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自憲宗駕崩,改元景和,原皇太子東宮僚屬便悉數晉陞為朝官,罷詹事府,原太子詹事遷中書侍郎成為副相,太子少詹事遷門下省給事中掌封駁事,餘下詹事府及左右春坊從官皆有升遷,原東宮內侍與新君親近者也悉數晉為入內內侍省各局司都監,內東門司的勾當官由皇太子原貼身內臣替任。
數名內侍抬着書箱從宣祐門宮廊左轉,進入內東門時被內東門司的勾當官及一眾內侍攔下,“內東門司查禁。”
幾個內侍提着燈籠走出,勾當官端手走上前,指着箱子問道:“這抬的是什麼?”
“中貴人,都是書畫。”
“書畫也要查。”
“這...太后的東西,恐怕不妥吧?”
“聖駕在內廷,凡是進出之物皆要盤查,就...”
“先帝遺物,吾看誰人敢動!”內侍們抬着肩輿拐進內東門的宮廊入口。
幾個內侍旋即退後一步跪伏,“皇太後殿下萬安,小人們也是例行公事,按大內的規矩走流程,官家在內不敢有絲毫鬆懈與疏忽。”
蕭幼清緊握着肩輿的扶手,“周懷正,這內廷到底誰才是規矩?”
跪伏的內侍心顫,旋即磕頭,“大內為官家所居,皇太後殿下是官家生母…”忙的讓攔門的內侍退下,“還不快滾開。”
肩輿至勾當官旁側時,蕭幼清閉眼道:“沒有先帝,你們所有人會有今日嗎?皇帝會有今日嗎?”
“小人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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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壽宮——
自從翰林圖畫院回來,蕭幼清便將自己關在寢閣內閉門不出,期間皇帝探視也只是着人代為傳話而不肯相見。
蕭幼清獨自一人坐在閣內的地磚上望着一幅幅展開懸於架上的畫,三千畫卷如三千世界,畫裏人含笑,眉目傳情,將一幕幕過往的回憶盡數勾起,蕭幼清盯着其中一幅年輕時的自己,“三十七年過去,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穿嫁衣時是什麼樣子,我帶着恨,只覺得衣冠很沉重,覺得鏡子裏的人並不像自己。”
蕭幼清抱着一隻手爐緩緩躺下,緩緩捲縮起身子側頭看着畫像,“建平八年初,那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感受身臨其境的死亡,我無法反抗,或許是我不想反抗,死亡對於一些人來說也許是最好的解脫,又或許是我在期盼,期盼心中的奢望,以及害怕。”
“帝王的無情,在母親那裏得到了最好的驗證,所以我害怕,不停的拿母親來告誡自己,我告訴自己這個世間沒有列外,人最可信的永遠只有自己,可當我跪下來懇求我最討厭最憎恨之人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被自己嚇了一跳,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成魔,我欺騙自己不是因為在乎也不是因為愛,我不停的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你對我還有價值,可是...真的是如此么?”
“這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罷了,能讓人放下仇恨跪下來乞求的,從來都不是什麼利益啊,”隨着窗戶透進的陽光慢慢傾斜直至爬到蕭幼清身上,她抬起手遮擋着眼前刺眼的光芒,“是啊,即使光芒刺眼得會將人灼傷,可還是有那麼多人趨之若就,你,他們,包括我自己,現在我得到了一切,可是卻希望你能夠將我一起帶走,”蕭幼清從地上翻身爬起,盯着其中一幅畫有皇帝的畫軸,“她們都羨慕,可是她們不知道我這個被羨慕的人內心有多掙扎,你一次又一次身處險境,我一次又一次的失去,直到現在徹底失去,誰都會貪心,我也一樣,權欲,愛欲,習慣了黑暗,卻始終習慣不了枕邊的空蕩,你還記得的你的承諾嗎...”蕭幼清緩緩趴下,顫抖着身子用力握着銅爐,“我不甘心啊,三十年不過一眨眼而已,如何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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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殿——
“咳咳!”福寧殿常傳來皇帝的咳嗽聲,入內醫師每兩日便會來請一次脈,半年之內更換的藥方便多達十餘次。
吃了幾次閉門羹的皇帝召來內臣詢問才得知翰林圖畫院與內東門的事,曹舒窈攙扶着氣色不是很好的皇帝至正殿。
衛煦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跪伏的內臣,“你怎麼能夠攔皇太后的車輿呢?”
周懷正磕頭顫道:“太後進入時已是極深的夜,各個宮門也都關了,小人例行檢查進出人員,他們抬着可容人大小的箱子,官家在福寧殿歇息,小人不敢疏忽,況且天色又黑,皇太后是後面才出現的,小人沒看見因此才衝撞了太后,小人,小人該死,請官家恕罪。”
聽得內臣一番解釋,皇帝原本想要責怪便也無從開口,“娘娘素來不是那種蠻橫之人,除非事涉先帝。”
“小人不知道那裏面裝着的是先帝遺物。”
皇帝後退着坐下,“如今母親不肯出來,也不肯見我,我要如何是好。”
曹舒窈見皇帝猶豫,便開口道:“官家在意什麼?”
皇帝抬起頭,“皇后是什麼意思?”
“官家在意的是皇帝之尊與江山還是皇太後殿下?”
