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東宮時日已西沉,賀玄本想去宜仁殿,可走到一半,突然停住。
東宮無嫡子,母后着急納新,是否有人授意?
“高浦,孤看起來如此不得信任嗎?”賀玄眼底流露出一絲酸楚,“為何一個個都……”
“殿下,您千萬別多想!”
“坤寧宮之事莫要告訴太子妃。”賀玄搖搖頭,竟示意高浦折返仁安堂。
望着賀玄孤傲背影,高浦默默嘆了口氣。跟了主子十來年,他哪裏猜不到主子在想什麼?殿下倒是細心,只是您不去,太子妃才多想吧?
仁安堂本是仁安宮,賀玄五歲入上書房后,便從坤寧宮遷到仁安宮。兩年前賀玄回歸,便被心有虧欠的建文帝立為太子,仁安宮擴建改為東宮,原仁安宮則改成現在的仁安堂。
折回仁安堂后,賀玄並未傳膳,反而直接進入書房。
隨着太子之位日趨穩固,賀玄雖甚少臨朝,但建文帝仍不時送一些摺子來東宮。當然,大多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雖如此,賀玄卻未有怨言,反而異常沉着、穩重,不僅細閱每道摺子,並以己之性與情訴表善,後送回養心殿。
建文帝雖忌憚賀玄羽翼漸豐,但太子勤於政事且性情穩重毫無浮躁,無論建文帝還是朝臣們對此都很滿意。
可今夜賀玄卻有些異樣,異樣到連高浦都看出來了;
按往日規律,養心殿送來的摺子賀玄雖皆會查閱,可到底不過一些瑣事,看得再仔細,一刻鐘也能兩、三本。可今下這道,賀玄已握在手裏半個時辰了,時而眉頭緊鎖、時而走神沉思,絲毫沒有放下的趨勢。
書房裏靜的針落可聞,高浦有些受不住,輕聲試探道:“殿下,已經亥時了,可要傳膳?”
賀玄回神,眉宇稍露不耐,“你先出去。”
自前年重返宮中,賀玄性情日趨內斂,甚少像今日這般浮躁。高浦大呼驚奇的同時,趕忙趨步退出書房。
離了書房至外室,高浦終於挺直腰板,一邊擦着額頭汗漬,一邊大口嘆息。見狀,一面容清秀小太監把茶哈腰跑上來,並巴結道:“師傅累壞了吧?快喝口茶。”
“你個滑頭,眼力倒挺好。”高浦也不推脫,笑着接過茶水猛灌兩口。
小太監名叫張德順,是高浦新收的徒弟很是激靈。看着高浦額頭上的汗漬,張德順眼珠一轉悄默聲問道:“師傅,我瞧殿下今兒個心情不大好,莫不是坤寧宮那邊出事了?”
高浦嚇一跳,趕緊把茶水放至托盤,又匆匆撇了眼書房方向,才轉身狠狠敲了敲張德順腦袋,咬牙斥罵道:“你個猴崽子,主子心思也敢隨意揣測了?”
“哎呦!”張德順呲溜後退兩步,咧嘴嬉笑道,“小的哪敢揣測爺的心思啊,這不擔心爺的身子嗎?”
“算你有點眼力見兒。”高浦恢復鎮定,把張德順拉到一旁悄聲說道,“娘娘打算給東宮納幾個新人,不過我瞧爺的樣子,並非為這事兒煩心。今兒個是你跟爺出宮的,宮外可有發生什麼?”
張德順多機靈啊,趕緊把賀玄與牧安江會面之事告知高浦,末了又道:“爺回宮時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莫不為那事煩心?”
那事是什麼兩人心知肚明,畢竟濟北大旱鬧得沸沸揚揚,前朝後宮都盯着呢。
“想來是了,不過這等大事咱也幫不上忙,更不敢多說。可殿下這般不吃不喝,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高浦又望了眼書房,一臉擔憂。
“這都亥時了,爺還不傳膳?”
高浦嘆了口氣,“殿下一早便出宮,早膳、午膳草草了事,晚膳在不吃,豈不餓出病來?罷了,你先預備上,咱家喝出挨頓板子,也得讓爺把晚膳用了!”
言罷,高浦深吸一口氣,雄赳赳朝書房大步邁進。那做派,頗有一番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架勢,看得張德順一臉崇敬……
書房內,趕出高浦后,賀玄緊鎖的眉頭仍未鬆弛,反而越皺越深。目光回滯手中摺子,賀玄陷入沉思:父皇把這道摺子送入東宮,到底是何用意?
