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

紅塵

人世總是無常,紅塵多紛擾。

冬季還沒完全過去,就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以柳家為首的某些宗派勾結在一起,非要鳳靈宗就安陽城一役給個說法。

如今大敵沒了,實力多少都受損的各門各派開始重新洗牌,柳家對鳳靈宗早就不滿,此次便拿玉華為由頭開刀,將所有矛頭都指向鳳靈宗。

千機門和陸家都站在鳳靈宗這邊,太一門與柳家沆瀣一氣,縹緲峰的和尚這迴轉了性,竟不問世事不插手管了,當起了老好人,而洗劍宗化丹宗那些則不吱聲只看戲,幾個擁立柳家和太一門的小門小派鬧得倒是挺歡,叫囂得厲害。

鳳靈宗不能否認玉華的存在,給不出能平息眾怒的解釋,作為一宗之主,太真沒有推脫罪責,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過另一方面,她也不會任由旁人在自家地盤上撒野,畢竟鳳靈宗在安陽城一戰傷亡最慘重,死了那麼多弟子,連第一宗師都沒了。

之後又是一番拉扯,各種不依不饒,蹬鼻子上臉。

太真是宗主,明面上不能拿柳成義那些人如何,還是清虛和江林一同出面,兩人對柳成義可不會客氣,直接出手招呼,甚至還用上了當初沐青留下的符咒。

柳成義一行人最後是被趕走的,狼狽至極,離開前還變相放狠話指責鳳靈宗不端。

一場鬧劇讓人啼笑皆非,但也讓江林她們趁此出了口惡氣,以前不敢對柳家的人怎樣,而今鬧開了,倒沒了那麼多的顧忌。

但出氣歸出氣,鳳靈宗現在的處境的確不太容易,一連失去了兩名得力長老,可謂實力大損,除了千機門和陸家,其它宗派多少都有點避嫌的意思,生怕沾惹上麻煩,唯恐避之不及,而柳家之流敢這般叫囂鬧事,也無非是仗着鳳靈宗沒有第二個沐青罷了。

不過這邊再怎麼鬧,隱月樓那裏還是老樣子。

以前沐青在的時候就喜歡清凈,這邊也見不到兩個人影,而今沒甚區別,除了過來打掃的弟子和陸傅言他們,一天下來也見不到別的人。

這日陸傅言來得早,像往常那樣待了大半個時辰就離開了,他最近很受太真器重,就比較忙,每天過來一趟都得抽時間才行。

晚些時候江林來了,亦沒待多久。

剛從安陽城回來那會兒,所有人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很不適應,但久而久之還是那樣了,日子總得過下去。這麼久了,沒人發現這裏的異常,都以為那盞燈是江林或陸傅言點的。

與往常一樣,當天色徹底黑沉下來的時候,房間中的燭火倏爾亮起,將整間屋子照明,窗戶是關着的,淺淡的燈火跳動了兩下,而後穩定下來。

普通人是看不見那燈下的薄影的,若是江林她們在此,定然能瞧見那薄影已經隱約有人形了,而且還比較熟悉。

那薄影比上次出來時維持的時間更長些,但也不久,點上燈還沒走回床上,就又消散了。

這薄弱的魂體不是甚鬼怪,正是這棟閣樓的主人,在安陽城以魂血祭的沐青。當日這人將一縷光線留在白姝體內,實則是將一縷魂魄留與對方,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可這只是危急時刻想出來的法子,到底會成什麼樣子未知,沐青也沒想到自己能這麼快就出來了。

其實剛顯形那會兒,她是沒有意識的,也不知為何自己要點燈,反正就那麼做了,過了好些時日才稍微清醒些。

而且沐青一直都在這裏,但奇怪的是,江林和陸傅言他們根本感知不到她的存在,於是就這樣意識茫然地在這兒待了數月,直至這幾日,她才漸漸找回了意識。

她無法離開這個房間,因着魂體與白姝綁在了一起,只要白姝不動,她就只能困在這方狹窄的屋子,且她的魂體太過脆弱,出來連半刻鐘都待不了就會再次散去,就像方才那樣。

這幾天她還是堅持在點燈,欲藉此讓江林她們發現端倪,可誰都沒有察覺。

白姝還在沉睡,靜靜趴在那兒,始終沒有動過,彷彿一塊冷冰冰的石頭。

沐青每日出來的時間有限,未能將其喚醒,更是連觸碰都不行,只能守在一旁看着。

她能點燈,卻不能碰到其它東西,也不能與白姝接觸,倒是奇怪得很。

也許與白姝有關。

沐青現在這般境況,要恢復從前的樣子只怕是不能了,別說恢復,連修復那殘缺不全的魂魄都難如登天,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很難預料,興許白姝醒來后都不會發現她的存在。

