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一掌朝着蛛絲拍了過去,他這一掌凝聚了他目前所能掌握的修為,蛛絲不敵,墜落大半,餘下的一小半識趣地退下了。
他出了這西方的岔道,繼而進了南方的岔道。
南方這岔道不大不小,恰能容他一人進入。
詭異的是並無蛛絲跟隨他進來,似乎有什麼能讓蛛絲懼怕之物藏於這岔道。
未多久,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不由生了嘔意。
這血腥味較知雨散發出來的血腥味要濃重許多,恐怕死了成千上萬人。
他忍耐着,並未當真嘔吐出來,接着往裏去。
又過了一刻鐘,一樽巨大的,大抵與他齊高的青銅鼎竄入了他眼中。
這青銅鼎上刻着各種慘無人道的酷刑,而青銅鼎內赫然是滿滿的心臟,一顆一顆,鮮紅的。
這其中是否有知雨的心臟?
這其中是否有掌柜與棺材鋪子兩個夥計的心臟?
這其中又是否有陸懷鴆的心臟?
這其中若是有陸懷鴆的心臟,應當是最上面的那一顆吧?散着熱氣,甚至還在拚命地跳動着。
他忍不住抬手覆上了那顆心臟,心臟由於跳動而擊打着他的掌心。
很燙……
很疼……
必定不是陸懷鴆!
他咬了咬唇瓣,在腦中問還陽系統001:懷鴆還活着么?
還陽系統001卻並未回應他。
顯然這又是他不該知曉的信息。
懷鴆一定還活着。
他正欲收回手,從這顆心臟中卻是飛出了一束蛛絲,在他猝不及防間,貫穿了他的掌心。
生疼。
但他無暇沉溺於疼痛當中,他堪堪扯去了蛛絲,忽有哀鳴從這顆心臟中傳了出來:“救我,救救我……”
這把聲音極為稚嫩,應是十餘歲的孩童所發出來的。
“我不要緊,快救救我爹爹,救救我爹爹……”
“阿娘,阿娘你不要死!”
“快逃,快逃!”
“娘子,你死了我亦不想活了,我便與你一起死吧。”
“爹爹,爹爹,你快醒醒,你為何躺着不動?你不是答應了阿囡,要為阿囡講故事的么?”
“阿祖無事,乖孫跑快些。”
無數人臨死前的遺言將他淹沒了,其中間或有嬰孩的啼哭。
下一瞬,他看見了一顆小小的心臟,這顆心臟被成人的心臟包圍着,小得可憐。
這些遺言應當僅僅是蜘蛛精為了迷惑他的伎倆,不然,魂入黃泉,如何能將遺言附於這心臟上。
但這些遺言卻真實得可怕,他仿若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死亡。
他忽覺雙頰發涼,伸手一揩,果然落下了淚來。
生前,他吃了不少苦,心臟益發柔軟,尤為能體會他人的苦痛。
遺言無休無止,打得他的耳膜發疼。
從他掌心淌出來的血液滴落於心臟上頭,將心臟染得更紅了些。
這心臟陡然爆裂,他及時後退,才未並心臟濺了滿身。
細碎的心臟濺落於地,連血肉模糊都稱不上了。
青銅鼎內其餘的心臟亦緊隨其後,紛紛爆裂,爭先恐後地變作了碎肉。
片晌,青銅鼎的內壁上覆滿了碎肉,其上的紋案內擠滿了碎肉,其周圍的地面上亦堆滿了碎肉,使得紋案所刻酷刑施刑的場景宛然在目,驚悚萬分。
謝晏寧低低地吸了一口氣,饒過這青銅鼎,正要往裏走,終是忍不住吐了出來。
生前,他是一個普通的公司職員,哪裏見識過如此可怖的情景,亦未聞到過濃郁至此的血腥味。
他吐了片刻,勉強止住了,同時抬足踩住了一縷陰險的蛛絲。
蛛絲不動,他引來烈火,將這蛛絲燒了去。
燃燒蛛絲所散發出來的白煙只一瞬便消失了,但潛伏於四周的蛛絲卻在這一瞬間襲了上來。
他取出張錦帕來擦拭了唇瓣,便繼續向前去了。
向前乃是一片空曠。
“懷鴆,陸懷鴆!”他呼喊着,只有迴音回應了他。
陸懷鴆究竟在何處?
向前走了足有一個時辰,他都未成功地走出這片空曠。
又半個時辰,他竟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荒地,足底下是荒草,耳側是蟲鳴,眼前是遠山,身後是村莊。
實在奇怪。
他還未搜尋過北方的岔道,不知陸懷鴆可在北方的岔道?
他現下是該滯留在此,亦或是折返去搜尋北方的岔道?
