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二)

山鬼(十二)

天道心裏忽然湧上來了一種屬於老父親的責任感。

這感覺還有點新奇,天道在心裏細細咀嚼了一會兒這種從未體會到過的奇妙的情緒,看着楚章的眼神也自以為·慈愛起來:“你是在質疑本君的話嗎?”

他本意是想好言相勸,聽在楚章耳中就是——此人在威脅我!

也不怪楚章有這樣的想法,鬼王的臉生得艷麗凜冽,自帶一種陰鬱暴戾的寒氣,眼角眉梢都是豐盈的美艷,但這美艷都是含着冰霜的毒,艷□□滴而暗藏詭念,他隨便說一句話都自帶病嬌美人持刀欲捅的詭異氣場,在楚章眼中,可不就是不懷好意。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張和暴君臉異常登對的禍國殃民妖姬臉,還是天天琢磨着要幹壞事的那種妖姬。

勢單力薄·弱小無助的楚章咽下了這口氣,低着頭將脆弱的脖頸露出來以表示臣服:“楚章不敢有此想法。”

鬼王笑了一聲,有些一根筋的天道完全沒反應過來楚章說的是“不敢”,而不是“並無”。

這一聲笑低低的啞啞的,對方彷彿很開心似的,冪離下儂艷逼人的面容靠近了他:“看在你天資不凡的份兒上,日後若有棘手之事,凡不涉朝堂,本君准你一個願望。”

這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楚章聽了個囫圇,就覺得前方有微風颯然卷過,再回神,面前竟然是皇宮的東角門。

守門的令官疑惑地看着他:“公爺?可是要回東宮?”

楚章脊背上都是粘膩的冷汗,強自鎮定下來:“是。”

令官笑着揮手讓侍衛們退開,也沒說查驗腰牌的事情,直接放行:“您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也不動彈,可把卑職嚇了一跳。”

楚章抓住了那個“站了好一會兒”,幾乎要疑心剛才在桃林里的相遇都是一場大夢,但隨即,袖子裏一塊冰冷堅硬的東西硌到了他的手心,將他方才的猜測碾了個粉碎。

楚章頓時失去了和令官說笑的心思,朝他點點頭,頭也不回地進了宮門。

角門后是長長的甬道,官稱叫太平道,每隔十數丈就會擺一隻用於儲水的大缸,這時辰接近宮門落鑰,太平道上鮮少有宮人宦官行走,楚章抬起手,這才看清楚了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袖中的東西。

這是塊質地奇異的令牌,半個巴掌大小,通體烏黑猩紅泛着玉一樣的光澤,邊沿雕刻着面貌猙獰兇惡的各色惡鬼,細瘦如麻桿的餓死鬼、長舌拖地的惡舌鬼、腹大如鼓的貪婪鬼……這些只存在於想像之中的東西栩栩如生地被刻畫在令牌上,不知是否是錯覺,楚章彷彿聽見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竊竊私語和凄厲慘嚎。

他猛地打了個哆嗦,將令牌翻面,上面刻着兩個繁複的字體,筆畫捲曲修長,像是藤蔓舒張纏繞,典雅莊重,美則美矣,楚章卻看不懂是什麼字。

他琢磨了一會兒上面的字體,將這兩個字刻在心裏,翻手要將令牌收入袖中,動作卻頓了一下。

令牌上的餓死鬼……剛才好像不是這個姿勢的?

******

不說這塊活鬼令牌給楚章帶來了多大的心理陰影,好心一袖子把未來弟子送回皇宮的鬼王垂着長袖坐在桃樹上,惋惜地晃晃空了的酒罈子,將它塞回袖子裏,拍拍衣服準備趕場回東宮。

正要掐個訣騰雲駕霧快樂一下,遠處就唰地射來一道劍光。

這道劍光劍氣凜冽如挾寒霜,轉瞬之間便從千里之外掠至近處,希夷捻訣將自己的身形一遮,那道劍光也沒發現下面有人,直直地從高空九天的雲端飛掠而去。

鬼王憑着着自己的強大目力,穿透護體靈光,將御劍而來的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踏着一柄霜色長劍的是個身形挺拔的青年,一身素雪一樣不染塵埃的長袍,高冠束髮,眉目俊美的如天神琢就,眉心卻有一尾如鳳羽的朱紅劍紋,廣袖迎風,周身縈繞着充沛靈光特有的星芒,他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仙”字,神情如冰霜堆砌,全身上下看不到一點愛恨□□的影子,彷彿是天山的一抔雪得了道,長風之中,積雪如玉,舉松如翠。

又仙,又冷,又煞。

天道在識海里對着那個剎那就遠去看不見蹤跡的青年指指點點:“我就最不喜歡這樣硬邦邦的劍修了,明明長得這麼好看,偏要做出冰塊模樣。”

法則深以為然:“是哦,看起來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天道有些沮喪:“我是不是有個化身也是劍修來着?”

