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為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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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蕾妮小姐透底,至少他們現在不是毫無頭緒了。
莫雷爾父子的航海公司在馬賽當地頗有名望,作為本地商人,他也擁有不少屬於自己的人脈。眼下他不能隨意行動,但卡洛琳小姐和黛菲娜可以。
說到底,仍然是當下的社會認為一介毫無背景的單身小姐和一名年幼的姑娘做不了什麼。
因而當卡洛琳小姐拿着重金哀求獄卒允許她與自己的“未婚夫”見上一面時,曾經與莫雷爾先生有過幾面之緣的看守在金錢的誘惑下,仍然動了半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那就給你四分之一鍾,小姐,有什麼話儘快講。”
卡洛琳小姐長舒口氣。
她感激地對着看守點頭:“謝謝您,先生,謝謝你的仁慈。”
說完,家庭教師牽起黛菲娜的手,二人步入馬賽的監獄。
如果說之前造船廠給黛菲娜留有的印象是汗水與雜亂的話,那麼十九世紀初期的地區監牢則與人間煉獄也沒什麼兩樣。
當黛菲娜踏入因常年潮濕和不曾清洗而變得泥濘、惡臭的地面上時,第一個感想就是:回去得讓薇拉把鞋襪都扔掉,依靠肥皂清洗是洗不掉臭味和污漬的。
而約翰·塞耶斯與愛德蒙·唐泰斯已經在這樣的環境中逗留了整整一天。
她們在監牢深處尋覓到了塞耶斯醫生。
時值深夜,牢獄中燈光昏暗,鐵欄柵后唯獨一個巴掌大小的透氣孔有月光照射進來。當卡洛琳小姐拉下肩頭的兜帽時,坐在牢房深處的塞耶斯醫生驀然站了起來。
“卡洛琳小姐、黛菲娜小姐?!”
他激動地大步向前,在光照不足的情況下,塞耶斯醫生俊朗的面孔中分明展現出多少憔悴的意味,他的眉眼之間儘是不贊同的神色:“你們怎麼來了?這太過危險,若是讓旁人知道,會把高里奧先生也牽連進來的!”
卡洛琳小姐苦笑幾聲:“難道現在,維爾福就不會試圖將高里奧先生扯下水嗎?”
鐵欄柵之後的塞耶斯醫生一時語塞。
卡洛琳小姐又問:“愛德蒙船長在哪兒?”
塞耶斯醫生嘆息一聲,而後回答:“愛德蒙的牢房還要在後面,看守怕我們串通,因而將我和他分開關了起來。”
“事已至此,還怕你們串通什麼?”
“老天才知道。”
塞耶斯醫生苦澀地開起了玩笑:“也許怕我們兩個自由黨人揮一揮手,就能再次引發一場巴士底獄革命吧。”
換做平日,卡洛琳小姐一定會因為醫生這帶着政治意味的俏皮話笑出聲來。
但現在,她只是用哀傷的目光靜靜地看着對方。
在這樣的目光下,連苦中作樂的塞耶斯醫生也逐漸收起了笑容。
“這件事,”卡洛琳小姐開口,“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愛德蒙收到了匿名信,”塞耶斯醫生如實相告,“而後他在震驚之餘,將此事告訴了我與莫雷爾先生。”
“那麼整個事件與我們打探到的消息相同。醫生,在這般境地下我無意指責你,可是在幾個月之前,我就曾經提醒過你,維爾福此人並不可信。”
“就此事我仍然心存感激,卡洛琳小姐。”
“那麼為何你在得知愛德蒙船長拿到匿名信后,仍然輕信於信件內容,而不曾設想到這也許是維爾福的陷阱?”
卡洛琳小姐微微蹙眉:“諾瓦蒂埃伯爵正是他的父親。”
塞耶斯醫生闔了闔眼。
“是我大意了,小姐,”醫生說著,視線迅速轉向監牢長廊兩側,“但我有我的設想,小姐。”
“看守不會監聽兩名未婚小姐與你的對話,先生。”
“那就好。”
塞耶斯醫生這才放下心來,但他仍然壓低聲音:“我有線報,埃爾欣根公爵對路易十八心存不滿,他曾經為拿破崙·波拿巴立下汗馬功勞。”
卡洛琳小姐側了側頭:“你說米歇爾·內伊將軍。”
塞耶斯醫生迅速笑了一下:“您真是一位了解時事的女士,小姐。”
卡洛琳小姐卻並沒有因為對方的稱讚而感到高興。
站在環境近乎惡劣的監牢之中,卡洛琳小姐思索片刻,而後就從塞耶斯醫生的話語中讀到了應有的信息。
“你是說……”
她有些驚訝道:“拋開維爾福的虛假信息不講,現在確實有人在醞釀著迎接拿破崙歸來。”
“不是有人,小姐,是許多人。”
塞耶斯醫生開口:“想要顛覆波旁王朝的人群之廣超乎你的想像。”
黛菲娜知道塞耶斯醫生說的沒錯。
距離百日王朝發生的時間越來越近,待到那時,拿破崙·波拿巴是在人民的迎接下回到法國的,將路易十八趕下王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眼下連巴黎都暗潮湧動,”他說,“拿破崙的名字重新回到了人們的日常談論之中。莫雷爾先生的叔父曾經是波拿巴的戰友,而我與諾瓦蒂埃伯爵有過幾面之緣。在這樣的前提下,縱然維爾福不是什麼好東西,接到自稱吉倫特黨人撰寫的密信——”
“仍然有那麼幾分真實的可能。”
“是我小瞧了維爾福,”塞耶斯醫生搖了搖頭,“我沒想到他會如此下作。”
別說是塞耶斯醫生,連黛菲娜這個知道原著劇情的人也沒料到啊。
誰又會想到,僅僅因為醫生一句“我認識你的父親”,就能讓維爾福乾脆利落地偽造密信,直接將其逼上死路呢。
卡洛琳小姐焦躁地抿了抿嘴唇,與她相識這麼久,這還是黛菲娜第一次見到她這般神態。
“實在不行,乾脆將計就計,”她低聲說,“我就把這件事寫信告訴諾瓦蒂埃伯爵!”
