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3
“哈哈哈,好好,這件事我們詳細商談一下。樓上請。”男人大笑着,敬着酒帶着人上了樓,所有熱鬧都彷彿被一道透明玻璃隔開了,整個世界突然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等得無聊,他打算出去,卻突然聽到樓梯旁邊的門裏傳來摩擦聲,就像是某種金屬在地上刺啦發出的尖銳聲響。他霎時愣在原地,心裏冒出一個想法。
這裏平常是不會有人過來的,因為這裏是老闆私人的宅邸。他今天可以過來,不過是因為待會兒要負責送人回去。其實有什麼好送的呢?又不是不認識路。不過只是他的老闆擔心他的客人走到一半就沉睡不起罷了。
反正他本來就是干這個活的,他肯定要做出有錢誰不樂意賺的表情才對。
“刺啦——”聲音越來越清晰了。
他偏了偏頭,像是觸碰什麼禁忌一般將手掌放在門把手上,輕輕地扭了下去。
入眼是一道長長的樓梯,那是個地下室。外間的燈光幾乎照不到下面,深長的向下延伸的樓梯莫名給人一種刺骨的窒息感,牆面粗糙。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掩上了門,一步一步地拾級而下。
在地下室深處憑藉適應黑暗的眼睛,可以看到搖椅上躺着一具類似於人形的物體。
挺恐怖的一個場景的,但是從身形和頭髮還是分辨得出那是一個女的,她的身上插着軟管,連接着不知名的儀器,全身上下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氣味,分不清是藥味還是流膿的腐爛氣味。
他覺得自己應該害怕,但其實仔細想想,那時候心裏卻是沒有一種名為害怕的情緒。他只是離得近了一點,看着那張還勉強保持着五官輪廓的臉孔。
他在想,即使是這樣,也還是會覺得這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子。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因為女人沒有任何的反應。
最終他選擇一言不發,轉身上了樓梯。很幸運的,他出了門,他的老闆也還在繼續和客人交談甚歡。他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安靜地等待老闆和客人下來,然後聽從老闆的吩咐,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客人。
出門的時候,盛夏的陽光熱烈的灑在地上,他看着這陽光會突然想起地下室的那個女人。他在想,她有見過這樣的陽光嗎?
他突然有點後悔,他當時應該問一問的,問一問女人需不需要幫助。
可是他沒有開口,他太懦弱了。
他不太敢去面對這一切,不知道怎麼形容,他覺得自己好像是瘋了一樣,他覺得自己認識那個人。可是這怎麼可能呢?那個女人幾乎連臉孔都已經快要模糊了,他又怎麼可能會認識呢?
可是他們又說,世界上只有親人才會有這樣的聯繫啊。因為只有親人才會流着同樣的骨血,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忘了你,唯有你的親人不會。哪怕有一天親人也會忘了自己,但是世界上依然有人帶着你的骨血存活下去,怎麼說呢,你能感應到自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相同的律動,就好像在世界上留了什麼東西一樣。
“可惜我沒有親人,沒有父母。”他訥訥地說。
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他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早在他沒來津安的時候就這樣認為了。
記憶如光塵,虛浮在眼前,隨着長風席捲萬里山河。
“你是我的父親嗎?”
“誒?這……你怎麼突然想着問這個了?”男人斟酌着用詞,“雖然你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但是我可不是你老爸誒,你看看我這張糙樹皮,我可生不出你這麼水靈的孩子。”
“我和你長大的,孩子都應該和父母一起長大的。是你養了我誒。”小男孩坐在窗台上,不服氣的辯解。身後夕陽西下,在他的身後照射過來,逆着光的眼睛在陰影中亮得像是淬了火。
“少看點家庭倫理劇,不是每個小孩都能和父母一起長大的知道嗎?”
“所以為什麼我要例外呢?”
