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相思

不負相思

中原,鎮國寺外。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百玉穿着一身棉麻的孝服,鬢邊簪着一朵絹絲白花,正蹲在新落的墳包前,哭哭啼啼地往那火盆里填着紙錢,眼前氣派的石碑上,篆刻着——鄭久華之墓——五個鮮紅的大字。

“你個老不死的,怎麼要死也不提前通知我一聲,我好給你提前預定一副好棺材,這可倒好,手忙腳亂地安排到一半,你就駕鶴西遊了,老娘的錢都交出去一半了,眼下只能折中湊付湊付了,你可多擔待。”

百玉一邊吸溜着凍出來的鼻涕,一邊散財童子似的又搬過一摞燒紙,抽抽搭搭地燒起來。

“你說咱倆相識都快五十年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當初老娘拒絕你的追求時,就說過你若是以後找不到老婆,我就給你養老送終,怎麼年輕之時沒皮沒臉,老了反而麵皮薄了起來,寧願自己窩在房裏等死,也不讓我照顧,你是傻還是虎啊!”

這也就是鄭久華死了,若是這老頭還尚在人間,聽到百玉這般擠兌他,還不撲上來跟她拚命啊。

百玉一邊燒紙,一邊絮絮叨叨,頗有幾分鄭久華未亡人的架勢,又是哭又是罵的,自說自話還挺熱鬧。

何語城今日為安葬恩人,特意穿了一身玄色的勁裝,馬尾高束,緞帶浮飛,俊美的面容掩映在廢墟之中,正躲在一處延伸在外的琉璃瓦下,眉頭緊蹙,許是極度痛苦。

自他跟江予辰在青雲宮下的山澗里決裂,何語城便拖着一手的傷痕回到了皇城,途經鄭久華所開的醫館之時,他身體不適便倚坐在了軒窗下,面容冰白,污血橫流。

命不久矣的鄭久華,本是想着去百玉的樂館坐坐再看看她,乍一打開醫館的大門,便看到一個陰鷙地男子背靠着牆壁仰望高空,手背上的傷痕還在汩汩地冒着臟血。

秉着醫者仁心,鄭久華軟磨硬泡地將何語城拉進了屋內,忙忙叨叨地開始為他治傷,而這一醫治就耽誤了時辰,待百玉尋來的時候,垂垂老矣地鄭久華已經癱在床上起不來了。

無端受人恩惠,何語城那怪戾地性子也安順了不少,所以為表謝意他留了下來,打算照顧這個善良的醫者壽終。

只是他沒有想到,臨時起意的善念,竟然撬了這老頭惦念了幾十年的白月光,同為魔族的百玉竟一眼就看上了自己,在老頭纏綿卧榻的這幾日,這魔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向著自己表白愛意,惹的那昏懨懨地老頭三番兩次的暴起咒罵,最後竟急火攻心,一命嗚呼了。

何語城嚴重懷疑鄭久華是被自己跟這個魔女給氣死的,雖然他從未表露過接受的意思,相反還極力的在拒絕,可他好話賴話都說絕了,但這魔女實在是太不要臉,整日裏對着他黏糊獻殷勤,此時又違背本心的假意號喪,呱噪與做作着實讓他忍無可忍。

百玉在這一邊絮絮叨叨地燒完了紙,便一抹臉上濕漉漉地淚痕,扶着老腰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

“鄭久華,老娘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到了三途川,嘴勤快點,會來點兒事,好讓官差給你尋戶好人家,下輩子吃喝不愁,金銀不少。重新做了人,就別一副沒見過女人的樣子了,大半輩子都耗在了老娘的身上,你也不嫌虧得慌。”

說完,百玉抬起左腳撩起及地的裙角,頗為豪邁地拍了拍上面沾染的浮灰,猛吸一口鼻涕,對着墓碑繼續囑咐道:“我走啦,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能來你的墳前祭拜,畢竟這天下就快完蛋了,我這次給你燒了不少元寶,到了那邊省着點花。”

最後在望了一眼鄭久華的墓碑,百玉一蹦三跳地向著何語城所佇立的地方跑去。

何語城本是在檐下抱臂沉思,忽聞一陣香風拂過,百玉那張精緻地臉便戳在了眼前,雪青色的大眼睛慢眨不眨的,整個人透着一股嫵媚與嬌俏的機靈。

“看什麼呢?”她笑嘻嘻地說:“紙錢燒完了,你跟我回蝶妃軒啊,以後我養你。”

何語城嘆息一聲,垂下眼睫,嗤笑道:“我對你不感興趣,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男人的身形,清癯高挺,瀟洒的轉身竟帶起一陣惑人的烈風。

百玉最是喜歡這種氣魄陰冷地雄性,既有魔物的狂妄,又有人族的智謀,總之,他們兩個半斤八兩,天生絕配。

“雖然你現在是不喜歡我,但不代表以後哇,你總得給自己一個接受的機會不是?萬一錯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你以後上哪找我這麼完美的雌性去。”

百玉跟在何語城的背後,極力地推銷着自己,總之,她看上的男人,就是跪也要跪回去。

何語城這半輩子,除了復仇就沒動過半分情愛,是以面對這魔女的綿纏,他是既無奈又煩躁,索性理也不理,由着她去吧。

曾經香火鼎盛的鎮國寺已經徹底淪為了一片廢墟,百玉一邊深一腳淺一腳的在石堆里蹦躂,一邊提着裙擺滔滔不竭地說著,全然忘記了鄭久華是怎麼被她的見色忘義給氣死的。

“我說你走那麼快乾什麼?倒是等等我啊......”

