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數影科技，總裁辦公室。

凸顯上下級關係的寬大辦公桌前後沒有人，幾米之外的轉角皮沙發處，人聲喁喁。

唐思禮弓身而坐，端起茶壺，緩緩向老萊面前的瓷杯注滿一杯茶，耐心做說明：“萊老不用擔心，一百萬的長江環保專項資金，公司已經開會通過。原本就打算節后和您聯繫，既然您今天過來，只要把第一期資金使用計劃羅列清楚，資金就能立刻劃撥……”

他看向身邊的胖禿夥伴：“這件事，我全權交由李洪亮負責，他的部門最擅長外聯事務。”

老萊退休前曾在市委教育系統擔任二把手，說起來背景不算顯眼。然而李洪亮從唐思禮身上看到了晚輩對待長輩的濃濃謙遜，自然不敢造次，把姿態放得更低，雙手呈上名片，“萊老師請放心。”

老萊接過名片，見名頭是公司常務副總，知道唐思禮對他的事情十分重視，心中大為滿意，連贊上三聲好，笑着，“人老了，眼神不好。我今天帶過來個幫手，我孫女兒萊萊，讓她幫着操作電腦……”

邊說著邊轉頭往門外瞧，“人呢？”上個衛生間，掉進坑裏了？

話音剛落，微掩的辦公室門被推開，一位長發披肩的姑娘亭亭玉立而來。

六月的午後陽光從玻璃外投射進來，姑娘恍如走在紅毯上，目不斜視，腰肢輕擺。

隨着走動的韻律，柔順長發被撩開，從白色短袖T恤中斜斜露出瑩潤肩頭。

T恤下擺打了個結，略略露出點纖細腰肢。

下半身是窄身牛仔短褲，雙腿肌肉線條流暢，最後收緊在穿着帆布鞋的腳踝處。

她坐去她爺爺身邊，竭力平息着呼吸，雙腿斜斜併攏，擺出個淑女腿，微微抬起下巴，微笑直視前方。

代入的是《傲慢與偏見》裏貝內特家族最最淑女的大女兒，簡。

她爺爺三句話讓她破了功。

“袖子啷個了？”

“褲子啷個了？”

“啷個滿頭滿臉的臭汗？”

伴隨着她爺爺的質問，是遙遠衛生間裏保潔人員幾近無聲的驚詫：“呀，誰把衣服剪啦？”

閉嘴！

她偷偷抬眼，見坐在對面的唐思禮目光含笑注視着她，那神情怎麼看怎麼像是夢裏譏誚她的模樣。

她在心裏恨恨瞪了一眼她爺爺，收了淑女腿，垂首咬牙解釋：“髒了……”

“衣服髒了不是該洗？啷個就裁了半截？不環保啊……”萊爺爺驚覺今天是來談環保項目的，自己家的孫女兒怎麼能知規而違規？還是當著贊助商，這不是來砸場子的？

他正要裝模作樣再訓上兩句，表現出自己的大義凜然，以求不影響贊助資金，唐思禮插話進來：“這真的是小萊？沒想到竟然巧遇。”

萊爺爺從這話里聽出了些許蹊蹺，“你們見過面？難怪萊萊今天找我問……”

萊萊立刻輕咳一聲，打斷了她爺爺的話，抬頭對上唐思禮，“真是巧啊。”

忍了幾忍，憋出一句問候：“思禮哥哥……”

這四個字一出，她啪啪起了滿身雞皮疙瘩，腹中酸水翻騰，立刻端起茶杯猛喝兩口，好壓下難耐的噁心。

唐思禮原本的矜雅一瞬間消融，臉上浮現濃濃笑意，一口牙齒整齊而潔白。

他隔着一張窄窄的茶几看了她幾眼，忽的就向她伸出罪惡的黑手。她還沒反應過來，那手已經落在了她的發頂，當著眾人的面揉了兩揉。

她偏着頭一躲，瞬間惱羞成怒，破口便罵：“你做什麼……”

話已到了嘴邊，想起自己的勾男大業，生生拉住了直衝天靈蓋的怒氣，在後面加了一個“呀”字，尾音拉的老長，倒像是含羞帶臊耍花腔，一張臉已然怒紅一片。

唐思禮眼中眸光閃動，十分愉悅，“萊萊長成大姑娘了，知道害羞了。”

回想起幾天前他臨時捉壯丁找她假扮女朋友，等結束相親，她在車上得知他的身份，二話不說推開車門就走。她當時沒有表露身份，他有着不解，現在回想起來，她該是羞臊。

他轉頭看向老萊，含笑解釋：“前兩天無意中找位小姑娘幫了個大忙，沒想到正是萊萊……”