男人蔫了,聲音低落下去,“這個?是因為……因為你的父母那啥,就是他們……他們……”男人詞窮,不知道說什麼。
“是因為我不聽話嗎?我是壞孩子?”小男孩眼睛裏的光黯下去了,一骨碌跳下窗口,發泄似的踩着水泥地出氣,能看見他在窗外一蹦一跳的。
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嘆了口氣,“你要是壞孩子,我才不養你這麼大呢。”
小男孩不太明白男人這話算誇讚還是什麼,他隔着窗檯看着男人,一臉似懂非懂的樣子。
“我跟你說啊,雖然你沒有在父母身邊長大,但是你要知道,其實親人之間是有某種無形的聯繫的。就算不在一起,你也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一樣懂嗎?而且呀——”男人頓了頓,一副老生常談的口氣,“世界上不是只有親人才會有這樣的聯繫,雖然呢,我不是你的老爸,但是我很慶幸能夠把你養大。看着你長大,對我而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要知道世界上有人因你而幸福,這本身就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
男人都詫異自己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感覺老臉都有點掛不住了,隔着窗檯拍了拍小男孩的頭,“好了,別一天問東問西的,又不是十萬個為什麼,看你的家庭倫理劇去。”
“什麼家庭倫理劇?”這下小男孩不是似懂非懂,是真的不懂了。
“……”
窗外能聽見草叢中有不知名的蟲子鳴叫聲聲聲長短,夕陽穿過遙遠的地平線,斑斕地灑在前院。小男孩步伐一蹦兩跳,影子隨着跳動的節奏微微搖曳着,男人在門廳裏面帶着笑意看着他——
這一切的一切組合成了他記憶中最溫柔的的夢境,支撐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挺直脊柱。
瓢潑的大雨混着電閃雷鳴轟然驟降,那些殘存在腦海中最深刻的記憶不知為何隨着天邊雲層之中乍現的電光一下子變得很遠,很恍惚,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推離記憶的深海,緊接着覆蓋了他最後的一點夢境。
“沒有人會相信你的,他們不會知道你是誰的。”
他死了?不可能,他怎麼會死。他不會死的,他怎麼可能死了呢?
他怎麼會死呢?都是騙人的,他不會死的。
沒人看到他混着雨水一同掉落的淚水,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他沒哭,有什麼好哭,他應該擔心自己的處境才對,沒有人會相信他了,他永遠也回不去了。
可是他只是突然明白了男人說的話,世界上確實不是只有親人之間才能靠着血親維繫。不然他怎麼會這麼難過呢?
他甚至沒有機會去看他最後一眼。
“聽我的,不要出去,就在這裏待着,如果有機會……算了,哪有什麼機會。”
就像是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的那樣,女孩毅然決然地拿着槍衝進了那不見一絲光線的雨夜。等待着她的是非人的毆打、咒罵,火光沿着血液一路攀爬至她的身軀,將她整個人都吞沒。
一股難以言語的刺痛由心底升起,他全身都在劇烈顫抖,滾熱的淚水混合著雨滴,一滴滴打在地面上,“不要過去!聞雲,不要過去,你會死的,不要過去——”
沒人聽到他的嘶吼,他看見聞雲被人在地上拖曳着,刀鋒劃破她的皮膚,濺起一串血珠。
他要一直往前走,他誰也顧不了了,他只能一個人就這樣往前走。
一個人一直走,所有傷痛都被一道柔光給包裹住了,他將身體浸泡其中,慢慢任由靈魂從身體抽離,陽光從雲層顯現,在一天當中最刺眼的午時,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有人在嚎哭,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有很多名字。腳步聲隨着鐵床軲轆滾動聲在地面上交錯紛踏,但他的耳朵像是灌了海水一樣,什麼都聽不真切,只能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遍一遍在腦海裏面嗡鳴着。
繼而海水消散化作一望無際的曠野,狂風席捲着火舌搖曳出虛晃的鬼影。
他只能大概記得這些,具體處於什麼方位其實他已經記得不太清了,那邊很多地方都是這樣的,曠野、枯草、篝火,模糊地組成了一副記憶中隨着時間變得支離破碎的畫面。
在屏障隔離的中央,人群開始奔逃,可是沒有任何的用,他們很快就被抓了回來,發出好似野獸一般的嘶嚎。
插在他們身上的注射器裝着血色的液體,混雜着調劑好的毒品。他認出了那是什麼,就如那個在地下室的散發著腐爛的刺鼻的味道,躺在椅子上的女人毫無聲息。
他明白那是什麼東西。
“你看,在它面前,命就是這麼輕賤。”有人在他的身後輕聲說著,語氣溫柔繾綣。“你要試試嗎?”
“懷歌,你說他們是不是該死?這幫下賤的人該死對不對?”
