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寧佳書還在雲航時,作為整個公司顏值最高的女飛行員,上司栽培,同事艷羨,也曾有過一段風光無兩的日子,不過,一切都終結在公司被併購的那一天。
小作坊完全沒有對財大氣粗的申航說不的權利,從聽聞風聲到併購執行,底層員工們完全還來不及反應,雲祥航空這四個字便從此載入史冊。
親娘換後娘,放機長的事兒黃了不說,為了適應新公司的需求,寧佳書被指派到洛杉磯進行A330的機型改裝訓練,嘔心瀝血學了三個多月,拿了執照,回來又得重新坐在機艙後排開始跟飛學習的日子。
小空客改成大飛機是威風了不少,可她的四道杠機長肩章又重新遙遙無期了。
天知道,全世界寧佳書最不願進的航空公司,就是申航。
在洛杉磯改裝的三個多月里,她不是沒想過跳槽到其他小公司去繼續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可國內飛行圈的行業現狀是,飛行員想換家航空公司供職,比登天還難。
上頭花了那麼大價錢將這些飛行員培養出來,和公司一併賣給申航,價值沒實現之前,申航怎能輕易放她離開?
飛行員是專業性極高的職業,下不了決心轉行,就只能硬着頭皮幹下去。
唯一能安慰她的大抵只有,新東家的薪酬待遇比雲航闊氣。
在公司處理了一天的入職事宜,寧佳書直到傍晚才開車回家。
還未進門,樓道里又聽到客廳里隔門傳來的嬰兒啼哭。
還沒停!
她耳朵嗡嗡一陣亂響,手上沉甸甸,騰出手肘按鈴,等了半晌卻不見人開門,倒是先把對門黃阿姨給招出來了。
“佳書,下班啦?”
樓外的樹上蟬鳴聒噪,寧佳書額上被悶出一頭汗,回身耐着性子頷首同人打了個招呼。
“還沒吃飯哦?來家裏吃吧,這邊菜剛熟。”
“不麻煩了黃阿姨,我明天跟飛,今晚整理完東西還得做航前準備。”她抬了抬手中的箱子示意。
寧佳書的鬢髮浸濕貼在額角,看起來是熱得厲害,暈染的兩頰像早春里夾着朝露的瑞香,秋波眉無需描繪也根根精巧,雪膚冰肌,黑白分明。
任她活了五十來歲,也沒未見過比寧佳書更標緻的姑娘。
才中學那會兒就有一群毛頭小子跟在屁股後頭追,那時巷子裏要是有年輕男孩兒在打轉,十有八九是問寧佳書家門牌號的。兩家就住在隔壁,別人給她扔情書扔禮物時,還常扔錯自己家窗戶。
“我說你媽也真是,這麼漂亮的女兒怎麼捨得讓你做這麼辛苦的工作,閉着眼睛嫁個有錢人,日子不知道比現在安逸多少。”
寧佳書按着門鈴,敷衍應一聲。
“佳書,阿姨跟你說件事兒,我那個侄兒你有印象吧?上次來吃飯那個,在陸家嘴工作,投行分析師,一表人才,工作也好,家裏在徐匯還有兩套房,那天電梯間裏見了你一面,回去就哄我要你的聯繫方式……”
寧佳書十分懷疑黃阿姨形容詞裏“一表人才”的水分。
像她這樣的資深顏控,倘若對方真有幾分姿色,她腦袋裏怎麼至於一點記憶也無?
於是她回道,“阿姨,我沒打算這麼早結婚。”
事實上,寧佳書是壓根沒有結婚的打算。
她生來是個喜新厭舊的人,興許今天還迷得不得了,睡一覺起來便半點興趣也無。縱使知道追求新鮮享樂不是個好習慣,她也從來隨心所欲不束着自己。
這樣的性子,叫她結婚無異於叫她給自己上副鐐銬。
“佳書,這你就想不清楚了吧,女人啊就得趁年輕早點兒結婚,生了孩子身材才好恢復——”
上了年紀的三姑六婆不知哪兒來那麼誇張一腔替人保媒的熱忱,寧佳書煩不勝煩退後,轉身手一滑,懷裏的箱子差點撞上來人的胸口時,險險才落回自己手中。
她眉梢微揚,口裏抱歉,“誒呀黃阿姨你沒事吧,今天特別累,瞧我,連個箱子也抱不穩了。”
箱子至少十來公斤重,那力道撞一下得疼好幾天,也不知道一個姑娘家哪兒來那麼大力氣。婦人心有餘悸擺擺手,一時也忘記了要說什麼,好在這時候家門終於開了,寧母懷裏抱着抽噎的祖宗弟弟給她開了門。
“剛剛在換尿布,沒騰出手來,吃飯了沒啊佳書?”
