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九)

山鬼(九)

曜儀殿的動靜在東宮之中傳的很快,楚天鳳在第二天也知道了太子被皇帝罰跪的消息,和旁邊面色擔憂的宮人們不同,她幾乎要放肆暢快地大笑出聲。

邵天衡!你活該有今日!

她仇視着大魏的所有人,其中以領兵踏破她國門的邵天衡為最,她恨不得邵天衡能跪死在御書房裏,老子殺兒子,兒子恨老子,對仇人而言,這豈不是最為美妙的死法嗎!

楚天鳳好幾次要忍不住笑出來,全憑着那麼一絲理智才維持住自己的儀態,她整天都快樂得彷彿踩在雲端上,輕飄飄的想要飛起來。

這樣的快樂在聽到宮人通報定南公求見時戛然而止了一瞬。

“楚章?”楚天鳳甚至要反應一會兒才想起定南公是什麼人,她於是坐回正殿中央的高椅上,鎏金織花的厚重綢緞長裙如花瓣盛開在光潔地面,“讓他進來吧。”

她的語氣里仍帶有對這個兒子的輕蔑。

這種輕蔑在楚章漸漸走進后,很快轉化為了驚異。

她頭一次這麼細細地打量自己這個兒子,上前來的少年郎挺拔端莊,脊背挺闊而神采俊逸,先前那個怯懦畏縮的南疆少年已經完全尋覓不到了,這樣的陌生讓楚天鳳心裏驟然升起了一絲忐忑。

而很快地,楚章比她更早看見了那一絲忌憚,於是他適時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在楚天鳳看過來時,微微低下了頭,像之前一樣,輕聲喚道:“……母親。”

他這樣的敬畏大約讓楚天鳳很是安心,對方不自覺地鬆了口氣,恢復了那種高高在上的輕蔑:“怎麼,在外頭受了欺負,又想起我這個母親來了?”

楚章低着頭,神情是刻板的冷淡,嘴中應景地說著楚天鳳想聽到的話:“不敢……兒子萬萬不敢忘記母親……是這幾日,太子殿下令我去太學上學,我跟不上課業,於是日夜苦讀,才沒能早來拜見母親。”

楚天鳳拉開一個假笑:“你本就腦子笨,多下功夫也是應該的。”

楚章聞言嘴角輕輕勾起了一個冷笑。

楚天鳳若有所思:“不過他竟讓你去太學?那可是大魏高門子弟才能去的……你要和他們打好關係,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這些人。”

楚章躊躇着停了會兒,輕聲說:“母親,昨日太子殿下在御書房——”

“噤聲!”

楚天鳳眼皮一掀喝令道。

楚章立即噤若寒蟬。

楚天鳳見宮女們都站在殿外,才鬆了口氣,看着下首的兒子依舊唯唯諾諾,不由得心煩意亂:“曜儀殿的事我知道了,與你何干?邵天衡要死便死了,我們雖掛靠在東宮之下生活,卻並不代表就是東宮的人,他就是死了,皇帝也會好好安置我們,你慌什麼?”

楚章面色不變,大袖裏的手已經捏緊了,頓了會兒,壓下心頭那股暴戾之氣,緩緩說:“母親,我這幾日聽聞,皇帝最是寵愛二皇子,太子若是……不……不行了,那上位的必定是二皇子。如果我們能助他一臂之力,那日後我們的處境會不會……”

楚天鳳似是沒想到這個兒子能說出這番石破天驚的話來,饒是她都驚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她眼一眯,微微笑起來:“這話有理,橫豎都是邵家的人,死了哪個都不虧。”

楚章心口涌過一陣滾熱的水,像要燙裂他的心臟般,他面上平和,一字一句道:“但兒子勢單力薄,宮中之事所知甚少,還要仰仗母親多多費心,前去交好庄妃,我在宮外亦能知曉許多訊息,到時後宮朝堂,母親豈不依舊能掌握全局?”