他沒說到底是什麼忙，老萊當下的心思全在那一百萬上，趁機把話題拉了回去。

會談結束，老萊拍一拍衣袖，不帶走一片萊萊，愉快的把她留在了唐思禮的公司，和那位叫李洪亮的胖禿中年做贊助資金上的細節溝通。

-

總裁辦公室，唐思禮簽完許助理送進來的文件，目光透過玻璃幕牆，落到斜對面小會議室。

長條會議桌上，趴伏着個年輕的女孩，下巴支在桌面上，盯着電腦屏幕，不知在發什麼呆。

他收回目光，向許助理交代兩句。

許助理退出，過了一陣，拎着一個口袋進了小會議室，“這是唐總交代我送過來的零食，萊小姐要是還想吃別的，儘管開口。”

那頭驢送的？萊萊探頭，裏面別的不多，牛奶酸奶最多。

她側轉頭往外望過去，斜對面的總裁辦公室，唐思禮正站在窗邊打電話，神色沉着，又恢復了職場上的冷肅。

他這是什麼意思？嘲諷本姑娘乳臭未乾？姑奶奶早就斷奶了！

她收回目光，向許助理點點頭，客氣着，“這些就夠了。”

等會議室又留下她一個，她下意識拆了一盒牛奶，一邊吸溜一邊繼續發她的呆。

此時此景，仇人在前，給老萊當助理做什麼《一期資金使用計劃表》，完全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今天她沒有穿戰袍真是失策，雖然後來緊急情況下找了把剪刀改造了身上的良家婦女裝，可唐思禮貌似沒什麼反應？

不不不，有反應的。

他無恥的揉她腦袋了。

她真是沒有高看他，她不過露出點香肩和大白腿，還沒有動用36D，他就已經按捺不住，甚至連她爺爺在現場也無所顧及。

勝利似乎就在眼前，她的怒火又快衝垮天靈蓋。

忍住，再加把勁，再添一點柴，說不定他就會略過邀請吃飯那一環，徑直帶她去酒店。到時候她趁機把他往員工面前一帶，不但大聲唾罵他是個“癩蛤｜蟆”，還要再給他兩腳。

可是，這柴該怎麼添呢？

她垂首看自己的裝扮。

袖子和褲子都被她剪了，下一步還能剪什麼？

把胸口剪兩個洞，讓她的36C-放放風？

慎重，那個色鬼已經三十歲，膀胱又有問題，還有兩個小錢，絕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區區C-，肯定不能滿足他扭曲而變態的內心。

搜尋引擎里說的明明白白，惡臭狗男對女人的身材的臆想，從來沒有盡頭。

她曾經以一個妓｜女角色參演過的一部劇里，一個男配就對女人的胸部尺寸有着不知疲倦的迷戀，最後結局是被一位身材豐滿的女配用胸口捂死，真是大快人心。

她正在想着如何能既不便宜狗男人、又能讓狗男人露出醜惡的嘴臉，會議室門被推開，胖胖又禿禿的李洪亮殷勤的端着一杯咖啡進來，親切的自薦：“萊小姐專長演戲，對怎麼做表格可能不太熟，有不懂的儘管問我。”

她強打起精神，先對他說了一句“抱歉”。

她實在是不應該暗中對他進行bodyshame（身材羞辱）。無論胖瘦高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彩。

他以為她是為拒絕他之前索要簽名而道歉，趁機蹬鼻子上臉：“萊小姐要是現在願意簽個名兒……”

她取出一張紙，痛快簽下自己的英文名“KatherineLai”。

李洪亮接過紙，還沒有看到字跡就開始讚不絕口：“好字，好字，萊小姐出國這麼多年，沒想到還寫的這麼一手好字……”

幾分鐘后他再進來，不知從哪裏找出一方cheese蛋糕放在她手邊，親切的招呼她別忙着工作，也要注意勞逸結合。

再過幾分鐘，他捏着一張高面值的商場購物卡，站去了萊萊身邊，殷勤的遞過去：“這是別人送的購物卡，我孤家寡人也沒地方用。萊小姐喜歡點兒什麼，珠寶鑽石手錶的，隨便買着玩玩……”

斜對面的總裁辦公室，唐思禮處理完手上最新工作，眼風透過玻璃牆，瞧見李洪亮已經第三次如沐春風的進了小會議室，耳邊隱隱聽得他獻殷勤的那些話，眉頭微蹙，拿起了手邊的座機，撥出一個電話：“你進來我辦公室。”

沒過幾秒鐘，李洪亮神采奕奕的走了進來，坐在了辦公桌對面。

唐思禮推開鍵盤，靠去椅背上，向這位同僚努努下巴，開門見山：“別打萊萊的主意。”

李洪亮哂笑，“你想多了，我哪裏打萊小姐的主意，我是想配合她，盡善盡美的把工作……”

“她父親是長江商業的董事長，”唐思禮徑直打斷他的詭辯，“論有錢，你沒有她以後繼承財產的十分之一多。”

