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近二十年前的老樓房一共只有六層,當初沒有修電梯,萊家住在三樓。
樓梯間是聲控燈,被兩個人的腳步聲驚亮,沉默的服務於夜歸人。
萊萊爬着樓梯,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前面的唐思禮停下腳步,轉頭看她,恍悟她還穿着高跟鞋。
他兩步走下來,轉過去半蹲在她面前:“上來。”
她站着不動。
他扭頭看她,戲謔着,“怎麼,還擔心我對你圖謀不軌?”
她緊緊的抿着嘴,不想在仇人面前露怯。
他便又催她:“走吧,再晚下去,你爺爺真着急了。”
她這才垂下腦袋,期期艾艾,“我爺爺有高血壓,我這身打扮……”
他輕笑一聲,“現在知道擔心了?當初你這麼一身是怎麼從家裏出來的?”
“當時,還穿着外套……”
“外套呢?”
“藏在酒吧外的垃圾桶邊上,”她開始推卸責任,“要不是你強拽我,我不會來不及去取衣服。”
他無語。
十分鐘后,車子停在了一街之隔的老軍區大院。
唐思禮一手插兜,站在車門外:“你跟我一起上去換衣服,還是我帶下來給你?”
“我才不上去……”她依然沒有放下對他的戒心,兩手環抱着胸口,防備的望着他。萬一她跟着上去,進了他家,他反手鎖了門,她可就是羊入虎口。爺爺可說過,唐家的老房子空了好多年。
他“嘁”了一聲,“現在知道謹慎了?不去防着別人,倒知道來防我。”
他想着在車裏時,他怕是把這個年輕的女孩嚇的夠嗆,聲音着意放溫和,低聲叮囑:“關好車門,我五分鐘后就下來。”
遠處路燈的光打向高挑的青年,光明與黑暗聯手,越發將他的輪廓刻畫的稜角分明。他上半身只有一件白色的背心,胸肌和腹肌在背心下清晰顯現,手臂上的線條更是不容忽視。
如果當時在車裏,他真的向她行兇……萊萊不敢去想。
青年抬腿上了樓,她在車裏發了一陣呆,透過車窗打量這個院落。
十年沒來過,黑暗裏,那些建築只是少了光陰的眷戀,卻依然駐守在各自的所在,沒有多出哪個,也沒有少了哪個。
她幾乎能複述出哪裏是衛生院,哪裏是餐廳,哪裏是訓練操場,哪裏又是小劇場。
每個建築佔地都不大,只服務於大院的住戶。
抬頭向樓上望去,她外公外婆當初就住在最近樓棟的五樓,和唐家是門對門。
市委大院和軍區大院只有一街之隔,不到兩分鐘的腳程,她從小就在兩個大院之間晃蕩。
她媽媽帶她出國時,外公外婆還住在這裏。兩三年後才因為工作調動搬去了蘭州,把房子留給了她,說是她以後的嫁妝。
房子沒有住人,自然是漆黑一片。另一個方向的唐家,此時已經亮起了燈。
光線照亮了陽台,陽台上沒有掛晾一件衣服,顯的空曠而孤獨。
等了不止五分鐘。
快一刻鐘時,唐家的燈光熄滅,樓道里傳來腳步聲。
唐思禮的身影被聲控燈照着,將他送到了車邊上。
他從洞開的車窗外向她丟進一團衣物,還帶着濃濃的樟腦丸氣味:“將就穿穿,大晚上也沒地方去買。”
什麼呀?她藉著汽車頂燈展開衣物,是一身男式短款籃球服,上面還留着初中子弟學校的名字。
狗男人的衣服?咦~~~她咧着嘴用兩根手指夾着就要丟出去。
他又丟進來兩件,“還有我奶奶的舊衣服,你自己選。”
她看的真切,是很久很久以前老太太們最愛穿的背心和大褲衩套裝。夏天夜晚納涼的時候,一圈老太太坐在大院門口的黃桷樹下,一件棉質背心,一個深藍大褲衩,再來一把蒲扇,像一群俄羅斯套娃。
她丟衣服的手一頓。
和背心褲衩比起來,貌似她只能選他的衣服。
他遞給她一個塑料口袋:“我的舊運動鞋,你湊合穿穿。”
她無語。
先不說款式,大成小船一樣,她穿了還能走的動路嗎?
他悶聲笑了笑:“也可以先不穿,等你進家門的時候再穿着做做戲。你不是挺會演戲的?這你有經驗。”
她聽着他的話,怎麼那麼像在諷刺她。尤其是她今晚的戲份,演來演去也沒辦法殺青。
她確實有些擔心爺爺着急了。
如果她沒回國,這個時候,爺爺已經睡過一覺,正要進入第二輪的夢鄉了。
她咬唇收回手,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聲音極低:“你先迴避……”
他探手從中控台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拿起打火機,順手關了頂燈,站到了遠處的避光處。
幽藍的火光點燃了煙頭,他深吸一口,煙支夾在兩根指尖,緩緩吐出煙圈。
一時來了電話,是許助理,向他確認明天的工作安排和行程。
他一一答覆,末了要掛電話時,又交代了:“幫我買……”
買什麼呢?上回相親宴上,她完美的配合了他,他還沒表示感謝。
“二十齣頭的小姑娘喜歡什麼?”他問。
他的問題輕易難住了直男許助理,“喜歡……追星?”