這樣的情況可能要持續很多年,十年五十年,亦或百年之久,很難說,沐青也不知道到底會如何。她能感受到自己正在一點點恢復,可恢復的速度太慢了,慢到看不見盡頭,更重要的是,她知曉自己的軀體就在崖下放着,可她再也感知不到肉身的存在,似乎真的不能再復生了。

沐青心緒複雜,倒不是難過,只是有些失落,每每瞧見趴在床上的白姝,這種孤寂的感受就更加強烈,好像有什麼正在流失,無論如何都留不住。她與紛繁複雜的塵世完全隔離了,與白姝隔離了,明明就在咫尺之隔的地方站着,可怎麼都無法觸及。

她變得有點慌亂,可無能為力。

就像當初白姝眼睜睜看着她離去一樣,無可奈何且觸不可及。

但不管她是何種反應,床上的白狐還是那樣。

也許魂體在恢復的原因,沐青這幾天總是記起多年前的事,那些隱藏在紛亂時光中的平淡過往,當年她與白姝在巫山鎮的種種。

她想到了那時的白姝,四五歲大的模樣,有些放肆,不大討喜,但還是比較規矩的,不會太鬧騰。偶爾她在堂中打坐靜心,白姝無聊了,就會變回原形往她身上湊,非得趴她腿上,一點都不知趣。

那時的白姝愛鬧騰,有時做錯了事怕受罰就往竹林里躲,夜深了都不敢回宅子。

她每回都躲在溪旁的竹子堆后,不難找。

可沐青從來都不會去找,只在堂中點一盞燈,邊打坐邊等着,待夜深了,這人就會自己回來,背着手低下腦袋站在她面前,不安又委屈地憋上許久,慢悠悠喊道:“師尊……”

沐青不會應答,直至打坐結束才會抬眼看過去。

這孽障打小就是厚臉皮,嘴硬不會認錯,只會驀地變回本體往她身上蹭,以示賣乖討好。

沐青向來是個不形於色的人,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緒,即使再怎麼縱容對方,臉上也不顯露分毫。

長此以往,白姝就慣會爬桿上架,直到有一次太過越距,被她罰了,這孽障不服氣但不敢造次,憋屈得眼淚水打轉兒,兀自氣了一晚上,第二日見她還是冷冰冰的樣子,便湊過來抱着她,埋着腦袋低低道:“師尊是不是不要阿姝了……”

白姝打小就不服管教,死不知錯,性子比誰都倔,就連服軟都不肯低頭,這次定當是真的怨她了。

三千多年前沐青為了蒼生和天下大義拋下她,三千多年後,又離開了一次,即使是不得已而為之。

翌日再出來時,沐青沒有先點燈,而是在床邊獨獨坐了一會兒,靜默守着床上的白狐。

中途江林來了一次,確認白姝沒有什麼事後就匆匆離開了,她全然沒有察覺到沐青的存在,就那麼直直穿過沐青的魂體走向門口,而後輕輕關上門。江林近來很忙,曾經沐青要做的事全都壓她身上了,忙得連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沐青聽陸傅言說,江林開春以後會去荊州——阿良的屍身燒了后一直放在鳳靈宗祠堂里,得開春那陣子才會送去荊州下葬。

因着困在這裏出不去,又不能與別人交流,沐青對外面的情況不是特別清楚,只能從陸傅言他們的隻言片語中了解一些。

江林走後這裏就沒人來了,陸傅言去崖下了,明天才會過來。

沐青在空寂黑沉的屋子中待了一柱香的時間,才不慢不緊將燈點上,在燈下站了一會兒,感覺到自己又快消失了,她回到床邊,下意識想碰一下白狐,可卻不能,她的手就那麼穿過了對方的身體,摸不到碰不着。

而後她就像往常那樣,一點點化作微弱淺淡的光回到白姝身上。

以往她都是無意識依附在對方體內的,將會什麼都感受不到,可這回卻例外,她進了一個黑沉沉的地方,裏面空寂荒蕪,什麼都沒有。

沐青愣了一下,不知怎麼了,站在原地沒有動。

不過很快,她就察覺到了這是哪兒——白姝的識海。

這人沉睡過去了,因而周圍是黑的。她只是被無意拖拽進來了。

白姝不知何時出現的,就在不遠處,在這裏她變回了小時候的模樣,獨自守在一堆竹子旁邊。

她只站在那邊,一聲不吭,埋着頭不知在做什麼。

沐青一怔,旋即心裏發緊。

當年白姝偷跑出去躲在竹林里,她其實出去找過,只是每一次都沒過去,只遠遠看着,從來都不會做什麼。

眼下的場景與那時一樣。

白姝還是那般,孤零零站着,等着有人過去找。

沐青還是像當時那樣遠遠看着,腳下像生了根一樣寸步難行,好一會兒,才朝那裏走去。

只是她還沒有到那邊,本來一動不動的白姝突然跑了過來,直至靠近了,忽而張開手將她一把抱住。

沐青僵直地頓了頓,許久,緩聲道:“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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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恥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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