法則點頭:“是昆崙山太素劍宗的劍主,仙道魁首。”

天道長嘆一口氣:“雖然不喜歡,但是凡人印象里的劍修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法則長長地“嗯……”了一聲,天道又看看遠去的那道劍光,隨即化作一團青灰的霧氣消散在了原地。

已經踏長劍行出數萬里之遙的劍修若有所覺,猛地停下去勢,轉頭看着來處,凝眉斂息,半晌也沒發現什麼,不由得暗自疑惑。

但他很快舒展了眉目,想到一會兒將要見到自己的師尊,冰霜似的面容都化開了些微的笑意,很快將方才的錯覺丟到了一邊,再度驅動長劍向著遠方疾馳而去。

天上一日歲月,未及人間三年時光,九重天上的劍修懷揣着隱秘的喜悅在地急匆匆地趕路,人間富麗宮闕里的儲君方才睜開眼睛。

邵天衡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乖巧捧着書坐在一旁的楚章,對方已經換了一身常服,尚未到加冠的年紀,長長黑髮只是束在腦後,唇紅齒白,睫毛長長,臉上還養出了點兒肥,不說話的時候像個英氣勃勃的小姑娘。

想到這裏,邵天衡忽然笑了起來。

楚章立刻就被驚動了,合上書湊過來:“殿下醒了?”

他神情滿是依賴,乖乖地趴在邵天衡床邊:“殿下在笑什麼呢?”

邵天衡懶洋洋地用一根手指捋了一下楚章的鬢髮:“笑你現在長得像個小姑娘。”

楚章睜大了眼睛,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歪着頭:“像小姑娘?那殿下喜歡女兒么?”

他現在被邵天衡寵的愈發膽大,初入宮時的畏葸膽怯都不知去了哪兒,竟然還會開玩笑了。

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這樣嬌滴滴的女兒孤可不要,日後怕是難嫁出去。”

楚章兀自悶悶地笑:“女兒也好啊,可以給殿下唱歌跳舞,一慰殿下病中憂思,我看殿下是嫌棄我不會聊天解悶,所以拐着彎抱怨我不如女孩子貼心了,是不是?”

邵天衡隨手敲了下他的額頭,輕聲笑罵了一句:“就你貧嘴!這麼能說,不如閉上嘴給孤跳一支舞!”

楚章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這個懲罰被他聽的像個獎勵,邵天衡有些哭笑不得:“偏不如了你的願,且記在賬上,下回一塊兒罰了。”

他說著,目光一轉,看見了楚章落在厚厚地毯上的書:“你方才在看什麼?”

楚章回頭去撿起那本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看不大懂……是從殿下桌上隨意拿的一本,有很多字都不認得。”

他將封面給邵天衡看了一眼,邵天衡“唔”了一聲:“看不懂也沒什麼,這是本朝書同文之前刊印的書,前朝各種字體雜亂風行,雅文俗文並舉,很多字體傳到後來都消失了,這本書不過是孤閑暇時翻着玩的……你哪裏看不懂?”

楚章翻了兩頁指出幾個地方,邵天衡一一解答了,楚章忽然合上書:“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兒看見過兩個字,那字體我也不認得。”

他拉着邵天衡的手,在他掌心緩慢地描摹着捲曲如藤蔓舒張的文字。

邵天衡閉着眼睛感受那個彎彎曲曲的紋路,嘴角忽然抽了一下,隨即恢復鎮定。

半晌,迎着楚章期待的目光,邵天衡慢吞吞地回答:“這是前朝世家最為推崇的雅文,一字‘希’,一字‘夷’,你學的倒是像。”

楚章低着頭將希夷兩字在嘴裏翻來覆去咀嚼了一番,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殿下,關於修真之事……您知道多少?”

邵天衡也不意外他有此一問,頓時來了精神,教學時間到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修真一事,古來有之,藏書閣中有不少書都是和修真有關的,民間修真者也有不少,只是他們大多在入門后就被師長帶着在門中修行,少有出山的,即便是出山,也多低調行事,所以看起來不為人知。”

“不過大約是有得有失,舉凡皇族貴胄之家,少有修真者,倒是貧民之中,多出天資聰穎之輩。當然,這也不絕對,孤曾在某古籍中看到,有世家子弟,出生錦繡高粱,刻苦修行,成了大能,壽數達千百載,可見這也是要看自身的……”

“殿下,”楚章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認真地問,“既然修行能延年益壽,為何您不去修行呢?”