“當然是母親,”皇帝毋庸置疑道,“沒有母親哪裏來的我,沒有母親,我又能否安然在此,”皇帝垂下手,“淑德皇後走后,除了兒女,我就只剩母親這一個親人了。”衛煦旋即又反應過來添道:“我不是說你不好。”
“臣妾知道的。”曹舒窈嫁至東宮再到中宮,此間與皇帝只是掛着夫妻之名,於人前扮演好賢妻一職及各取所需以此平衡朝中勢力,皇太后雖沒有明面涉政,然朝廷兵權除卻曹家握有一支,其餘統兵將領皆效命於皇太后,皇帝身體欠佳,即便有心也無力去打壓外戚,朝中多方文官勢力爭奪,其中還包括以魯國長公主為首安插進的門下省言官與新君派對峙。
曹舒窈走上前,看着埋頭跪伏的內臣,“適才你說的話不全對,那夜是中秋月圓,地上即便沒有亮如白晝但也是不用掌燈籠就能觀清來人容貌的,難道那夜你與吾所看到的月不是同一個嗎?”
內侍聽后一顫,“皇後殿下...”
“你身為內東門司的勾當官,掌宮禁與出納,以及替官家接引外臣,你會不識得皇太后的內臣?”曹舒窈臉色平靜,不怒自威道:“你打着官家的名義,是想要離間官家與皇太後殿下母子么?”
內侍慌得抬起頭,“官家,小人...小人...”
皇帝撐起身子緩緩走上前,“懷正,你自幼跟隨朕,皇后說的可是真的?”
內侍埋頭,“官家恕罪。”
“為什麼?”
“官家為郡王、親王、太子時謹小慎微,侍奉雙親從無懈怠,即使是這樣先帝依舊冷漠,官家作為嫡長子,為太子時並無過錯,可先帝卻生有廢儲之心,且臨終時還將大權悉數交給皇太后,明面上官家是君,可暗地裏,那些掌權的武將只認皇太后,官家仁孝便一直忍耐着,小人替官家不滿,也替官家寒心,”內侍抬起頭,“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小人從沒有見過這般絕情的父親,處處提防自己的親子,還有皇太后,她若真的在意官家,信任官家,顧念母子情分的話,為何要一直握着權不肯放?”
“夠了!”皇帝拍桌怒道,“你可以說朕的不是,但是朕,決不允許你侮辱朕的母親。”
“陛下!”內侍跪着爬上前,“先帝與皇太后就是因為知道官家的性子而利用官家的仁孝,在她們眼裏可曾真的將官家當過親子?”
皇帝將人甩開,旋即轉身撐着案幾背對,“你走吧。”
內侍跪着身子一僵,旋即癱軟的跪下,“康國公年幼,望官家早做打算,小人言盡於此,萬望珍重,”最後,內侍將身子跪直稽首加頓首兩拜莊重的磕頭道:“願陛下,聖躬萬福。”
內侍被帶走後,皇帝癱軟着坐下,重重喘了幾口氣,曹舒窈見勢欲上前,皇帝便抬起手,“朕沒事。”
皇帝望着門口,“其實他說的沒錯,只不過是朕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古無所逃的天命我有什麼辦法呢,成為一個無能之君的妻子,你肯定很失望吧。”
曹舒窈對於眼前這個帝王竟開始生出了些許憐憫,“即便是位尊者也有無法抉擇之事。”
“他讓我從渴望變成絕望,我以為到最後我能夠得到他的一絲施捨與憐憫。”皇帝低為之自嘲一笑。
“但至少皇太後殿下對官家的關心是真的。”
“所以我才說我其實一直都只有母親,可是我的母親...”皇帝睜着渙散的眸子,“也不信任我,也是,我怎麼可能企及先帝呢,先帝的心血,母親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觸碰的。”
“天家薄倖,君王寡愛,一個由權力架起的家,最終也會為權力所擊潰,先帝...”曹舒窈扭頭看着福寧殿牆壁上掛着的一幅貓戲圖,“是一個好官家,也是一個好丈夫,但卻不是一個好父親。”
“晟兒還年幼,”皇帝抬頭盯着曹舒窈,愧疚道:“請你原諒我的自私,讓你困在這裏無法出去,也無法成為一個母親。”
“臣妾是康國公的嫡母,臣妾知道官家心裏在想什麼,臣妾會好好輔佐小皇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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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元年九月,勾當內東門司周懷政以忤逆皇太后之罪遭到革職,皇帝下詔將其發配至皇陵替太.祖高皇帝守墓,而後又親自至寧壽宮請罪。
“那內侍跟著兒子在東宮十餘年,是兒子養驕縱了他的性子。”
“他不驕縱,只不過是忠誠於你罷了。”
皇帝撐着身子坐起走到蕭幼清跟前拱手道:“娘娘。”旋即屈膝跪伏,“兒子這幾日深感力不從心,懇求娘娘垂簾聽政,朝臣那邊兒子都會與他們解釋清楚的。”
蕭幼清坐在木榻上一動不動,“什麼是力不從心...”渙散的眸子盯着被威風吹拂的珠簾,旋即閉眼長嘆了一口氣,“連你也要撇下我嗎?”
皇帝抬手捂着胸口,旋即濕紅了眼眶叩首道:“母親,兒子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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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繼位提拔東宮僚屬是正常操作,詹事府太子詹事是正三品的官,東宮還有六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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