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二十一)

山鬼(二十一)

詔獄是半地下式的牢獄,裏面關押的囚犯不是罪大惡極就是身份貴重,而從大魏開國以來,裏面關押過的最高等級的囚犯也就是一位親王,但這個記錄在邵天衡踏進詔獄后就被刷新到了最高,並且再也不可能被打破。

大魏太子,未來的君主,除非裏面會關押一個退位的皇帝,否則就身份來說,絕不可能有人比邵天衡更為貴重。

牢房窄小,倒也算是乾淨,高的根本夠不到的地方開着一扇小臂寬的窗戶,月光透過柵欄在地上落下一格一格的方塊。

兩名內監在獄卒的帶領下無聲無息地穿過長長的走廊,越到裏面關押的人越少,等他們越過空無一人的十數個牢房,走到最裏面,獄卒才停下腳步,解下褲腰上的鑰匙去開鎖。

粗重的鎖鏈撞擊出一連串噪音,聽見動靜,盤腿坐在床上的人微微側過了臉,將視線移了過來。

大魏的太子依舊穿着進詔獄時穿的那身杏色常服,肩頭披着縐紗里的斗篷,腿上蓋着牢房裏僅有的一張薄被,大概是因為沒有宮女幫他束髮的緣故,一頭烏黑長發只是簡單地束在了腦後,月色下一張臉蒼白的如同素雪,彷彿輕輕一口氣吹出去,就能讓他無聲無息地融化在天地間。

“殿下。”

獄卒開了門就識趣地退下了,兩名內監進來,不大的牢房立刻顯得逼仄起來,他們並沒有露出一點嘲諷的意思,反而十分恭敬地向著邵天衡行禮。

被詔獄內寒涼的濕氣凍得全身發麻的邵天衡看着他們,視線落在後面那個內監手上蓋着紅布的托盤上,很輕微地笑了一下:“到時候了?”

兩名內監臉上閃過一絲悲戚之色。

他們是閹人,卻也有基本的向善之心,崇敬賢良仁義的美德,也敬仰清白高貴的靈魂。

而現在,他們的目的卻是送這樣一個人去死。

他可是大魏的太子啊,那個被天下百姓敬愛的好太子、未來的好君主啊。

兩人低下了頭,避開邵天衡坦蕩的視線,掀開那隻托盤上的紅布。

一卷長長的白綾,一隻素色細長頸的大肚藥瓶,一把寒光凜冽的匕首。

“殿下……請吧。”

二人彎下腰將托盤舉向邵天衡的方向。

身形單薄如紙的太子身體前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托盤上的東西,好像沒有見過一樣,末了收回視線,有些無奈似的搖了搖頭:“敢做不敢當么?孤還以為他下了這麼大的決心,是要拖到菜市口斬首示眾呢,結果到最後還是退縮了?”

他雙手放鬆地搭在膝蓋上,坦然地問:“他打算怎麼解釋?重病不治?”

他的姿態坦蕩,兩名內監卻不敢這麼聽對陛下的質問,兩腿一軟跪了下來:“殿下慎言!”

“都要死了,還怕什麼呢?起來吧。”邵天衡沒有再說別的,兩人哆里哆嗦站起來,再次將托盤遞向邵天衡。

這回他沒有再多遲疑,將手伸向了那隻匕首,快要觸碰到的時候,端着托盤的內監忽然將手略微移動了一下,將那隻藥瓶朝着邵天衡,輕聲說:“殿下,這是太醫院用了很多年的葯,宮裏……選這個的多。”

他又輕輕補充了一句:“像是睡著了一樣,不疼。”

邵天衡微微抬起眉睫,有些驚訝似的掃了他一眼,而後笑了起來:“多謝。”

骨節分明肌膚蒼白的手從善如流地放棄了那隻匕首,將藥瓶拿到手裏。

“殿下可有話吩咐?”兩名內監問。

邵天衡搖搖頭,他哪有什麼話要吩咐,一身清風明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是頭搖到一半,他又遲疑着停了下來,想了想,說:“孤回來時,那封信還未寫完,替孤寄了吧,還有,如果東宮有東西能留下,等定南公回來了盡數交給他——”

說到這裏,太子頓了頓,忽然改變了主意:“不,不要給他了,什麼都不必給他留。”

一個被皇帝忌憚毒殺的太子,無論留下什麼,都只會拖累別人。

邵天衡拔掉堵在瓶口的布團,搖晃了一下瓷瓶,裏面的液體輕輕撞擊着瓶身,發出好聽的迴響。

他抬高手臂,對着窗口灑下來的蒼茫月光,神色明亮平靜得像是要去赴一場盛大的宴會,手指輕彈瓶身,語氣溫和:“敬大魏萬里江山,國祚千年。”

兩名內監齊齊下跪,額頭用力磕地,拉長聲音莊嚴宣告:“恭送太子殿下——”

冰涼的液體湧入喉嚨,灌入虛弱的肺腑,激得邵天衡抓緊了胸口的衣服一陣咳嗽,隨手將空掉的藥瓶往地上一扔,邵天衡眯起眼睛懶洋洋地躺倒在床上,輕輕嘆息,將被子往上扯了扯,安靜地闔上了眼睛。

兩名內侍依舊一動不動地額頭貼地跪着,他們得等到床上的人完全斷了氣才能回宮復命。

短暫的寂靜后,詔獄內忽然響起堪稱嘈雜的腳步聲,有不少人沖了進來,穿着不同品級官服的官員、內監乃至侍衛,他們個個神色驚恐,慌不擇路地衝進牢房,見邵天衡安靜地躺着,地上滾落着一隻空蕩蕩的瓷瓶,登時臉色煞白。

“快!快救人!”

