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明辯病症
水銀見狀,忍無可忍地一大步上前。
“癇症急發時,先應醒腦開竅為主,以手厥陰、督脈及足少陰經穴為主。
內關穴,為心包經絡穴,可調理心神。水溝、百會穴為督脈穴,后溪穴,通督脈,督脈入腦絡,故,針刺可醒腦開竅。
湧泉穴,為腎經井穴,可激發腎氣,促進腦神的恢復。
您先取印堂,接着是不是再取鳩尾、間使、太沖、豐隆這樣的樞穴?
那是兩次發作間歇期的治療手法,您行醫數十載,怎會不分?”
水銀邁出去時,身旁的青壯漢子,就伸手扯了一把,沒扯住。
眼見旁大夫望過來,趕緊縮回手望天,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旁大夫望着那黃口小兒,一指虛點着他,渾身氣得哆嗦,形狀比之地上的患病之人,也不惶多讓了。
“你……你……”
他張着嘴,斷斷續續地吐出兩個你字后,卻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了。
想反駁,突然就發現自己理屈詞窮了。
但是不辯解,豈不就證明自己是個庸醫?
那如何了得?
可他之前的確是想取印堂、間使等穴位的。這……
沒等旁大夫找出回辯之詞,周圍的人見他啞舌,便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均質疑起了他的醫術。
旁大夫急了,站起身,怒喝:
“老夫活人無數,癇症治療無數,便是用此取針之法!你一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只憑翻了幾日閑書,竟就敢在此胡言亂語,耽誤老夫為患疾之人醫治,其心可誅!”
說著,抱拳沖周圍拱手環施一禮道:
“老夫在此杏城行醫數十載,醫術了得、聲譽極佳,今日竟被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後生,出言冒犯、欲毀老夫醫譽,請諸位明眼鑒證,並將之驅趕出去,莫耽誤老夫救治。人命關天哪。”
圍觀的眾人見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不約而同露出了疑惑之色。
那年輕後生言之鑿鑿、有理有據;這旁老大夫聲譽良好、口碑上佳。
這……這要他們怎麼做?
“這是誰家的年輕後生?小小年紀,竟對醫術掌握如此之精準,果然後生可畏也!”
就在這時,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自外響起。
隨之,門外走進一位白眉長髯、紅光滿面的老者,身穿御醫官袍,身後跟着兩名帶刀侍衛,穩步而來。
待行至近前,才將視線落在老大夫的身上。
“少年郎與你辯醫症,你卻只會用名聲、口碑壓人,依老夫所見,你……徒有虛名!”
旁老大夫頓時“撲通”一聲跪地,磕頭如搗蒜,吶吶不成言。
他就算不識眼前的老者,也識得那一身院判官袍,那是他一直以來努力和學習的目標啊。
可是現在……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院判老者見那旁大夫只磕頭已不敢再言,遂背負雙手環視眾人,開口言道:
“老夫乃本朝太醫院左院判,列位若有對老夫言語有異議者,可上前理論。”
眾人一時被老者氣勢官威所懾,加之此刻心中也皆有了分曉,便都不再出聲言語。
人群中,有一人的腳步在悄悄后移。
突聽一聲斷喝:
“紅柳,拿下他!”
正低着腦袋想悄悄溜走的人,忽聽這聲響,抬頭就見那少年郎的目光正直視着自己,心知暴露,立刻撥開未及反應的人群,拔腿就要往外沖。
紅柳已提步飛身,兔起鶻落,一腳踢中那人的後背,將之幾乎踹飛出店門。
她自己則借那一踹之力,一掌拍在桌上,凌空翻轉,落地,踩在欲掙扎而起的人後頸之上。
那人努力掙了掙,卻絲毫使不出力,眼見掙脫不得,便強掩慌張大叫:
“因何拿某?”
左院判示意身後刀已出鞘的兩名侍衛,將刀收起,自己則饒有興緻地、看着出聲拿人的那名少年兒郎。
水銀見狀,便衝著左院判抱拳躬身一禮。
“恕某冒犯,此人行跡可疑,能否讓某之僕從、出手一驗?”
老者聞言,雙眼裏的興味更濃,點頭應允。
水銀見允,便衝著紅柳開口道:
“紅柳,卸去他左臂衣袖!”
眾人就見那被喚紅柳之人,彎腰拽起腳下之人的左臂,一把就將對方的衣袖整個扯了下來。
一條蜿蜒的蜈蚣刺青紋,便展露在眾人的眼前。
“延國細作!”有人驚呼。
“打死他!”有反應快的,已經去找長凳。
“打死他!打死他!”
