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

山鬼(十)

邵天衡的病養了很久,直到開春也不見大好,反反覆復高熱了幾次,纏綿病榻逾月,整個人都瘦成了一把骨頭,伶仃的脊骨從柔軟的絲綢下幾乎要破體而出,看得楚章心驚膽戰,整日整夜地守在他床前,連太學也沒有再去。

時間久了,邵天衡對他的態度也變得隨意和緩了起來,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連盈光都看得稱奇。

雖然平日裏不顯,但邵天衡積威深重,儘管他看上去因為身體不好而十分好說話的樣子,不過底下的人沒有一個敢真的把他當成心性柔和的人來看。

可楚章卻做到了能與邵天衡相處融洽,即使其中有他刻意迎合,也架不住邵天衡的確有心靠近楚章。

“外頭又下雪了?”邵天衡迷迷糊糊醒來,見到帳子外的天光還是昏沉蒙昧,於是含糊地問了一句。

溫熱的被子動了動,躺在他身旁的少年人起身輕手輕腳下床,給他壓好漏風的被角,用手背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

這套動作他做得熟練極了,可見這些日子沒少做。

“下雪了,應該是今冬最後一場雪了,天色還在,殿下再睡會兒吧。”楚章輕聲回答。

邵天衡還是迷迷糊糊的,略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對方只穿了一身單薄的寢衣,儘管室內燃着地龍攏着火盆,他還是蹙着眉頭,懶洋洋地拍拍自己身旁示意:“起這麼早幹什麼?”

楚章這些日子一直陪着邵天衡,夜間就睡在床邊,邵天衡看不過去,便令他上床來睡,兩個男人,又是父子,有什麼好避忌的,很快他就發現楚章的另一個好處——暖。

少年人的身體熱騰騰的,比那些湯婆子好使的多,而且恆溫又不會過熱,病中的人極易感到寒冷,邵天衡只用了一天就迅速接受了這隻大型暖爐。

楚章像一隻大狗一樣把下巴枕在床沿上,只看着邵天衡靦腆地抿着嘴笑:“殿下睡吧,我一會兒出宮一趟,太學的課業落下了很多,我讓人給我借了夫子的筆記。”

“唔……”聽見是正事,被窩裏睡的全無戒心的太子殿下長長地哼了一聲,紆尊降貴般地抬抬下巴,“好吧。”

褪去了錦衣華服和深重威嚴后的太子只剩下了瓷器似的矜貴,這副模樣十足的傲慢,楚章卻看得滿心歡喜,他小心翼翼地將殿下的一舉一動都記在心裏,如同捧着一塊剔透甜蜜的糖,捨不得吃,又怕丟了,只能不錯眼地盯着這珍寶。

他很快再次睡熟了,那張過於蒼白的臉頰泛起些微血色,潑墨一樣烏黑的睫毛安穩地遮住眼下些許青色,薄薄的嘴唇習慣性地抿着,像是在夢裏也有不能放鬆的壓力。

楚章安靜地看着,心裏沉甸甸的,半晌,他撩起帘子走出屏風,等候已久的宮女們輕手輕腳地替他穿戴好常服,楚章擺手示意不要人跟隨,隻身來到了照花台。

楚天鳳正等在內室,面前桌案上琳琅滿目陳列着數十種胭脂水粉,她正饒有興緻地一樣一樣嘗試着,見楚章來了,眼皮也不動一下,任憑楚章規規矩矩行完了一套大禮。

“母親,傳訊喚我來,是有什麼事?”楚章垂手站立在楚天鳳面前問。

楚天鳳從鼻腔里出了口氣,似笑非笑地看一眼他,嫵媚的眼波里如同有黛水流漾。

平心而論,楚天鳳的姿色絕對是上上等,膚如凝脂,眉似遠山,眉宇間還有別的女子沒有的尊貴之氣,這點光從她生下的楚章身上也能看出一二。

“怎麼,沒事就不能叫你過來了嗎?”她不咸不淡地刺了楚章一句。

楚章低下頭:“母親言重了,只是……”

“好了,”楚天鳳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她對這個兒子從來就沒什麼耐心,“叫你來,是庄妃跟我說,想讓你去見見二皇子。”

“二皇子?”楚章藏在寬大袖擺里的手一下子握緊了,眼底瀰漫出一層陰翳,“庄妃是什麼意思?”

楚天鳳沒有察覺他的變化,依舊低頭在那堆瓶瓶罐罐里挑揀:“不過是一個極好糊弄的女人罷了,我稍微奉承她兩句,她就傻乎乎地把我引為摯友,再稍稍表達一下對太子的不滿,她差點就要直說讓我支持二皇子了——這麼蠢的女人,是如何在這後宮稱霸多年的?”

提起這點,連楚天鳳的表情都出現了一點匪夷所思。

楚章囫圇聽了個大概,慢慢說:“所以,庄妃的意思是,讓我和二皇子多接觸,做他在東宮的內應嗎?”

楚天鳳嗯了一聲:“二皇子今日要去舍蘭書院,你出宮去見見他。”

楚章沒有第一時間應答,嘴角扯了一下,庄妃可不蠢,相反聰明極了,這不,連自視甚高的楚天鳳都被她糊弄過去了,還洋洋得意着呢。

在心裏將對庄妃母子的警惕提高了一點兒,楚章乖乖地應聲:“是,我這就出宮。”

******

舍蘭書院離皇宮有點遠,坐落在城東的小湯山上,是個極其文雅的結社所,楚章到了門口,還沒自報家門,門子就已經極有眼力地替他開了門,殷勤地笑:“喲!公爺大駕光臨!裏面請裏面請!”