寧佳書關門換鞋,把箱子放在玄關口,掃了一眼兵荒馬亂的客廳,定住腳步。
尿片和換下來的小衣服還擱在餐椅上,桌面只擺着半碗米糊。
“不吃了。”
她回頭重新把箱子抱起來,徑直上到二樓。
奇怪的是,她的卧室早晨出門時明明上了鎖,這會兒卻一擰就開了。
寧佳書心裏有數,一開門直奔更衣間,果然,衣櫃最上層,回國時搶購的那隻限量包只剩了個防塵袋。
從進門前開始,一肚子壓了半天火氣終於瞬間迸上腦門裏。
她步出卧室,直接把防塵袋從二樓扔了下去,“羅圖哪去了?”
“參加畢業典禮……”
寧母沒來得及疑惑佳書為什麼發火,看見落下來的袋子LOGO心中便瞬間明了了,低聲勸道,“她高高興興打扮了出去的,那麼重要的日子,你那麼多包,就借她背一次吧。”
“一次?”寧佳書冷聲。
“你問問她自己拿過幾次?今天挑的那個更厲害了,我都不捨得背出門,一層層裝在防塵袋裏,她翻出來拿走連聲招呼都不打。”
寧母被她的反應嚇一跳,一邊哄着懷裏受驚的兒子,一邊低聲對她道:“這點小事別生氣了,多少錢嘛,媽再給你買個新的……”
“十三萬,限量版,沒得買。”
寧母愣半晌,“你爸到底給了你多少零花錢?佳書,兩三萬得了,你買這麼貴的包幹嘛?”
見她不說話,寧母想了想,才又好聲安撫:“羅圖她不是每次都好好還你了嗎,我下回跟她說,讓她借之前一定先徵求你同意。”
寧佳書心眼小,不想答應。
攥緊手心轉身回房,“沒必要,我在找房子了,過幾天就搬出去。”
她許多年不跟人爭執,覺得低級,蠢貨才會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可偏她瞧着寧母維護外人的樣子就來氣,甚至該死地覺得委屈。
這房子是她爸離婚時留給她們母女倆的。這座城市寸土寸金,兩百來平米的大躍層,在當年便是頂好的房子,如今漲到十萬一平還有市無價。
現在,卻被寧母再婚的男人和他閨女,還有寧母懷裏的那個小傢伙佔領了。
若不是她工作性質特殊,需要質量良好充足的睡眠時間,又看在寧母的份上,她無論如何不會逼自己吞下這口惡氣,主動從家裏搬出去給他們騰地方。
餓着肚子洗漱完,寧佳書登錄pad上的飛行系統,把第二天飛行任務的航前準備刷完,剛要睡覺,客廳里又傳來哭聲。
可真是要命了!
煩躁轉身,寧佳書朝耳朵上捂了枕頭被子,直到悶出汗來才稍微有了睡意。
***
感覺閉上眼睛只睡了一小會兒,鬧鈴便響了。連按四個鬧鐘,她撕掉臉上發乾的面膜紙,猛地想起有飛行任務,惺忪的眼睛這才瞬間清醒過來。
六點十二,稱不上遲,但也不算早。
九點鐘的飛行,至少七點二十抵達公司簽到,除去路上的四十分鐘,她只剩下半個小時洗臉化妝吃早餐。
寧佳書從小覺多,每天早上為了多睡幾分鐘早就把速成妝這門絕技練得登峰造極。
更何況……她一想到昨晚確認過的機組名單,唇角的弧度又開始上揚,刷子掃粉越發小心起來。
這是她在申航首飛,即使只是個坐後排的副駕,也得讓人見之難忘。
寧佳書討厭在人群中失去存在感,會令她不安。
今天的航班從浦東直飛羅馬費尤米西諾機場,駕駛艙里空氣乾燥,除了補水還要做好定妝,近十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稍不注意,落地時就會油光滿面。
制服已經熨過掛在衣櫃裏,她換了襯衫戴上肩章套上制服,對着穿衣鏡系領帶。
寧佳書的美麗是光芒四射,穿上制服的一瞬間,便有了種別樣的內斂安靜,又奇異地與英氣並存。
她滿意關燈,臂彎夾着帽子去拖飛行箱。
輪子滑地的細響在門口停住。
客廳的餐桌上擺了三明治和熱過的牛奶,那是寧母在為昨天下午的事道歉。
她本打算目不斜視直接出門,可想到寧母哄了一夜的孩子還起這麼早給她做了早餐,又覺得有幾分不忍。
更何況她很餓,前心貼後背。
幾經猶豫,還是只拿了那個半寸厚的三明治。
這份歉疚得讓她記着,省得下次還不分遠近親疏替人低聲下氣賠罪。
***
抵達公司簽了到,寧佳書最先見到了這次航班的一副。
年紀二十七八,是她向來記不住的普通樣貌,不過為人熱情,領簽派放行文件資料時幾句話的功夫,便和寧佳書熟悉起來。
“……我那會兒出國學飛之前,往屆西澳回來的師兄跟我說,不會剪頭髮的廚子不是好飛行員,我還不信邪,後來才發現,咱們補貼還真不夠剪兩次頭的……”
寧佳書低頭標註着飛行計劃,微笑回問,“那師兄後來學會剪了嗎?”
“可不得學會,我的手藝算同期里頂精湛的,都排隊找我操剪刀,等以後幹不了飛行員,我就去開個理髮店!”