“該死?”他隱在袖口之下的指尖細微地顫抖着,那些嘶吼的人聲伴隨着噼里啪啦上升的火星全數映在他的瞳底,他點頭,輕聲說,“是。”
男人看着他,臉上微笑着,帶着滿足和一絲隱而不發的亢奮。
“看吧,其實很多時候人命就是這麼輕賤,這麼不值錢。只要你想,摧毀一個人多簡單啊。”
是啊,真簡單。
耳畔男人的低語漸漸消散,時光在眨眼間流逝,他抬頭看着不遠處奄奄一息的男人,代庭冷眼看他,沖男人揚了揚下巴,“把他解決了。”
“好。”他慢慢走近那個男人,垂眸看着他,據說他們是不知道過來幹什麼,結果遇到了爆炸,人員覆沒,只剩下他一個人逃了出來。
他抬手,扣動扳機,“砰!”
“好了,已經解決了。”他轉過身,就這麼跟着代庭離去,後來他遇上了執令司的人。
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走着,站在窗邊,凝視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烏黑的瞳孔。
“編號一七零二——”
“在。”
“恭喜獲得神都通行證,憑此證可以領取臨時身份證一張,待會兒你去戶籍處辦理領取身份證明即可,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會給你安排好的。”
“謝謝。”
“你是分在恭海,由六處管轄監察,謹記不要搞事,否則將隨時收回身份。出去之後怎麼操作會有人教你的,最後,祝出行順利!”
“六處?”
可能是看到也沒有什麼人,不過也是,最近形勢那麼緊張,外間全是抓混血種抓妖物的人,所有相關機構都防範了很多。而且見他長得也乖巧,發通行證的人員一邊整理資料一邊給他說,“這一制度是最近才實行的,六處的處長叫白夜,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傢伙喲,你不要犯事就行,他就不會去管你的。”
“這樣啊。”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六處處長?白夜,只要不犯事,他也不會管我。
身後傳來腳步聲。
那個一臉冷厲的年輕處長拿走了他手裏的煙,“有癮嗎?”
“沒有。”
“沒癮就少抽。”
如果能看見自己的表情的話,謝景應該覺得自己笑得挺好看的,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距離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計劃應該是踏出了第一步。
“那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躊躇着,“能給我一個聯繫方式嗎?”
“我在恭海市局裏面,你去了直接報我的名字就可以找我了。”男子離他近了一點,靠在他的耳畔,“我叫白夜,白天黑夜,也是朝朝暮暮。”
白夜?朝朝暮暮?!真有趣。
沒有人看見他眼裏閃動着怎麼樣的神情,他就這麼轉身上了樓梯,然後復又回身,看着那人清雋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那個幽暗的走廊盡頭——
對不起,他想。
他看見那個藏在跳樓屍身女生嘴裏U盤的照片,他在想,怎麼會這樣呢?那個死在他隔壁的女生,自殺前一天還特意給他買了點菜讓他自己做着吃,還好心好意地丟了個手機給他用。她是這麼說的,“我看你怎麼天天用那個破手機啊,你家裏面人不給你買嘛?沒關係,姐姐這個給你用。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哦,不對,反正我也不喜歡了。”
她是自殺,所有人都這麼說,沒人管過她,沒人知道她手機裏面微信有周曼的好友。
他不能讓人發現,他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藏着那麼不堪入目的過往,他在這裏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人,甚至於還在讀書,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那些令人齟齬的消融在骨血裏面的血腥過往。
陽光高懸,風席捲過萬里河山,從邊境曠野直到茫茫大海。他就這麼一直一直往前走着,穿過遍野哀嚎的販毒失樂園,穿過燃燒至蒼穹的灼燙烈焰,穿過那些欺瞞與歡聲笑語同存的時光,他走過生命中每一個平凡與不平凡的日子,帶着從地獄拖出的傷痕纍纍的靈魂,同惡魔對峙。
他成功了,他向後倒去,閉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
“這是我們恭海市局支隊的領導和同事,在執行任務中遇到襲擊,現在情況非常危險……”前方領路的護士飛奔着打開搶救室大門,鐵輪在急救道上飛速滑動。
“我是主要負責人,同意書呢?趕緊把東西拿過來給我簽字!”
“醒醒!醒一醒!”
“謝景醒一醒!”
“小景,小景求求你,趕緊醒過來!”