楚章心裏一凜,自己不說是深居簡出,但在外露面也不多,這個門子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看來二皇子關注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可笑楚天鳳還傻乎乎地以為是自己想接近庄妃呢,人家早就有這個心思了,就等着她上門了!

楚章淡淡地點點頭,跟着一名使者進了大院,迎面就是扶疏的花木,儘管是冬日,園中依舊蒼翠如春,小徑兩旁以樹木巧妙地隔出許多石桌亭台,有不少文人學士三兩成群在各處下棋談天,間或發出一陣笑聲。

使者領着楚章往裏走了好一會兒,閑談的士人也慢慢稀疏,眼前的景色愈發清幽,直走到一處精心雕琢的石桌旁,他才停下了步子。

石桌旁只坐着一個青年,身形挺拔,滿臉意氣風發,眉宇間都是熾烈的驕傲之色,眼神明亮野心勃勃,一身皇子常服穿的張揚極了,見到楚章,笑呵呵地招手:“定南公,來這裏。”

楚章彎腰行禮,被二皇子一把托住:“唉,都不是外人,行什麼禮。你母親與我母妃是莫逆之交,我們自然也應是摯友,何況你是我皇兄之子,我們還有個叔侄的名頭——”

他嘴裏說著這話,眼神不動聲色地打量楚章的神情,果然見楚章在聽到後半句話時僵硬了一下,滿意地笑了笑,嘴上還故作失言地頓了一下:“哎——不該提這個的,來來來,坐!”

楚章默不作聲地被他引着在他對面坐下了,邵天桓親手替他斟了一杯茶,笑着說:“早就聽聞你進京的事,一直沒機會和你見一面,這不,我連見面禮都備好了,總算能給你了!”

說著,他朝身後一擺手,馬上就有使者捧着一隻半臂長的木匣子走了上來,彎腰將木匣子高舉過頭。

楚章驚疑不定地看看二皇子,對方則大方地朝他示意:“打開看看,不喜歡就換一件!”

楚章依言伸手開啟了那隻匣子,一看見裏面的東西就驚駭的屏住了呼吸。

那裏面是一振擺放在紅色軟綢布上的短劍,劍的樣式有些獨特,呈微微彎曲的弧形,劍鞘上鑲嵌着細碎的猩紅寶石,劍柄上還飾有珍珠盤結的火紅穗帶。

這柄短劍樣式華麗,但看起來是女子所用,實在不應該送給楚章,二皇子卻像是沒有發現這點一樣,胸有成竹地坐在一旁。

楚章直直盯着那柄短劍,深吸了一口氣:“殿下,您這是什麼意思?”

邵天桓攤手:“哪有什麼意思?你們南疆十六部的國劍,難道不應該交由皇室中人保管嗎?”

楚章緊緊抿着嘴唇,半晌才嘶啞着聲音:“這本是母親的東西,您物歸原主,也該交給母親,或者給我的妹妹。”

按照南疆女子繼位的傳統,王權象徵的國劍,的確該交給女王或是其繼承人,總之這麼說也不應該給楚章才對。

邵天桓嘆口氣:“你不喜歡?”

楚章沒有說話,垂着眼睛彷彿在內心做着激烈鬥爭。

邵天桓於是加了把火:“我一直覺得,你們南疆女子繼位的傳統實在不合情理,世間本就應以男子為尊,我也聽到過不少誇獎你聰穎的傳聞,可是你在南疆卻被女人壓得死死的,難道你就不想做出一番自己的事業么?”

他滿意地看到楚章的眼神隨着他的話語亮了起來。

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崽子,翻過年也才十五,好騙得很。

楚章看了看匣子裏的短劍,又看看邵天桓,眼裏的神采很快熄滅下去:“可是……南疆已經……”

邵天桓擺擺手,壓低聲音:“這你就不懂了,南疆距大魏這麼遠,父皇對此地本就不甚熱衷,連官員都不願意前去,要再劃出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皇兄一直堅持南疆應由大魏掌控,但我卻不覺得,你們在那裏生活的好好的,天高地遠,我們何必鬧得不愉快呢?如果我在父皇那個位置,我就會讓你們重新回去,南疆的還是南疆,大魏的還是大魏,你覺得呢?”

他這話幾乎是□□裸地把自己的念頭翻了出來,眼神亦如餓狼般盯緊了楚章。

楚章像是被嚇到了,往後退了兩步,一臉驚慌失措:“殿下,您是要……”

邵天桓卻笑起來:“哎呀,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不過是和你談談另一條更好的路而已。你覺得怎麼樣?這把劍,滿意嗎?”

楚章獃獃地看了他一會兒,猶豫不定地想了想,最終一咬牙:“殿下,我聽您的!”

邵天桓大笑起來,拍了拍楚章的肩膀:“好!”

東宮內部被他那個病癆鬼皇兄管的極嚴,他一直插不進人去,這下有了個內應,對付那個病癆鬼還不是手到擒來!

邵天桓志得意滿地笑着,楚章也在一邊跟着微微地笑,彷彿是因為驟然得了這天大的好事而滿心激動,面頰一片緋紅,他嘴裏含着滾燙的毒液,心口灼燒着陰寒的火焰,恨不得撲上去咬死面前的二皇子,但是臉上卻只是含蓄羞怯地笑。

兩個各自心懷鬼胎的傢伙好像瞬間就成了多年的至交,一口一個桓兄章弟喊的不亦樂乎。

等楚章抱着木匣子離開了,二皇子才收斂了笑容,冷笑一聲:“蠢貨。”

而同一時間,走出園子的楚章回頭看這座龐大富麗的莊園,在心裏也罵了一句:“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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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卷的主要人物都出來了,我寫文真的不知不覺就會寫好多……鋪墊差不多了,下面開始推進情節。不要吝嗇你們的評論啊寶貝!營養液也請不要大意地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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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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