李洪亮怔了一怔。

“她外公的背景想來你那天晚上也聽過，西北戰區高層領導，連我爸都怵他老人家……”唐思禮神情淡淡，看上去沒什麼情緒，“況且，她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妹妹，你那些追求女明星、女網紅的手段，別往她身上試。”

李洪亮徹底歇了氣，沒想到一出手，就遇上個不敢碰的。他長嘆口氣，對着唐思禮一笑，打趣着：“你這麼著急阻止我，別是你自己看上了她，想要護食？”

唐思禮的目光往對面小會議室瞥去一眼，搖搖頭，“你別想的那麼齷齪，她還是個小姑娘。”

李洪亮也回首去望。

目光的盡頭，那位姑娘一手支夷，本就剪得寬大的衣領因為姿勢而更多的下滑，露出大片肩膀，和藏了一半在桌下的長腿上下映襯。她略弓着背，T恤衣料往前撐着，顯得胸前規模不容小覷。

他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自兩三年前就在英劇和一些小成本電影中見過她，有些戲服誇張到往街頭一站警察叔叔是要開罰單的。

李洪亮失笑，“你說她這個模樣，是小姑娘？哪家的小姑娘熟的隨時能採摘？”

唐思禮臉上神情迅速變冷，“注意你的措辭，你家也有妹妹。”

李洪亮抬手做投降狀，“得，罩她的人太多，我再不敢打她主意。你等會是要出差？什麼時候回來？”

兩個人又聊了一陣工作，等他出了總裁辦公室，轉頭瞧見小會議室那抹倩影，哪怕是再香，也沒了什麼下口的興緻。

中年男人的感情觀就是那麼現實，從來不願在動不了的人身上浪費時間與金錢。

—

萊萊沒了李洪亮糾纏，終於能思路暢通的去想怎麼一舉出手把唐思禮解決掉。

真是笨，哪裏還需要繼續剪衣裳，直接殺去商場買啊。

窗外是數影科技寫字樓所在的環境，坐落於渝城數字產業園內，直線距離兩公里處，就隱約可見一片繁華商圈。

青春有限，千萬不能在狗男人身上無謂的浪費時間，她得速戰速決。

她立刻站起身，背起包，順手就把手邊的咖啡杯端起來，手腕那麼一晃，一整杯黑濃的、已經放涼的咖啡，從T恤到短褲，再到一雙帆布鞋，所經之處，全軍覆沒。

她滿意的“哎喲”叫一聲，用着話劇腔給自己配了一段對白：“滿身狼藉，如果被記者拍到，豈不是有損星途？這樣一想，真真是危險。我現在就該去換衣裳呢！”買新衣服，這總不算破壞環保吧？

她背起包就往門外走，出去時不忘先往唐思禮的辦公室投去一眼。

原本半開着門的總裁辦公室，此時門鎖緊閉，透明玻璃幕牆裏全被百葉簾遮擋，看不見裏面的情況。

她敲開總裁助理辦公室，裝作若無其事的問了句：“思禮哥哥……去了哪裏？我有些贊助金方面的事情不太懂。”

許助理是位直男，看見她一身狼藉也沒有露出什麼驚訝表情，只一板一眼回答她的問話：“唐總出差，已經離開了有十分鐘。”

她憋起的勁頭瞬間泄了氣。

玻璃牆上照映着她現下的尊榮，一身衣裳原本已經剪得面目全非，現在還被潑上了一身的咖啡，不但有損環保，還浪費了好大的表情啊！

-

萊萊沒有再去唐思禮的破公司，做表格在家裏一樣能做。

她加了李洪亮的微信和郵件，有需要商量的就二次元聯繫。

兩天後，第一期贊助金的使用規劃就成形。

她再無用武之地，百無聊賴了一兩天。直到一天晚上，已經要十點，她洗過澡躺在床上刷手機，在朋友圈裏看到了李洪亮新發出來一條短視頻。

不到十秒鐘的視頻，裏面音樂嘈雜，人影憧憧，燈光一陣刺眼又一陣晦暗，男男女女衣着開放，一看就不是辦公環境。

這些都不重要，能讓她一咕嚕從床上爬起身的是，在那個不甚清晰的視頻里，有位靠坐在卡座上的平頭青年從畫面里一晃而過。

重看，再重看。

是他，是那頭驢。

[在酒吧？]她迅速向李洪亮發出私聊。

李洪亮的對話框上方很快傳來“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提示，可回復的話卻久久不見發出來。

她又發了一條過去：[有個角色找我，我正需要去酒吧體驗生活。]

李洪亮的回復姍姍來遲：[你真的想來？這可是你自己主動要來，不是我邀請你。]

他給她發了個酒吧定位，又接着輸入了很久，才吝嗇的發來幾個字：[到了要是找不到，我再來接你。]

她心花怒放，“啪”的拉開自己的衣櫃，對着掛的滿滿的戰袍，發出了即將出征的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