他這話說到了楚天鳳心坎兒里,那野心勃勃的女人兀自笑起來,看楚章的臉色也和緩不少:“母親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日後多來母親這裏坐一坐。”

楚章聽她這話便知道她是同意了,忍着滿腔的噁心行禮告退,楚天鳳假惺惺地挽留了一下,也沒有阻攔。

楚章從照花台退出來,停留在人跡罕至的道路旁,忽然佝僂着脊背嘔吐起來。

他一天沒有吃東西,任他怎麼嘔吐,只吐出來幾口酸水。

好噁心啊……怎麼會有怎麼噁心的人……

楚章早就知道楚天鳳的本質,但還是被這赤/裸/裸的污濁給翻騰攪動得胃中顛騰。

怎麼會有這麼噁心的人,而這樣噁心的人居然還是他的母親。

太噁心了,太噁心了……

楚章彎曲着脊背大口喘氣,幽深的瞳仁如兩口深井,不過是相互利用相互欺騙而已,血緣在楚天鳳那裏什麼都不是,那他又何必為此而寒心?

他明明早就知道這點……

楚章站直了,動了動僵硬的面部肌肉,重新掛上無害的笑容。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楚天鳳這裏只是第一步,他要保護他的太子殿下,為此,他可以做到所有難以想像的事。

他絕對可以做到的。

******

邵天衡再次醒來時,楚章正坐在他身邊打瞌睡,少年人衣服皺皺巴巴,眼下有一圈烏黑,大概是好幾天沒睡了,腦袋靠着硌人的床柱,眉頭緊皺,睡得不甚安心。

邵天衡微微側頭,想越過他去叫別的宮人,不等他張嘴,楚章一個激靈就醒了,眼睛倉皇地瞪圓了,焦灼地四下一看,見到邵天衡仍好好躺着,鬆了口氣,而後才發現邵天衡睜着的眼睛。

“殿下,您醒了?”楚章倏地站起來,湊過來詢問:“可有哪裏不適?餓嗎?渴不渴?”

說著,他朝寢帳外擺了擺手。

外間很快響起了宮人們行走時裙擺摩挲的柔和聲音,邵天衡只是看他,意外地發現面前的少年眼中似乎多了些別的東西。

堅硬的,鋒利的,他一直想要楚章擁有而楚章卻沒有的東西。

[這是發生了什麼?他怎麼突然好像……]天道琢磨了一下用詞[醒悟了?]

法則哼哼唧唧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嘴裏還抱怨着那些修仙者——[幹什麼都要念叨兩句法則,修鍊也念叨我,馴獸也念叨我,剛才有個老傢伙,自己想用靈火燒飯就算了,還說是“順應法則”!呸!是他自己把飯燒糊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抱怨了一通它才嘰嘰咕咕地停下嘴,把天道剛剛的話從時間裏拉出來又聽了一遍[哦,那個啊……就是因為你生病了嘛,他就生氣了。]

法則概括的很簡單,天道聽的莫名其妙,想了一會兒也沒明白這是怎麼個前因後果,就當這又是人類的一處奇妙之處,將這件事記在心裏的本本上,他恢復了邵天衡的做派。

楚章扶着邵天衡飲下兩口水,又將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爐子上溫着碧粳米粥,殿下喝兩口嗎?”

邵天衡一聽吃東西,眉頭就輕輕蹙了起來,不言不語地偏過臉,一副消極抵抗到底的樣子。

楚章滿心的酸楚里忽然多了一絲絲笑意,怎麼這麼厲害的殿下也會像小孩子不肯喝葯一樣鬧彆扭?

他知道病中的人最是厭惡吵鬧,於是他將聲音放得更輕軟,像是哄孩子一樣說:“您睡了三天,只進了些米湯參茶,總要吃點什麼吧?米粥軟爛好克化,不然叫膳房做點茶糕?揉點梅花蜜進去?我聽說中原喜歡在糕點裏加花,庭芳苑的梅花開得好,放點梅花瓣進去怎麼樣?”

