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淅瀝的梅雨一來,整座城市便少見晴日了。
凌晨剛落過一場,路面上積水未乾,大清早天空便陰雲晦暗,沉悶的空氣里只夾着遊絲般的風。
中環上喇叭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高架的車流堵得水泄不通。
這是寧佳書回國后第一天入職。
掃一眼腕錶,時間近八點了。路上好不容易有些許鬆動,剛踩油門,前方紅色奧迪卻出猝不及防又來了次急剎,打滑的輪胎與地面摩擦出一聲尖銳的嘶鳴——
好在寧佳書反應比常人迅捷許多,立刻踩停了剎車。
即使如此,濕滑的路面和慣性還是讓車身溜出一段,保險杠堪堪懸在奧迪的後車牌上端。
只差一點點。
這是第五回。
寧佳書數得清清楚楚,煩躁扯掉在播氣象台的藍牙耳機,墨鏡底下連白眼都奉欠。
雨天是追尾的高發階段,前面車主三番幾次嚇人,換個操作差的跟車,大概車禍都出四五回了。這馬路還真是什麼不要命的人都敢上。她想着,睏倦地打了個哈欠。
二胎開放后,當了二十幾年獨生子女的寧佳書今年突兀地添了個弟弟。孩子的哭聲尖利又極具穿透力,整夜哭,在她回國后等待新單位人事調令的這兩個月,美容覺沒睡成,反而差點被那小子哭出神經衰弱。
黑色牧馬人一路憋屈堵到地下車場,終於得以撒開油門歡快跑了一陣。
新東家是航線遍及五大洲的國際化大企業,停車場比馬路寬敞。這大抵是整早唯一一件值得寧佳書順心的事。
漂亮的甩尾后,換擋倒進車位。她熄了火,對着後視鏡整理長發。
早上為了多睡兩分鐘,妝也沒來得及化,此刻包里倒是樣樣俱全,唯獨把粉底落在家裏洗漱台上。臉湊近,看着眼下一片因睡眠不足留下的淡青,怎麼瞧怎麼戳心。
算了。
她嘆氣,挨着椅背閉目昏昏瞌睡了兩分鐘,終於放棄武裝,搖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坐直把馬尾紮上,仔細抹了防晒。
鏡子裏的人菱唇粉淡,雪膚烏髮,眉目精緻。
挑起下巴,離遠些打量鏡子,寧佳書心中頗為自得。
雖然沒上底妝,但昨晚的輕奢面膜總算沒白敷,她這張臉,可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啊。
剛開始顧影自憐,便被隔壁車位的動靜打斷,餘光一動,寧佳書差點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真是巧了,中環上擋她跟前礙手礙腳的那輛紅色奧迪,正艱難往隔壁車位里倒。
如出一轍的車技,她都不必看車牌來驗證自己的猜測。
那已經是附近最大尺碼的車位,只是司機笨拙得不像話,來來回回反覆幾次,才勉強停車成功。
車燈一暗,A字裙女司機終於下車。
鎖了門也並不忙着走,只把包放引擎蓋上,正對寧佳書,朝黑漆漆的車窗鏡面調整起胸型。
聚攏效果頗為明顯,隨意撥動幾下,直接從B漲到了C。開車的技能倒還不如她手動隆胸來得熟練。
寧佳書瞧得津津有味,直待人轉身才想起來,那女人風情萬種撩長發的樣子…似乎頗有幾分熟悉。
像誰呢?
她把包斜挎在身後,黑色馬丁靴落地,甩上車門的瞬間,卻不防瞧見了隔壁引擎蓋上落下的車鑰匙。
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遠去,寧佳書順手抄起來,邁開步子趕上去。
臨近上班時間,失主鞋跟雖細,走得卻還挺快,直趕進電梯才追到人。
“小姐,你車鑰匙落引擎蓋上了。”
那人轉身在包里翻找一陣,才接過鑰匙,抬頭致謝。
妝容精緻,禮貌也不錯,露的是標準的八顆牙。
“謝謝你了,第一次開車上班,有點兒笨。”
不是有點兒,是真夠笨的。
寧佳書堆出笑意,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那幾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重新騰空升起。
女人也是一副錯愕模樣。
“寧佳書?”