不錯,讓賀玄如此鬱結的,正是手裏這道摺子:濟北大旱。
按理來講,涉及朝野大事且如此敏感的摺子,以父皇對他的防備,不應送進東宮才對。且濟北大旱所涉頗深,今日早朝肅親王又剛剛請表冊封世子,如此敏感時期,摺子卻出現在東宮,賀玄不得不多想幾分。
父皇到底何用意?他又該如何上表?就事論事,還是恭請避嫌?
無論就事論事還是避嫌,在不引起建文帝猜疑前提下,如何把握這個度,就值得深思了。
其實關於如何處理濟北大旱,他在其中又該扮演何種角色,賀玄心中早有定論。只是,這道摺子的出現打亂他之前一些部署,至少在建文帝心裏,濟北大旱一事已和東宮扯上關係了。
儲君位置不好坐;
既不能太賢明引得上頭猜忌,又不能太愚鈍被朝臣詬病。
看着摺子,賀玄想起早上與牧安江商議的種種,以及那道突兀冒出來的靚麗身影——阮青,你當真想入宮?
恍惚間,昨夜夢境重現腦海;
四年前建文帝南巡,大皇子賀璟與三皇子賀玄隨行。行至淮南時,三人分開,賀玄卻在當晚遭到了‘山賊’襲擊。
賀玄仗着有些本領,跳入淮河,死裏逃生。他在水裏泡了整整一夜,而後憑着求生意志勉強上岸,結果卻迷失在野山裡。本以為難逃一死,最後卻被剛巧在‘踏青’的阮青所救。
當時也是盛暑天,阮青所着衣衫實在有些‘清涼’,險些被賀玄誤認為是勾欄女。那時他尚年少,心性未穩,再加上突逢驟變又重傷垂危,竟硬生生被阮青一句玩笑話給氣暈了。
昏迷前,他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也恨透那個不知羞的蛇蠍女人。結果他沒死,不僅沒死,還在阮青幫助下,成功逃開了‘流寇’追殺。
賀玄雙眼迷濛,不禁陷入回憶。
嚴格算起來,那才算兩人第一次照面。也是他們第一次深入交談,賀玄才真正了解阮青到底是怎樣一女子……
*
淅瀝瀝雨聲入耳,賀玄睜眼,入目是一間陌生屋室。
沒死?
那蛇蠍女子未殺他?還是護衛及時救了他?
掀開絲被,賀玄發現身上傷口都被處理妥當,只是這繃帶纏得着實奇怪,顯然不是出自御醫或大夫之手。
人被救了,想來短時間內不會有危險,賀玄沒着急下床,反而仔細觀察起陌生丈室。房間佈置很簡單,但每處細節都透着一股清雅之風。且屋內瀰漫著一股淡淡花香,可見主人是位不喜奢華的雅士。
視線再轉,半掩窗外傳來淅瀝瀝雨聲,賀玄竟一點不覺得惱人,反而有股清奇寧靜之感。
“咳咳……”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位看起來年歲不大卻頗為穩重的婢女,端着茶食走了進來。
“公子醒了,身體可有不適?”婢女把茶食放至桌上,卻未上前服侍,反而站一側平靜問道。
見狀,賀玄明了自己非被護衛所救,且救他之人極可能是那蛇蠍……呃,衣着清奇的女子。
“並無不快,可是你家主人救了我?”賀玄聲音里透着一股嘶啞和乾燥。
婢女點頭,笑道:“公子昏睡兩天想必餓壞了,且先用些糕點,奴婢去備午膳,稍後再來喚您。”
言罷,婢女也不服侍賀玄穿衣,躬身行禮,就這麼退了出去。
寄人籬下,賀玄哪敢擺皇子威風?
他趕緊起身,避開傷口小心穿上案塌上早已備好的羅衫。正如房間佈局,衣衫雖不奢華,卻帶着一股淡雅之風。賀玄再次懷疑救他之人,到底是不是那日見的奇裝女子。
昏迷兩天,賀玄既渴又餓,但積年訓養尤在,自不會餓虎撲羊般粗鄙。傷口雖仍伴痛瘡,卻非不能忍受。賀玄皺着眉端坐桌前,不急不緩的為自己倒了杯茶水。
“嗯?此茶甚尤,竟自帶茉莉清香……”
本想喝杯茶潤潤喉,結果一下連喝三杯,向來節制的賀玄暗道慚愧。
案上茶食也很新奇,至少賀玄從未見過。腹部傳來陣陣抗議聲,賀玄無奈,拿起一塊糕點品嘗。一吃之下,又是眼前一亮:茶湯特別,茶食尤甚!
