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早秋的風還帶着點溫度,傍晚陽光漸熄,帶走殘存的熱意,天黑下來的時候,錢滿秋已經感受到了涼意。
她穿過幾條小巷,於是眼前出現了一家徐徐點着燈光的高檔餐廳,一下子照亮了這個夜晚。
錢滿秋抬起頭看見店名時忽然愣了一下,然後她環視了一圈,發現她似乎認得這裏。
現實、回憶、夢境,居然一切都串在了這裏。
她跟那傢伙可真是有緣分啊。
但這確實是錢滿秋第一次來到這家餐廳,這肯定沒錯。
她略顯遲疑地走進去,前台的服務員立刻迎接上來,詢問是否有預約。她報了個包間名和名字,服務員就把她領到了最深處的包間裏。
餐廳里播放着舒緩的音樂,錢滿秋認不出什麼歌曲,認出才怪,忙於生活的她可沒有閑工夫用來陶冶情操。
這裏隨處可見西餐廳典雅昂貴的影子。重點是昂貴。
在錢滿秋的世界裏,高檔餐廳的特點大概就只有這昂貴一詞,她慶幸這一次幸好是雜誌社報銷,不然自己一輩子都來不了這種地方。
但是,那傢伙應該對這種地方很熟悉。
錢滿秋腦海中浮現出那人端莊地坐在首席,乾淨纖細的手指優雅地使用刀叉將牛排切開來,然後小塊地送入口中。這副模樣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她應該打擾的場景,錢滿秋忽然後悔起自己居然接下了這份工作。
她的手心——大概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分泌出了緊張的汗水。
上一次又是什麼時候?是否還是和那傢伙有關?
錢滿秋的步伐忽然沉重起來,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包間,幻想中的那人臉龐變得愈發清晰和真實。
此時此刻,那女人就在另一扇門扉對面。錢滿秋唯一熱愛過的人,至今也能隱隱牽動着她內心的人。
“就是這間。請您慢慢享用本餐廳的料理。”
服務員鞠躬離去,留下錢滿秋一人,她吞了吞口水,把皺皺巴巴的心情熨平,然後伸出手,握住門把手,向下一擰,門開了。
“——唔!”
“啊……抱歉。”
門又被她關上了。
錢滿秋那份硬邦邦的心情在看見那傢伙正努力把盤裏一整份的沙拉塞入口中后忽然化作了漫天粉末,然後洋洋洒洒飄落下來。
仔細回想一下的話還能瞧見她鼻尖上的一點黃芥醬汁。
走錯了吧。
錢滿秋的手還握着門把手,她冷靜下來,想了想,然後對門那邊說:
“您好,我是獅子與花雜誌社的錢滿秋,請問您是池子清小姐嗎?”
她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在說胡話,畢竟她要採訪的又不是什麼普通人,而是那位女明星池子清,對方估計會把她當作連一點採訪準備都沒做的冒失角色吧。
失策了。
她暗暗後悔起來。
她怎麼也沒想到池子清這人一點都沒變。
說是在吃飯,還真的就在採訪前吃啊,這人就沒有一丁點的緊張感嗎?
“是我是我,請進!”
那邊傳來在錢滿秋耳朵里分外熟悉的聲音,池子清的聲音很脆,亮亮的,頗為悅耳。
她這才打開門,卻像是開了一扇能夠穿越時空的門扉。
十年前的錢滿秋十六歲,她放學回到家裏,吃晚飯的時候一如既往在發獃,父母催促着她快吃,錢滿秋點點頭,眼睛只是盯着電視。但她從來沒有把心思放在那上面過,但那天不一樣。
那天,電視的屏幕里出現了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女孩微微燙了頭髮,在電視台的採訪里笑得自然又燦爛。
那笑容像陽光,但是比陽光更耀眼。
在那時,錢滿秋一直覺得明星——任何明星,不管是偶像還是演員,他們的笑容和對應都像是“假的”。
他們就像某個普通人的一個極端版本,因為自己特殊的身份,他們見慣了幾百上千甚至上萬人的場景,所以他們對此早就鑽研出了屬於自己的一套萬能模板。
或許也並非不真摯,但錢滿秋就是能感覺到對方的眼睛裏是成千上萬的群體,而不是單獨的誰。
但當那個叫作池子清的女孩面對鏡頭笑着回答問題,偶爾微微搖頭使髮絲搖晃時,錢滿秋的心居然猛烈跳動起來。
就好像星星落在了地面,化作了池子清。
她覺得這個女孩好像就在看着她,同她對話。她把自己的真實展露出來說,你好,我叫池子請。
舒服清爽的笑容一如此刻,池子清染回黑色,燙直了的長發柔順地搭在肩頭,看起來乾乾淨淨。這樣的她招招手,笑着說:
“你好啊,我就是池子清。”
一如既往。
池子清就像是從十年前的屏幕里跳出來了一樣,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着,就這麼近,就在錢滿秋面前。她鼻頭沾着的黃芥末醬亮晶晶的。
錢滿秋懸着的心終於在此刻落下來,然而有什麼在皮膚下密密麻麻的復蘇了,那是一股股的熱意,它們充斥着全身。
能接下這份工作真是太好了。