“謝景——”
他猛然感覺靈魂被什麼東西拽住了,死命地往下拖着,拽得他生疼,真的很疼,他承受不了。不要再拉我了,他想,放手吧,你們都放手,不用管我了,我太疼了。
讓一切都結束吧,就這樣結束就好了,那些燃燒在邊境一望無際曠野的罪惡,就這樣消散就好了。
一絲笑意浮現在謝景眼裏,他看到趙鴻熠站在門廳裏面,一手拿着鍋鏟,一手拿着菜譜,嘴裏嘟囔着,“吃魚是吧?我給你弄個紅燒魚。等你以後回來了,想吃什麼儘管說,統統都給你買。”
長風裹着微涼的水汽,拂面而來。
他呼了口氣,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往前走去,他將手放在門把手上,一如多年前他還未踏足津安那般要將門打開。
但是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門把手就像是被焊住了一樣,他怎麼也擰不開。他焦急地跑到窗邊,使勁拍打着玻璃。
“傻孩子!”趙鴻熠帶着笑意,沖他揮手,“我又不能一輩子給你做飯吃。你該去找一個能給你做一輩子飯的人,快去吧。”
風從耳邊呼呼作響,大地一下子開裂,他猛然掉入深淵。好似靈魂一下子失重,他怎麼也發不出聲音,烈焰從四周燃起,燒得他五臟六腑都一起痙攣起來,他拚命往前跑,想逃離這火海,但是沒有任何的變化,火舌在風中搖曳着,吞沒他的整個世界。
突然火焰一下子熄滅,漸漸化作浩渺光點,向遠處聚集。他一步步踩着灰燼朝光點看過去。
聞雲身着白裙拉着自己的妹妹,對他微笑。
他想說話,但是喉嚨里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你還在等什麼呢?快回去吧,他們都在等你呢。”
誰?誰在等我?“回去?我為什麼要回去?”他終於嘶啞着發出疑問。
聞雲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來的時候比花都還要好看,“你當然得回去,你忘了嗎?”
忘了什麼?
聞雲眼睛眯着月牙,所有灰燼被漫山遍野的新芽覆蓋,她朝他揮手,“如果有機會,幫我看看我父母,我沒去看過他們,拜託了喲。”
他看見聞雲轉身牽着聞溪的手就這麼慢慢遠去,他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響起,“我怎麼能去看你的父母,我這樣的人怎麼可以,你回來——”
滾燙淚水順着臉頰滾滾而下,他不受控制的倒去,卻在觸地的一瞬間被人扶起。來人半跪在地,將他緊摟在懷裏,“我陪你一起。”
謝景睜大眼睛,回過頭。
不知什麼時候,原本是獨自一人在這世上行走,卻突然有了可以並肩的夥伴,可以生死相依的戀人。他們一直站在他的身後,目光帶着笑意。
謝景怔住了,隨即白夜將他拉起身,緊緊攬住,對着那些曾經過往禮貌揮手。
他說,“即使半路分別的人,也總有一天會再見的,而活着的人,只需要一直往前去就行了。”
謝景看向他,瞳孔深處映出彼此閃耀的光芒。
“可是我一直都在往前的啊!”
“我知道,只是這一次,你要為了你自己往前。”
這樣嗎?為了自己?他轉過頭,那些曾經相熟的身影慢慢走遠,他們對着他揮手,對着他微笑,然後終於消失。
窗外,第一縷天光正從地平線上亮起,醫院病房,病床上的人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謝景!”“小景?卧槽,叫醫生,醫生呢?”“快去叫醫生!”
歡呼聲四下響起,他看見曾經熟悉的夥伴們喜極而泣,黃小鋒奪門而出,大聲招呼醫生,吳鍾潔激動得把杵着拐杖的趙昭都扔一邊去了,楊衛肖江輝互相鞠了一把老淚。
謝景渙散的視線漸漸聚焦,落在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裏,彼此瞳底只能看見對方的倒影。
他沒說話,就這麼笑了笑。
白夜眼眶通紅,眼底浮現出笑意,“謝謝。”
——謝謝你回來。
曦光從遠方地平線攀爬延伸,而後穿過穿過稻田、裹挾長風,將那些無數屍骨腐敗產生的惡臭,無數怨恨積累成的罪孽全部拂去。英靈終於在這一刻榮歸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