賀玄甚至覺得,這小小一盤糕點,比宮裏最好廚娘還要強上數倍。
吃着糕點品着茶,不覺間竟把一盤糕食吃的僅剩最後兩塊。直至腹部傳來飽脹感,賀玄才發覺自己吃了這麼多,蒼白的俊俏臉頰當即紅了。
“慚愧。”
賀玄自小被衛皇后當儲君培養,規矩教條十分嚴苛,自不會被區區口腹之慾所壞。今日之所以吃這樣多,除糕點味美外,想來也是昏迷數日餓極了緣故。
清風徐來,暫緩腹中飢餓的賀玄聞到一股清晰味道。不覺起身至窗前,透過半掩窗子,賀玄見窗外之庭奇大,且院中芳草萋萋,不似大戶人家久居之地,反像山間野宅幽庭別緻。
賀玄預感是對的,他已透過濛濛細雨,聞見院外四野鬱鬱蔥蔥,心中大感詫異。
之前判斷果真錯了?救他之人並非那位囂張跋扈的小姐,而是某個隱士名流?
越想越覺得靠譜,賀玄忽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問題——碩大的山宅內,除剛剛出現的婢女外,院內竟無一名僕從!
視線流轉,賀玄發現院中一禺有座造型別緻的八角涼亭。細看下,涼亭內似有一人。
心念其八.九為野宅之主,賀玄即欲拜謁一番,以表謝意。當即披上大氅走出外門,並拿起門角油傘,亦步亦趨走向涼亭。
一入大院,賀玄便忍不住打一冷顫;
他傷勢未愈,身子還是弱了些。雖說如此,但外面細雨涓涓,青草味清晰撲鼻,緊繃數日的神經突然鬆懈,連心情也變得舒暢許多。分明身在院中,卻憑生出一股身至曠野、暢快淋漓之感來……
“真是個好地方!”
默默嘆了口氣,賀玄腳步悠悠,距涼亭尚有數丈遠時,突兀駐足。
原因無他,概因涼亭正中搖椅上,竟側卧着一位容貌嬌嬌之女。女子海棠春睡,睡姿柔美而慵懶,且自帶一股嬌媚之感。
視線凝滯,賀玄下意識屏息。他不敢發出聲響,生怕驚醒涼亭中的睡美人。
涼亭酣睡之人正是阮青,賀玄哪還不知是誰救了他?可此刻他腦海里僅剩下一個念頭:院內空無一人,我若冒然入亭,豈非被當成輕薄之人?又想:我自持君子,且此番入亭皆為感謝,淮南民風開放,想來不會被誤會。
理清思緒,賀玄哂然一笑,放輕腳步,入亭;
自持君子的賀玄雖入了八角亭,卻不敢冒然驚醒沉睡者。他斂膝靜坐於距女子最遠石欄上,久未出聲。
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垂目看向搖椅上的少女,只看一眼便收了視線。賀玄心頭鹿撞,又不禁心生感慨:亭外細雨綿綿,亭內有美相兮,良辰美景當真另人心快……只可惜,少女美則美矣,性情着實跋扈了些。
帶着些許遺憾,又忍不住望阮青一眼,這才發現少女今日衣着比那日……呃,正經許多。
雖如此,但其身上衣衫未免太單薄了些!
眉心微蹙,外面細雨綿綿,連他一個大男人都有一絲寒意,女子着薄衫而睡怎能抵禦?莫要冷出病來才好。
雖說孤男寡女理應避嫌,可讓賀玄生視那弱不禁風的女子因寒致病,不免心中有愧。且女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沒看到便罷,如今來了卻致她於不顧,如此冷心冷腸,豈非君子所為?
罷罷,我自坦蕩,若醒來被其責怪,再解釋一二吧。
心下已成,賀玄當即起身並解下外氅,悄聲走至少女近前,側身把外氅輕覆至少女身上。少女獨有的幽香入鼻,賀玄稍稍恍神,動作不免慢了幾分。
恍惚間只覺手腕一緊,緊隨而至的是一陣厲斥聲!
“哪兒來的毛賊,竟敢輕薄本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