他絮絮叨叨地說,變聲期的少年聲音不是很好聽,他就壓得低低的,像是幽幽盈流的暗河,帶着點沙沙的質感。

“……再加上兩勺糖?御醫熬的葯苦的很,我偷偷嘗了一口,苦的牙都麻了,殿下喝了三天,不覺得嘴裏苦嗎?”

他不說還沒感覺,他一說,邵天衡頓時覺得從喉嚨到舌尖都是腥苦的藥味。

風姿俊秀蒼白病弱的太子忽然掀起睫毛瞪了楚章一眼,一臉不情願地說:“……閉嘴,拿來吧——孤可不是因為怕苦!”

楚章閉了嘴,笑眯眯地點點頭:“是,殿下男兒氣概,當然不怕苦,是我嬌氣又嘴饞,想蹭殿下一口粥喝。”

邵天衡的臉色這才好轉了些。

盈光端着一隻白瓷碗上來,楚章接過碗,用勺子舀起一勺清香甜糯的碧粳米粥,粥里什麼料都沒有放,只是最清淡簡素的米粥,楚章吹涼一勺粥,遞到邵天衡嘴邊。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掃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乖乖地張嘴喝下了那口粥。

一種充盈滿足的情緒塞滿了楚章的心口,他低下頭再次舀起一勺子,小心翼翼地吹涼,湊到邵天衡那裏。

來回餵了五勺,一碗粥還沒下去一半,邵天衡就皺着眉頭避開了楚章的勺子:“行了,撤了吧。”

楚章臉色有些不易察覺的憂心,但也沒有多勸說,轉身稀里嘩啦一口將剩下的大半碗粥灌進了自己肚子裏,將碗勺交給了盈光,回頭就對上了邵天衡面無表情裏帶着震驚的眼神。

楚章茫然地回望:“……?”

兩人面面相覷了半晌,楚章霍然回神,臉騰一下紅了:“不是……我、殿下……那個……我這幾天……”

還是盈光上來解了圍:“殿下,這幾日定南公日日守在您床邊,喂葯喂水也是公爺做的,您喝不下幾口米湯,公爺又不願意出去吃飯,常就着您剩下的米粥填肚子……公爺也是無心。”

楚章的臉越來越紅,在邵天衡睡着的時候喝他喝過的粥還沒什麼感覺,但是當著人家的面……

那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楚章的臉都要燒起來了。

邵天衡見他窘迫的快要鑽進地縫裏,笑了一聲:“雖不同姓,楚章也是孤之子,子侍父疾,倒也無妨。”

盈光抿着嘴笑着應是,楚章滿頭的熱血卻在這一句話里驟然涼了下去。

子侍父疾。

是啊……他們名義上,是父子。

楚章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這點。

這些日子從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過這個,以至於他都快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東宮,為什麼會在他身邊。

不是因為太子殿下喜歡他,而是因為楚天鳳嫁給了太子,而他現在是太子的兒子。

他能在這裏,是因為在外人看來,他在侍父疾啊!

這個冰冷嚴酷的事實幾乎將楚章擊碎,之前被他有意無意忽略掉的東西,統統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楚天鳳這麼令人作嘔,可她卻擁有着太子側妃的身份,而他……只能依附着楚天鳳才能留在他身邊,如果楚天鳳死了,他甚至沒有資格這樣坐在他身旁。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慄,但他卻強迫自己的思緒慢慢冷靜下來,臉上露出一個毫無破綻的靦腆笑容:“……是,殿下。”

※※※※※※※※※※※※※※※※※※※※

害,大家應該沒有忘記吧,這是一篇……嗯……后爸文學【bushi】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天道無所畏懼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天道無所畏懼
上一章下一章

山鬼(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