錢滿秋在此時此刻由衷地這麼想道。
人生中和池子清值得紀念的第一次見面,算是老天爺賞給她的一點補償。錢滿秋後來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幾天前的一個雨夜,錢滿秋正站在便利店的門前抬頭,她盯着深黑色一望無際的天空,站得腳跟生疼。
便利店最便宜的一把雨傘也要三四十塊,這個時候她反而後悔起沒有在地鐵站等雨停,那裏的小販砍砍價也就十塊。
而那時,她剛剛交了這個月的房租,錢包空癟餘額甚少,卡里的錢……她不由得嘆口氣,腦子裏浮現出前些日子父親對她遮遮掩掩的態度,後來她才知道是母親的病又犯了,但他不想讓自己操心才一直不說。
知道以後錢滿秋於是又把自己卡里的一些積蓄匯過去,本就沒有多少的存款現在更是捉襟見肘,生活變得更加難熬了。
她抬頭望着雨勢心想,已經快十點了。
沉悶的心情跟隨着大雨一點點壓在錢滿秋心裏,她還有一些活兒沒幹,再不回家就來不及了。
於是她咬咬牙,乾脆衝進了雨幕之中。
回到四十平米的出租房裏,窗外的雨勢居然戲劇性地減弱了。錢滿秋見此也只是疲憊地笑笑,她把開了的窗戶一一關上,地板上的水漬擦掉又有,錢滿秋愣了半天,緩緩抬起了頭——
嘀嗒。
一滴雨水點在她的鼻尖。
屋漏偏逢連夜雨。
她心裏忽地湧上一股濃烈的酸澀心情,幾乎就要使她癱倒在地上。
明天八點還要到雜誌社上班,二十六歲的現今活得一塌糊塗,她到底在做什麼呢?這樣生活下去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錢滿秋只覺得四肢沉重,可以的話,她希望現在就能陷入夢鄉。
甚至,如果能再也不醒來就好了。
然而那位心情忽然好轉的老天爺卻不這麼想。
她口袋裏的手機發出振動,喜靜的錢滿秋向來不愛設置鈴聲,她深吸了幾口氣,處理好心情以後接起手機:
“喂?您好。”
她的聲音一點起伏也沒有。
“啊啊,是滿秋啊,哎呀,這麼大雨,你到家了嗎?”
是雜誌社的領導,他象徵性地寒暄了幾句,錢滿秋淡淡地回:
“已經到了,謝謝您的關心。請問是工作上的事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咱們雜誌社接了個採訪的任務,需要採訪最近特別火的一個女明星!叫什麼……好像是叫池子清,就剛剛演了個電影,還獲獎了的那個。”
“池子清”這三個字一出口,學生時代的回憶就一涌而上,居然把錢滿秋方才沉重的心情衝散了不少。
儘管當年的熱愛如今已化作默默的關注和守望,可錢滿秋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咱們雜誌社裏的年輕人吧,本來就少,這採訪的活兒也不怎麼有,後來我想到你當年投簡歷不就寫了點以前追星的事兒?怎麼樣,滿秋,這活兒你接了吧。”
領導慢悠悠地說道,似乎已經默認了錢滿秋會接這個工作。錢滿秋對此只得無言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是十年前,此刻她大概會激動得無以復加甚至直接跳樓。然而現在的她已經被現實所壓垮,突如其來的好運只是把她撞得頭暈腦脹。
“你要是不願意,我就再問問別人。”
領導適時地追問了一句,錢滿秋這才遲遲地說:
“請問……什麼時候採訪呢?”
“是這周日。抱歉啊,還得佔一下你的休息日。但是放心,會給你加班費的。”
很顯然,對於現在的錢滿秋來說加班費對她而言更重要。於是她緩緩吐出口氣,然後回答:
“我知道了。詳細信息我到時候詢問一下,謝謝您了。”
掛掉電話以後她長吁一口氣,天花板還在滴着水,她獃獃地望着上面濕潤的一片,身體暫時還不想動起來。
池子清的名字仍然殘存在她的身體裏。
實際上現在的錢滿秋也留有以前的習慣,在網上如果看見她的名字就會點進去,雖然大概率都是黑稿。或者又是幾個眼熟的老粉絲感嘆她好久沒有出現,就算出現也糊得相當於沒出現過。
不過在十年前,池子清可是火過好一段時間。她出道後接的第二個電視劇討論度極高,一下子就霸佔了那幾年的觀眾視線。
而那時她也才十六七歲,和錢滿秋差不多大,不管是誰都認為她會是一顆璀璨的新星,將來會成為常年霸佔熒幕的一位影后。
錢滿秋記得當時的自己其實是有些孤僻的,安靜的她像是一座死火山,而池子清卻能把她體內保存的熱量全都激發出來。
在追星的那幾年裏,錢滿秋認為池子清把她一輩子的愛意都透支掉了。
這麼想想,她單身至今的理由似乎也能怪罪到那個女明星身上。
錢滿秋笑了一下,胸中卻變得逐漸溫暖起來,真是神奇,僅僅是回憶到當年純粹的追星經歷和池子清的臉龐,她就好像回到了一切尚未開始,還充滿着可能性的學生時代。
只可惜,那份熱愛卻在中途戛然而止。
——和現在這個已經徹底冷卻的錢滿秋一樣,似乎再也不能被喚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