“請務必不要這麼做,小姐。”
塞耶斯醫生卻凝重地開口:“難道維爾福不曾料到,其中許多環節存在暴露的可能嗎?”
卡洛琳小姐:“那——”
塞耶斯醫生:“他深諳若是此事暴露,進而鬧大,保王黨就會心存警惕,路易十八會心存警惕,到時候真正能去做些什麼的自由黨人,就無法進行下一步行動。”
卡洛琳小姐:“……”
“所以為了保證拿破崙·波拿巴能再一次步入法國的陸地,我和愛德蒙只能保持沉默。”
“難道就什麼都不做嗎?”黛菲娜不禁開口。
“總得做點什麼的,”卡洛琳小姐附和,“我很擔心維爾福會將高里奧先生牽扯進來。”
“是我一句話招惹了事端,責任由我來承擔。”
“什麼?”
“不能讓這件事情繼續擴大下去,”塞耶斯醫生冷靜說道,“我有辦法,卡洛琳小姐,請你不要擔心。”
“你有辦法?”
塞耶斯醫生沒說話。
夜色之下他面色憔悴,但那雙明亮的眼睛一如往昔。縱然在這般糟糕的環境中,醫生仍然長身玉立、脊背挺拔,好似身處監牢一事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巨大的打擊。
“卡洛琳小姐,”他笑着問道,“你是如何說通看守放你進來的?”
卡洛琳小姐無聲地攥了攥裙角。
良久之後她微微低着頭,輕聲開口:“我謊稱是你的未婚妻,先生,從而換取了蕾妮小姐和監獄看守的同情。請原諒我以此冒犯你,但在非常時節,沒什麼比編造一個隱秘的關係更有效果。”
塞耶斯醫生……一時沒說上話來。
當卡洛琳小姐說出“你的未婚妻”一詞時,青年的身形一頓,而後他便深深地盯着眼前這瘦削嬌小的女士許久,直至她道出全部的解釋。
片刻的沉默蔓延開來。
而後約翰·塞耶斯失笑出聲。
這一回,他的笑聲中終於不帶勉強意味了。
“該是我道歉請你原諒我,讓一位女士不得以冒犯自己,”他說,“謝謝,卡洛琳小姐。”
“只是一句感謝嗎,醫生?”黛菲娜小聲嘀咕。
“你倒是什麼也不怕啊,菲娜小姐。”
塞耶斯醫生看向卡洛琳小姐身後的黛菲娜:“剛剛十一歲,又去參觀過船廠,又深夜到訪監獄,天底下怕是沒有比你還經驗豐富的小姐啦。”
黛菲娜:“醫生就不擔心自己嗎?”
塞耶斯醫生勾了勾嘴角:“我應該擔心什麼呢?”
黛菲娜:“蕾妮小姐說,維爾福很可能會趕在我爸爸來到馬賽之前,就給你和愛德蒙船長定罪,這可怎麼辦呀?”
既不能聲張,又不能大鬧,黛菲娜實在是想不出,身陷囹圄的約翰·塞耶斯,還能想出什麼樣的法子。
“就讓他定罪。”
塞耶斯醫生說:“請務必相信,我以我的性命與名譽擔保,這件事情會到我為止,決計不會牽連到高里奧先生和莫雷爾先生。以及——”
說完醫生再次看向卡洛琳小姐。
“我向您道謝發自真心,小姐,”他說,“約翰·塞耶斯去過這麼多地方,您是我見過唯一一名如此敏銳又聰明的女士。這一年半來,你我應該多花點時間去了解彼此才是。”
卡洛琳小姐沒有說話。
塞耶斯醫生看向從監獄大門走來的看守:“走吧,此時不宜久留。若是走漏風聲,讓維爾福知道就麻煩了。”
可是……
難道真的什麼都不做嗎?
黛菲娜滿腹狐疑地跟隨卡洛琳小姐離開監獄,卻沒料到塞耶斯醫生口中的“辦法”,會是如此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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