“何西?”
兩個女人驚叫出聲,放大的瞳孔這次徹底瞧清了對方面容,在不可置信中相認了。
“好多年沒見,佳書,真沒想到今天會在這兒遇到你!”
“是啊,高中畢業就到現在了。”
寧佳書漾開唇角假笑。
她們當年可是附中一對出了名的姐妹花。
哦不,塑料姐妹花。
喜歡穿同一個顏色的衣服比誰皮膚白,專挑同一款裙子看誰身材好……她們甚至狂熱地暗戀過同一個學長。
表面每天手挽手在校園裏親密招搖,暗地想的是如何不着痕迹把對方踩下去,榮登校花榜首。
高中畢業后許多年再沒聯繫,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寧佳書天天盼着與對方重逢。
原因無他,寧家父母那時候怕她談戀愛,不肯給多餘的零花錢。兩口子性格不合吵鬧了半輩子,唯有這點,意見不約而同地合到了一處。
整個青春期,寧佳書連新衣服都極少添置,更別提護膚品和小首飾。
偶爾長顆青春痘,兩口子居然高興得不得了,巴不得女兒再丑些,徹底把早戀的苗頭扼殺在搖籃里。
以上種種,直接導致了寧佳書高中三年處處被何西壓一頭。
畢竟她哪裏能和穿昂貴聚攏型胸衣,有各種新潮衣服裙子化妝品、還能做直發離子燙的何西相比呢?
根本都不在一條起跑線上。
遺憾的是,等寧佳書五官徹底張開,發育成熟,成了實至名歸的大美人,有錢養護、顏值在航空學院難逢敵手、孤獨求敗的時候,何西已經聯繫不上了。
兩人以極其綿長親熱的擁抱慶祝了重逢。
鼻尖輕嗅,何西聞出了對方的chanel5號香水。
前調柑橘果,尾調白麝香。
擁抱一松,他們交互的目光如同五百瓦探照燈,在最短的時間裏,不着痕迹將彼此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佳書的唇角不住上挑,而何西的眉梢則不可查地微垂了一下。
是,寧佳書的臉蛋比從前又漂亮不少。雖然不願承認,不過看上去確實還是原裝貨。
察不出粉底的痕迹,膠原蛋白充足,像極了大學裏那些水嫩的姑娘。
而她,近來飛多了晝夜顛倒的國際航班,精緻得體的妝面上,已經少了點新鮮氣。
這場重逢中誰佔上風,已經顯然。
“去幾樓?”
“六樓。”
何西在電梯上按下三和六兩個數字,轎廂穩穩上升。
瞥見對方提袋裏的制服一角,勝利者寧佳書率先問,“你在申航工作?”
“是啊,一直做乘務。”何西答着,忽而意識到什麼。
“你今天是來——”
“入職的。”
“哦……”何西尾音轉了轉,眼角終於放鬆地舒緩幾分。
她記得,公司今年新招的空乘就是在這幾天集中辦理入職。
叮——
電梯很快到了。
“人事部六樓出了電梯右拐就到,我一個朋友是那兒的經理,佳書,需要我上去打聲招呼嗎?”
