”王肅故意皺起眉頭,遲疑道:“犬子不才,怕難以擔此重任!還請皇上准他從一個小役做起吧。”
渝帝淡笑着看向他,啟唇道:“御守司的指揮使一向是朕親自指定。放心,有朕的旨意在,朝中不敢有人非議此事!”
“不過。”渝帝忽然盯着他,似警告又似叮嚀般說道:“朕知道你在朝中的支持者甚多,你們父子二人今後要謹言慎行。正所謂站得高跌得重,朕可不想下次在彈劾的奏章上,看到你們二人的名字!”
王肅忙拱手一揖,忙道:“請皇上放心,臣一定謹言慎行、戒驕戒躁。絕不辜負聖意。”
說罷,他稍稍抬眸看向盒子裏的夜明珠,想着國丈劉炳文和首輔夏雲卿在外爭得你死我活,自己卻憑着一顆珠子漁翁得利,未免更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