“這麼厲害?”寧佳書適時抬頭,遺憾道,“可惜我的頭髮不用剪,這麼有意思的經歷都沒體驗過。”
女孩望過來的眼睛似秋水,湖光動人。
男人的心跳緊了緊,不着痕迹別開眼睛才道:“加油和領油單就我去做吧,師妹你剛來,先跟着熟悉熟悉咱們申航的流程。”
寧佳書點頭,跟着進了電梯間,又聽他打預防針,“對了,還有件事,劉方岩機長昨晚上突然發燒,公司臨時安排了另外的機長帶咱們飛,他性子特嚴謹,人也挺冷淡的,要是有什麼不愉快,你可別放在心上。”
寧佳書這次還來不及點頭,電梯門便開了,瞧着進來的一群乘務們,徹底把師兄的話拋在了腦後。不動聲色往轎廂前排挪了挪,挺直腰脊,故意揚聲喚道:“何西!”
最前方的乘務長回頭,瞧清她的一瞬間,女人驚得倒退小步,差點從將要合上的門裏跌出去,還是寧佳書眼疾手快把她扶穩。
“佳書?”話聲比平日高出好幾個度,連音調都有點兒失真。
“怎麼啦,咱們這麼熟你還認怕認錯?”
何西的目光落在她的肩章上,壓不住的不可置信,“你大學去了航空學院?”
“是啊,手機一換,咱倆居然就失聯這麼多年。”
寧佳書笑着回頭,向師兄介紹,“我高中同學何西。師兄你說巧不巧,我來申航的第一趟航班,就和好姐妹在同一個機組。”
一群小乘務員還從未見過乘務長失態的樣子,紛紛好奇轉過頭來打量這個名叫佳書的女人,驚鴻一瞥,又都紛紛挺直腰板轉了回去,心中告訴自己輸人不輸陣。
寧佳書不像飛行員,倒是比她們更像乘務員。國際航班,頭等艙3號,主持公司年會大小禮儀活動的那種。
好姐妹的戰鬥力大不如前了,寧佳書只覺得好生沒趣。
準備室開會之前,待到身邊的人都走光了,何西終於開口喚住她。
“你是為霍欽學長,才學的飛行來的申航,是吧?”
猛地從何西嘴巴里聽到這個名字,頗有幾分恍若隔世的感覺,彷彿時光又回到了高中那時候。
霍欽。霍欽。
這名字念着便是一股子繾綣的味道,在唇間繞了兩回,寧佳書才偏頭否認。
“我不是。”
“別蒙我了佳書,咱們這麼多年朋友,你嘴巴一張我就知道你要說什麼假話。”
對天發誓,寧佳書確實不是個老實的姑娘,不過這一次,她半點沒撒謊,躲他還來不及呢,更別提覥着臉往他跟前湊。
不過既然何西已經下定結論,她怎麼解釋也白搭,索性不說話了。
“怎樣,被我猜中了吧,我就知道你還對他念念不忘!”何西輕嘲。
大約是她覺得和自己同病相憐,寧佳書竟從那幸災樂禍的神情里看出了幾分感慨。
是了,論起喜歡,何西當年可比她狂熱得多。
“你別再想了,霍欽根本看不上咱們這種人。”
“哪種人?”寧佳書不服。
“虛榮虛偽自私胸無大志。”
難怪書上說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永遠是她的情敵,寧佳書這下沒話了,尷尬抱臂,轉身回會議室,低聲嚷道,“以為自己真的什麼都知道呢。”
有一件事,何西就是做夢也一定不會料到——
她手都沒碰到過的男神,不僅和寧佳書談了戀愛,最後還是她把他給甩了。
何西似乎終於從昔日好友這裏扳回一成,心情也鬆快起來,頗不吝與她分享,“知道今天機組臨時換的責任機長是誰嗎?就是霍……”
不消何西說,寧佳書已經走到了會議室門口。
在那燈光通明的落地窗盡頭,黑色制服的男人逆光轉過身來。
他身姿頎長英挺,帽子夾在臂彎,漆黑的碎發落到額前。
眉目俊美雅緻,骨相均勻,氣質天成。
有那麼一瞬間,春和景明,冰雪消融。
甚至連背後光線都為他的輪廓都渡上柔和的金芒。
申航的制服剪裁,好像真能把一個人的魅力發揮到極致。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穿申航制服的樣子,不防間又記起了從前聽學妹說過的一句讚美。
她說,霍欽,是像天空一樣高潔清朗,芝蘭玉樹的男人。
他徑直走到會議桌上首,放穩帽子,視線在各位機組成員的面上掃過一遍,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啟聲:
“既然人齊,那會議就開始了,我盡量把內容簡化,早點結束。”
聲音是玉石擲地,乾淨又有種別樣的性感。
乘務們眼睛發亮挨着他下面落座,只有寧佳書怔了怔。
剛剛霍欽掃過她的眼神,沒有停留。
一瞬也沒有。
縱使早有心理準備,可寧佳書到這秒,還是不能免俗地在意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