離得近的已經暴怒地吼着,衝上前去就揮拳踢腳。
紅柳乍一見那刺青,眼睛頓時瞪圓,腳下就要一個用力將細作踏死,忽見自家小姐抬手沖自己作了個手勢。
她恨恨地挪開腳,將那細作交給撲來的眾人,遁出身形。
延國,就是此次大舉犯邊、連屠他們敖國三座城池的兇殘惡敵!
敖國百姓,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眾人撲上去,用拳打、用腳踢、用鞋抽、用牙咬……
水銀則趁亂悄悄上前,拔出了地上患癇疾之人嘴裏的封堵之物,迅速施了幾針,然後將人拖到牆角之處貼躺着。
院判老者沒注意到少年郎的舉動,他眼見那細作就要自此斷了氣,忙招呼自己那兩名侍衛上前阻攔。
不是他不忍心見其死,而是這樣的細作,必須要交由衙門,將里裡外外、尤其是同夥審個清楚。
待得這一團亂鬨哄安定,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細作,讓衙役帶走之後,地上的患疾之人業已清醒,恢復如常。
院判老者此時才想起尋那少年兒郎,卻已是蹤跡全無。
最後只在其下塌的那間房屋內的方桌上,看到兩張字跡豪邁、飛揚、洒脫的藥方。
老者看着那針對陽癇和陰癇不同的藥方,先是眼中不斷地綻放神彩,接着便又連連跌足、嘆息。
自古敝帚自珍,醫術亦是如此。
這年輕後生之前就坦坦蕩蕩地說了細緻的醫治之方,如今又大大方方地將詳盡藥方留下,足見其心性胸襟了得。
這才是高人風範、醫德上品。
只可惜了,如此上佳的醫術,比之自己恐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卻竟緣慳一面。
……
沒料到院判會給自己下了如此高評價的水銀,救治完病患,乘着混亂,在櫃枱那兒書寫完藥方,回到房間留下后,就背起簡單的包袱,下樓小心地避出了亂鬨哄的客棧。
看過的病症,必須留藥方,是師父一直以來的教導。
師父說過:敝帚自珍只會讓道路越走越窄,八面開花,才能令技藝升華,水銀一直深以為然。
走出不多遠,便見到已牽着馬在等待自己的紅柳。
她走上前,問道:
“可有給客棧結清?”
紅柳點頭。
“我牽馬前,有把一錠銀兩彈進掌柜的袖口裏。”
水銀誇讚道:“做得很好。現在,再去尋一家客棧吧。”
“小姐,還尋客棧?不怕那院判大人追來嗎?”紅柳好奇地追問。
水銀笑看了她一眼。
“那是院判,又不是無賴,明知我不願與他攀扯,又豈會緊追不放?大人,是有大人的氣度在的,不會做那麼自跌身份之事。”
主僕二人邊說邊向前走。
紅柳見四下無人,終於問出了憋在心裏的話。
“小姐,您是怎麼知道那人……”
說著,伸出左手,拇指和小指指尖對接,中間三指成爪勾樣,抓了抓。
水銀注意到她的動作,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輕聲地回答。
“你怕是忘了我師父說過有關延國的事情了吧?延國人擅使彎刀,所以不僅虎口有繭,食指和中指的最末節之間,也容易有繭。
另外:他們男子自幼便有單穿耳眼的習俗,且所佩戴的耳墜皆又大又重,耳痕就會十分明顯。
雖然之前那人有將泥土之物糊在上面,但是,身上、臉上太乾淨,唯獨耳垂處有塊泥,豈不是很奇怪?
最主要的:他不該一見院判大人就想跑,或者說,是想去通風報信?”
紅柳頓時恍然大悟,一拍巴掌,壓低了聲音叫道:
“那奴婢也知道了。本朝男子梳發上梳一半成髻,而延國男子則是全梳成髻,難怪奴婢當時就覺得,他腦袋下半部分的頭髮有點不太順眼。”
“對!”
水銀笑着沖紅柳豎起了根大拇指。
“有進步,出來這幾日,你愈發仔細了。”
紅柳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抓了抓頭皮。
“小姐,明明雷老爺都有教過的,奴婢一時忘了,您還誇獎……”
話說小姐的身邊現在只有自己在守護,自己不知道更加謹慎小心,反而還處處忘事,可要怎麼好?
正說話間,已是到了另一家客棧的門前。
店小二熱情地迎上來,告知尚有上房,倆人便進去了。
這一夜很安穩。
那院判大人果然沒有派人來尋,水銀的心裏也踏實了幾分。
世上怪人很多,她之前雖然言之鑿鑿,但到底還是有些擔心那老者會不按常理做事。如今,可算是放心了。
她起身洗漱完畢,見紅柳已將店小二送來的早點擺放好,便坐去了桌前。
卻又忍不住在想,三城破而被屠,因此太醫院才派人急赴邊城的吧?
亦是朝中應有之意。只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