“太醫呢?!”

亂鬨哄的喧鬧里,幾個穿着太醫院官府的老頭兒被七手八腳地推到前面,圍住了已經不省人事的太子。

“那個楚章——他是瘋了嗎?!居然敢出兵京師?!”有人在和同僚竊竊私語。

“都已經圍了京城了,可不是瘋透了?常州十萬大軍,京城哪裏守得住?”

“那可不一定……只要太子能救活,就守得住!”

所有人焦灼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張簡陋的床上,幾名太醫登時感到自己脊背彷彿都要被燒出大洞來。

兩日前,不知怎麼出現在常州的定南公楚章率領常州十萬大軍南下,以銳不可當的勢頭直下鄞州揚州,並且在一個時辰前圍住了京城,得到消息的魏帝癱在龍椅上半天沒有回神。

軍中來使手裏托着楚章的信,魏帝一把抓過來,還沒有拆開看,忽然抬起頭慌亂地大喝:“詔獄!去詔獄!把太子放出來!讓他去勸降!”

在最關鍵的時刻,魏帝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這個他萬分忌憚恐懼的兒子。

一旁的內侍猶豫了片刻,上前小聲回話:“陛下,一刻鐘前賜死的宮人已經去詔獄了,這會兒怕是……”

魏帝聽了這話跟瘋了似的,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抄起桌上的鎮紙往地上一扔,大聲咆哮:“去追!追回來!讓太醫也去!把太子完完整整給朕帶過來!”

內侍弓着腰急忙應是,小跑着出去傳話,才有了現在詔獄這一幕。

“……好在是服藥的,還能堪堪保命,如果是……”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醫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地感嘆。

被死去活來折騰了一遭的太子沒有醒轉,呼吸微弱的幾不可聞,臉色灰敗如開盡了的優曇花,透着到了荼蘼時期的倦怠,烏黑的長發散在枕上,被凄冷月光一照,彷彿寸寸成雪。

太醫提起藥箱,神色複雜地搖頭:“只是吊住了命,能活幾日,都看老天是否開眼。”

抬着軟轎進來的幾名內監七手八腳地將邵天衡小心翼翼地送入轎子,為他蓋上柔軟的雲錦被,將密不透風的絞金絲縐紗帷幕層層落下。

一眾官員無聲無息地分開一條路,看着這頂軟轎從他們面前行過,說不清此刻的無限唏噓。

******

京城的數道厚重城門緊閉,想要打進去也不是這麼好打的,楚章一直沒有讓人攻城,他在等一個消息,一個太子殿下安好的消息。

從他領兵南下開始,京師的消息就沒能再傳出來,他不知道殿下現在怎麼樣了,詔獄裏冷不冷?殿下身體那樣差,有沒有人記得給他點上火盆取暖?

他在這兒胡思亂想,眼前偌大一座城池卻安靜得彷彿死去一樣,他派人昨日遞進去信,早晨就有內監帶着魏帝的親筆回復過來,再三保證太子殿下身體無恙,已經到東宮好好安養,只是在詔獄受了點兒風寒,一時間起不來身,要等他醒了再出面,話中還有意無意地提及楚天鳳還在宮中,警告他不要一時糊塗。

楚章瞅着那個刺眼的名字,嗤笑了一聲,壓根沒往心裏去,只是看在那點太子殿下的消息的份兒上,才按下要攻城的念頭,繼續靜靜地等着。

在第二個落日懸挂在天邊盡頭的時候,一頂軟轎從東宮孤零零地抬了出來,前後數十名護衛緊隨左右,在京師被困的巨大恐慌中,所有百姓都緊閉門戶不敢發出聲音,因此這一行人的腳步聲就顯得十分清晰。

邵天衡躺在軟轎中,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撩起簾帷,已經行到了銅雀大街,昔日繁華熱鬧,行人摩肩接踵的通衢大道上,今日一片蕭條,不見一個人影,只有素白的酒幌在風裏搖搖欲墜。

他放下帘子,閉目養神,太醫院的劇毒名副其實,他能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泛着空洞的痛,它們正在快速地衰竭,為了讓他醒來,太醫院用了虎狼之葯,催出了他身體裏最後一點生機,讓魏帝能抓着他的手含淚哀求他保住大魏國祚。

邵天衡微笑着答應了。

在太醫殷切的“最後三個時辰”的叮囑聲里,從鬼門關里走了個來回的大魏太子孤身出了京城。

楚章站在高處,看着京城宏偉厚重的大門開啟,幾名內監抬着一頂軟轎出了城,向著這邊目標明確地過來。

中軍大帳里放了近十個火盆,將秋日寒涼的空氣烘得暖如仲春,軟轎的簾帷掀開,披着厚實大氅的太子微微低頭,被兩名內監扶着下了轎,朝着這邊慢慢走來。

——殿下從來不要人扶的,是因為還在病中所以身體無力嗎?

這個念頭從楚章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搶先一步上前,站在帳子當中,想上去又躊躇着沒敢動,直到這時,他之前干過的那些事情,樁樁件件都浮了上來。

弒殺二皇子,領兵圍困京城,形同謀反……

他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直到太子被扶着在上首坐下,他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邵天衡壓根兒沒理會他,朝着幾名內侍擺擺手,讓他們出去,片刻之後,帳子裏就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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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大狗崽:我好慌好慌好慌好慌,殿下會罵我嗎,會對我失望嗎,會不要我嗎,我現在開始哭還來得及嗎。

來來來,評論有獎啊,一條評論讓大狗崽哭一次,評論超過二十條讓候場的二狗崽三狗崽倒立拿大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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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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