問與答不在一個頻道上。
他想了想,“你去搜一搜,輕輕巧巧不要太大,預算……”
預算多少合適呢?
他記憶中,小時候那個小姑娘是個小饞嘴,一毛錢的辣條吃的她開開心心。
有一段時間她正換牙,她外婆不讓她亂吃零食,避免感染。她就每天守在樓下,等他打完籃球后偷偷給她帶。
長大了的姑娘自然不能再用幾毛錢的辣條忽悠,多少算合適呢?
她又是有些身家的,買什麼她自己都有能力。
想了想,他還是交代出去:“找一間酒吧,不是清吧。要正經點的,不要有那些亂七八糟的。”
他的問題又為難倒了許助理,除了清吧,酒吧都是亂七八糟的,他哪裏去找一間主旋律酒吧。
不好反駁,只得把燙手的山芋接下,問的更仔細些:“唐總什麼時候去泡吧?”
他想着最近兩天又要出差,時間只能定在回來的那天晚上。
他掛掉電話時,正巧車裏傳出女孩低低的“好了……”
他摁滅煙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車裏。
車燈匍亮,他往副駕駛撇去一眼,抬了抬眉梢:“還成,像個啦啦隊隊員。”
年輕的女孩骨骼纖細,他少年時的寬大籃球服罩在她身上,遮住了她所有引以為豪的身姿,露出一張白凈的臉。
沒有其他信息的干擾,他終於從這張臉上看出了一些她小時候的影子。
彎月一般的眼眸,便是不笑也帶着兩分笑意。酒窩笑的時候反而不顯,他記得她生氣的時候才有。
他探手去揉她頭髮,她立刻嫌棄的閃躲。臉上有了三分的慍怒,果然有梨渦閃動。
他咧嘴一笑,開始發動汽車。
她板著臉,一本正經警告他:“唐先生,你要是再揉我頭髮,我報警,告你性騷擾。”
唐先生?他瞥她一眼,“小時候追着我哥哥喊的停不下,長大后叫我唐先生?”
“我從來沒有……”不不,問題不在這個上面,“以後不許揉我頭,我也不是小時候。”
她繼續強調:“還有,我去酒吧的裝扮,根本不是因為你,更不是為了……撩撥你,你千萬別自作多情。”
他笑看她一眼,不再說話,開着車出了軍區大院。
市委大院,C棟,3樓,萊家門口。
唐思禮抬手要敲門時,又側首看向身邊的女孩。她穿着他少年時期的一身籃球服,腳上是一雙極大的籃球鞋。
本來他是不覺得大的,套在她細細的腳踝上,像鴨子的腳蹼。
“你出來前,怎麼給你爺爺說的?”他壓低聲問。
“倒時差,睡不着,去健身房。”女孩說話聲音極小,賊頭賊腦下,是滿臉的心虛。
他像是也受了她的影響,壓低聲音,用氣聲安慰她:“別怕,你爺爺要真揍你,我幫你報警,讓警察抓他。”
她白了他一眼。
一點都不好笑。
敲門聲響起。
不過一分鐘,門被打開,頭髮花白的老萊穿着件老頭汗衫和棉布短褲,睡眼惺忪的站在門口,目光第一眼就瞪在了萊萊臉上:“捨得回來了?我就不該放你出去!”
一句話訓出去,看到了唐思禮,臉上的怒色稍稍和緩。
青年往前一步,不動聲色的把女孩護在身後,恭敬解釋:“我的錯,在健身房遇上了小萊,拉着她吃了個宵夜。一時大意忘了向您報備,讓您老擔心了。”
老萊聽他這麼說,漸漸放下了心,目光在青年和自家孫女臉上來回梭巡。看着看着,看出了點意思。
嘿,還真的挺配。
前幾天短暫起過又忘記的拉郎配心思,瞬間活泛。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家孫女已經換了一套行頭,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唐思禮身上,頂着兩團新鮮的眼屎,殷勤的把青年往家裏讓:“進來,進來喝茶。”
唐思禮微笑:“太晚了,不好再打擾您休息。我把萊萊送回來,算是完成任務。”
他向她使個眼色,又向老萊揮揮手,轉頭往樓梯間走去。
夜風習習,初夏的深夜罕有人影,只有腳邊花壇里傳出蛐蛐兒叫,襯托的整個大院悠閑而靜謐。
他出了單元樓,一邊往車邊去,一邊仰頭去看樓上。
三樓一側,有一間卧室亮了燈,窗帘上投射着一個人影。儘管是仰視,他依然看出那個人影,有一頭似波浪的秀髮。
窗帘沒有完全拉嚴實,還有條細縫。那個身姿婀娜的人影就站在縫隙那裏,偷偷往窗外瞧。
他揮了揮手。
人影像是被捏住了把柄,身子倏地下蹲。
他悶笑兩聲,坐進車裏,發動了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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