他問的認真,眼裏是清晰的渴盼,面前躺在錦被中的儲君側過臉瞧了他一眼,烏雲似的長發逶迤在淺杏色的床枕上,將他襯得像是一抔落在煙雲水波間的冷墨。

“這個……”邵天衡沉吟了一會兒,“修行前提,便是要斬絕因果,皇室中人,生來便與天下氣運相連,孤為儲君,因果尤重,是修行大忌,孤既要背負這天下,怎可半途棄之不顧,自尋通天大道?”

他說的平淡,楚章卻從中聽出了一些異常沉重的東西,他睜大了眼睛,在原地呆怔了一會兒,肩背輕輕顫慄着,而後一字一頓地說:“殿下想做什麼,我都跟着您。”

邵天衡朝他笑了笑:“怎麼忽然問起修真之事了?是對此感興趣嗎?如果感興趣,孤倒是可以讓你去……”

“我不去,”楚章飛快地說,“我哪兒都不去,就跟着殿下。”

邵天衡有些意外,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神忽而有些古怪:“你是……不想離開皇宮?”

楚章不疑有他,認真點頭。

邵天衡的表情愈發古怪,他遲疑了一會兒:“你年紀還小,總該有些自己的喜好……明年你就要成親了,屆時也要搬出東宮……”

“我不想娶親!”楚章低低地反駁,邵天衡吃驚地看着他,楚章避開了他的目光,他怕自己的眼神會泄露情緒,“我……我不想娶親,不想離開,我想留在宮裏……”

楚章自顧自地低聲喃喃,沒注意到邵天衡倒吸了一口冷氣,眼睛都直了,滿腦子“是真的?!”幾個大字一會兒排成橫一會兒又排成豎,來來回回放大縮小佔據了整個腦海。

“你……”邵天衡頓覺牙酸,想起不知在哪個凡人那兒聽來的,對孩子不可過於嚴厲,否則易有適得其反之效,於是小心地斟酌着字句,“你今年十四,與你同齡的孩子大多是要繼承家業的,你情況特殊,若實在不願這麼早成親,那再拖上兩年也不是不行,只是這段時間裏你想做什麼呢?”

楚章聽他說到後面就已經滿眼生輝,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幫殿下的忙!”

邵天衡啞然:“想入朝為官?”

楚章說完才覺得不對,忙擺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向殿下要官職的意思……”

他這廂還在努力解釋,邵天衡卻無所謂地擺擺手:“無妨,便是要個官職又怎麼了,孤的長子,難道上不得朝堂么。”

邵天衡越想越覺得這事情可行,只要楚章忙起來了,哪裏還有工夫去想這些情情愛愛的?到時候說不定就不喜歡魏帝了呢!

而且邵天衡還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一定不會喜歡上給自己安這麼多活的頂頭上司的,又不是有愛受虐的毛病。

於是楚章還琢磨着怎麼解釋,邵天衡已經微微笑着下了結論:“那便去做上兩年父母官吧,孤回頭讓人給你安排一下。”

楚章要說的話都堵回了嘴裏,在短暫的沉默后,他忽然說:“比起父母官……殿下,我想要領兵打仗。”

這話由一個質子說出來是實打實的逾越,楚章知道他根本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應該有,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說了出來。

邵天衡似乎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轉臉定定瞧了他兩眼,不可無不可地嗯了一下,除此之外一言未發。

楚章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點畏懼,他慢慢低下頭,盯着地毯上的花紋出神。

好一會兒,頭頂忽然有一隻手伸出來拍了他一下:“發什麼呆呢?就你這樣的小身板還想領兵?以後每天繞着東宮跑兩圈,不跑完不許用膳,什麼時候可以按時吃早膳了,再過來領兵符吧。”

楚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抬起頭,邵天衡無奈地搖頭:“高興傻了嗎?”

楚章眼裏頓時亮起了星星一樣的光:“殿下!您……您同意了?”

邵天衡挑起一邊眉毛:“你家殿下看起來很不近人情?”

楚章高興的不知道該說什麼,邵天衡瞅瞅他:“行了,你若是下了決定,明日起就不用去太學了,太學不教這個,還是跟着孤學吧。”

這意外之喜再次將楚章砸了個神志不清,他忽然直起身體,少年人清瘦修長的手臂籠罩下來,將邵天衡抱了個滿懷,溫熱的吐息擦過大魏太子的耳垂:“殿下,日後我就是您的刀,您的劍,為您開疆拓土,保家衛國。”

邵天衡愣了兩秒,回手輕輕抱了一下這個滿懷喜悅的孩子,回答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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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讀者可能發現我上一章有鎖過一段時間,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你們的智障作者!她忘記扔存稿箱了!直接發出去了!

我不!我拒絕雙更!

於是聰明機智的作者,趁你們還沒反應過來,迅速把它鎖掉,就可以摳出一章訪存稿箱啦!

我真是山的這邊海的這邊最聰明的藍精靈.jpg

ps:求評論哇!大嘎康康我的評論區吧!一片蕭瑟啊!連野草都不稀得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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