他正遲疑着,突然有一女子朝着他走了過來。
這女子楚楚可憐,淚流滿面,到了他面前,問道:“這位公子,你可瞧見過一個三歲大的孩子?約莫這麼高。”
她比着孩子的身高,又以期盼的雙目望住了謝晏寧。
謝晏寧進了蜘蛛精的巢穴后,並未見過一個活人,倒是見到了為數不少的心臟。
他搖了搖首:“我並未瞧見三歲大,這般高的孩子。”
“多謝公子。”女子正欲再去問其他人,謝晏寧卻看見女子身後有一線銀絲閃着光亮,隨即一顆鮮紅的心臟被銀絲捲走了。
——這銀絲自然便是蛛絲了。
女子的身體軟軟地倒在了地上,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出了何事,口中還低喃着:“那孩子着實貪玩,若是被我找到,這一回我決不能心軟,定要好好教訓他。”
謝晏寧愧疚萬分,倘使他早些發現左近有蛛絲,他便能救這女子一命了。
他低下身去,為女子闔上了雙目后,又抱起女子的屍身,往村莊走去,欲要將屍身送予女子的家人。
然而,這村莊內卻並無一個活人,滿地儘是屍身,血流成河。
屍身全數被挖去了心臟,且尚是溫熱的,難不成被盛於青銅鼎當中的心臟的主人便是這些無辜的村民?
村裡養了十數條犬,其中有一條陡然哀嚎,餘下的亦跟着哀嚎了起來。
又有一群烏鴉從遠處飛來,遮天蔽日。
一時間,謝晏寧直覺得自己正身處於地獄,而非人間。
他一一為村民將雙目闔上,又將四隻或拴在院中木樁,或拴在門口的犬放了。
而後,他以術法變出了一個深坑來,將所有死去的村民葬下了。
他腹中又翻騰了起來,緩過來后,下定了決心誓要將蜘蛛精除去,以保全一方百姓。
每一條犬都耷拉着耳朵,圍繞着新鮮的土包,哀嚎不止。
他摸了摸其中一條犬的額頭,這犬舔了他的手,黝黑的雙目濕潤,好似哭過一場了。
眼下陸懷鴆不知所蹤,他不能耽擱太久,他不再停留,又對這犬群道:“保重。”
須臾,他又到了南方的岔道,原路返回。
奇怪的是青銅鼎尚在,紋案內擁擠着的碎肉已不見了,裏面亦乾淨得猶如被刷洗過了一般,地面上的碎肉亦不見了。
莫不是已被蜘蛛精吃了吧?
假設蜘蛛精食人心臟,並非為了滿足口腹之慾,而是為了修鍊,怕是得有一番苦戰了。
少時,他又回到了巢穴中央,方要進北方的岔道,彈指間,那北方的岔道竟是如同碎肉一般,不見了,這究竟是何緣故?
他思及了西方岔道中佯作岩壁,誤導了他的蛛絲,遂抬掌對着原先北方岔道所在的位置一拍。
可惜,除了些許碎石從其上剝落之外,幾乎可謂是紋絲不動。
此時,他的左手尾指倏地一顫,不好,結界將要被毀去了。
莫非他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蜘蛛精的目標一開始便是於琬琰?
流光齋齋主的獨女於琬琰價值萬金。
又或許蜘蛛精的目標乃是活人的心臟,無關乎這活人究竟是何人?攻擊於琬琰僅僅是為了取於琬琰的心臟而已。
那陸懷鴆又在何處?
不會已經遭了蜘蛛精的毒手了吧?
陸懷鴆的資質出類拔萃,但隨原身修鍊的時間還是短了些,恐怕不是蜘蛛精的對手。
他心急如焚,胡亂地揮着洞簫,對着這巢穴一通亂打。
不計其數的碎石“噼里啪啦”地滾落,近乎沒到了他的足踝。
他急得出了一身汗,但他清楚自己現下並無半點關於陸懷鴆的線索,不論如何心焦都無用處。
他目前的所作所為僅僅是在發泄而已。
“懷鴆,懷鴆,懷鴆……”他明知陸懷鴆不會回應他,他還是不住地呼喊着。
不出所料,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喊聲,自己的吐息聲,自己的心跳聲,自己的汗水流淌下來的聲音,零星碎石的落地聲,以及迴音。
絕望在瞬間籠罩了他,似有實體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
早知陸懷鴆會死於此處,他便該對陸懷鴆好一些。
——不對,陸懷鴆不會死,陸懷鴆怎麼會死?陸懷鴆未曾享受過一天快活的日子怎麼能死?
他不久前吐了一回,嗓子被混於穢物當中的胃酸灼傷了,呼喊了這許久,已然嘶啞,疼得難受。
忽然,有些微聲響從石縫中流淌了出來。
“是懷鴆么?”他循着聲響,疾步到了石縫前。
石縫那頭有人回應道:“師尊,便是弟子。”
緊接着而來的並非破石而出的陸懷鴆,卻是削鐵如泥的蛛絲。
蛛絲利落地貫穿了謝晏寧的咽喉,登時血流如注。
謝晏寧尚未反應過來,面上還盈着欣喜的笑容,但溫熱的血液卻已順着蛛絲流淌了下來,將這蛛絲由銀白染作猩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