“只是辦個入職手續,不必麻煩。”寧佳書擺手。
“哎,緣分這東西還真是猜不透,”何西頗有感慨,“兜兜轉轉,沒想到從今以後咱們又是同事了,我真高興。”
“我也是。”
交換完最新的聯繫方式,又約了常聚之後,寧佳書目送何西儀態萬千地走出電梯。
關門的瞬間,女人忽地又回過頭來,目光落到她身上,故作惋惜地嘆一聲。
“佳書,我是真沒想到,那麼多年過去,你居然還沒放棄當空乘的想法。”
“嗯?”寧佳書無辜偏頭,佯裝錯愕。
女人繼續開口,“咱們這麼多年姐妹,還是得給你一點兒小建議,在公司得遵守制度,容妝得體。我倒是無所謂,不過咱們公司的其他乘務長年紀普遍偏大,不喜歡下屬工作時使用香水。”
她說著,目光動了動,由上及下落定在寧佳書鞋面。
“你剛來咱們公司,這方面還得多注意,好好學化妝,也買雙像樣的高跟鞋。”
那眼神真誠而懇切,彷彿真是掏心窩子對她好。
只不過寧佳書哪裏不清楚她的尿性,在她開口就已經明白這翻話至少有三層含義,優越感蓬生的同時,也含了一點恰到好處的敲打。
一,我是乘務長,你只是新人。
二,我贏了。
三,那麼多年過去,你一點兒沒長進真叫人開心。
她們當時暗戀的男生通過了飛行學院的體檢,高考前就已經被航空大學破格提前錄取。
那年,倆人鼓足了氣較勁,誓要追隨學長腳步,搶在對方之前把人搞到手。
按寧佳書的條件,通過乘務專業選拔原本是板上釘釘的事,偏偏選拔前一天,她急性闌尾炎發作,入院做手術去了。
看何西現在的樣子,倒是過得挺開心,就是可惜段數沒有半點長進。
娉婷的背影遠去,勝利者的姿態,真是得意洋洋啊。
寧佳書感慨,強行耐下性子等着電梯合上。忍不住了,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她要立刻捂着肚子笑出聲來!
3、2、1……
寧佳書才抬手扶牆,門外忽地傳來一聲喚——
“稍等一下。”
轎廂重新啟開,身着申航飛行制服的男子踏入這方空間。
來人轉身站穩才瞧清寧佳書的臉,又驚又喜驚呼出聲,“師姐?”
飛行圈就這麼大,寧佳書也沒想到一清早連遇倆熟人。
這小師弟從前在澳洲時,和她是同一家航校出身。
“邵城?”她把涌到喉間的笑意咯噔一聲強忍了回去,露出一分恰到好處再見故人的歡欣。
“居然還記得我,”他手足無措,喜不自勝,“師姐怎麼會在這兒?”
“來新公司報到。”
話到此處,邵城猛地反應過來,“哦,對啊,雲航和申航一合併,以後咱們是同事了。”
寧佳書頷首。
目光落在他肩膀金黃色的三道杠上,唇角矜持微翹,“邵城,你在申航乾的不錯啊。”
男孩羞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勵。
“哪裏,比不上師姐厲害,你離開航校后很久,教員還總提起你呢,我還聽說,你之前在雲航都快放機長了……”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
寧佳書話里推謙,卻挺直腰脊,深吸一口申航的空氣。
簡直神清氣爽。
這才是新公司的正確打開方式嘛。
師弟極為熱情跑前跑后帶她辦完手續,領了肩章和制服。
申航飛行制服是出了名的好看,雙排扣款式,剪裁大方設計精妙,面料低調內斂。指尖撫過,還有綉線的暗紋。
師弟大包小包跟在身後,寧佳書握着口袋裏質地冰涼的飛行徽章,秋波眉微蹙,很是過意不去。
“邵城,你去忙,我自己來吧。”
“不用不用,我今天沒有飛行任務,不忙的,”男人連擺手,“東西多,我一會兒直接幫你搬到車上好了。”
師姐這麼瘦,哪裏能讓她自己提,邵城想。
他不知道的是,寧佳書單手提礦泉水桶可能比他還要輕鬆。
人力資源部還挺忙,手續告一段落,在廳里等邵城回來的空兒,寧佳書低頭玩手機,不防聽那邊櫃枱辦理入職的年輕空姐們嘰嘰喳喳小聲討論。
……
“我剛上來在大廳遇着霍機長了,不愧為申航品質最高的飛行員,一眼淪陷型!”
“真的?比宣傳片里怎麼樣?”
“宣傳片根本沒拍出他百分之一的帥氣好嗎?”
“簡直驚為天人,我第一次對禁慾系毫無免疫力,你是沒見着,從肩到腿,還有窄腰,都比視頻里更完美!”
“說到這兒,好想夾那腰上試試……”
最後一句不知是誰發出來的,壓低了聲音講,不過寧佳書還是清晰地聽到了有人口水咽下的聲音。
她抬眸,將櫃邊幾人的樣貌一一掃過,然後收回視線。
現在的年輕女孩,比起她們當年還真是沒有半分矜持。
色|情。
不要臉。
痴人說夢。
她面無表情腹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