何語城腳程飛快,不消片刻已經踏出去很遠,他逆着風說:“姑娘的厚愛,何某心領了,只是我們道不同,就此別過吧!”

說完,何語城縱身一躍,便貼着鎮國寺旁的陡崖滑了下去,玄寂的背影恍若一道孤雁離去。

百玉見他就這麼拋下自己走了,氣鼓鼓地在原地喊道:“你說領就領啦?老娘才不會認輸吶,你給我等着,下次再遇到你,你就是老娘兒子他爹......!”

城郊別院。

自靖無月無故出走已經過了整整五日,而這偌大的別院裏,竟也出離的熱鬧了起來。

今日一大早,巫澈便攜着南棲去了內城吃早點,回來的途中又採買了一堆婚娶所用的乾果蠟燭,喜餅綉帕。

兩個人一路歡歡喜喜,打打鬧鬧地進了後花園,就看到邪影在數落馮仙藻那個不爭氣的小徒弟——雅蘅。

“你說你也是從無極觀出來的,怎麼術法符籙一竅不通,你這都畫的是什麼?”邪影捧着幾張硃砂鮮艷的黃符,左看右看都瞧不出個正經名堂,揚手一甩,便扔在了怯懦的雅蘅頭上,趁着馮仙藻那個護犢子的娘們不在,惡狠狠地呵斥着面前這個瘦弱的女娃娃。

披着斗篷的雅蘅,乖乖地立在一旁默不吭聲,凄楚的大眼睛掛着一層委屈地淚水。

邪影見她如此,更加氣憤,猛地一甩浮塵,咆哮道:“既然正道學不明白,那就跟着老夫入邪道吧!”

雅蘅猛抽鼻翼,可憐兮兮地蚊蠅道:“我不入,師傅教育我,要明正守心。”

“明正守心?”邪影嗤笑道:“你師傅就是個叛道弟子,還能教育出什麼剛正的玩意兒來,算了,你還是一邊吃糕玩雪去吧,真是笨的像頭驢。”

無端被罵,再是恭敬的孩子也被氣的岔了道,“哇”的一聲哭出來,抽噎道:“我本來就是自己畫自己的,您無端衝出來罵我,我又沒有招惹你,你幹什麼嘴巴這麼毒哇。”

驚天動地的哭嚎,震得巫澈腦瓜子嗡鳴,他最是不喜這女子哭哭啼啼的,於是走上前去,指着她繼續接腔道:“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技不如人還不虛心求教,你的謙卑之心呢?”

又是一通從天而降的呵斥,猛地將雅蘅的眼淚憋了回去,整張冰白的小臉氣到羞紅。

就在這時,南棲提着東西走上前來,先是用餘光瞄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符紙,豁然之間憤涌之氣迭起,將手裏的大包小裹都狠摜在了地上,插着腰罵道:“你們兩個大煞都給我閉嘴,人家小姑娘畫的符哪裏不對了?你們滿腦子陰邪就是看不得人家清正,這符籙畫的一點兒都沒錯,雞蛋裏挑骨頭,閑的慌。”

邪影現在真是一點兒長輩的風範也無,是個晚輩都能來他的跟前指責一通,於是他吹鬍子瞪眼道:“你又是哪裏鑽出來的小丫頭,我們無極觀的事,不用你來插手。”

南棲回頭瞪他,“你們無極觀?用不用我好心提醒你,滅派快八年了。”

“你......”,邪影氣結,纏身的煞氣甚濃。

巫澈唯恐這老頭暴怒再傷了南棲,遂一把擋在自家媳婦的面前,陰沉着臉對邪影警告道:“不準對我媳婦齜牙,否則我吞了你。”

南棲聞言,俏臉一紅,隨即嘚瑟地揚起頭,向著吃癟的邪影示威。

邪影雖然強大,卻不是半神半煞的巫澈的對手,於是他憤怒至極地在原地僵持了片刻,便化作一縷青煙就地飄散了。

見他走了,南棲端着的緊張豁然一松,轉頭對着雅蘅說道:“小妹妹別哭了,壞人我替你趕跑啦。”

雅蘅雖然看着瘦小,但年齡卻與南棲相當,只見她抹了抹臉腮上的淚水,感激道:“謝謝。”

“不用客氣。”說完,南棲抬手指了指背後的巫澈,笑嘻嘻地對她說道:“那老頭也不見得就是壞心腸,只是他們這種大煞之身,脾氣都不怎麼好,你別往心裏去。”

風中嬌花般地點了點頭,雅蘅說道:“我明白的,師傅說,邪影前輩是個好前輩,就是嘴巴毒了點兒。”

南棲一見她這個樣子就喜歡的厲害,忙從包裹里摸出一盒點心,塞給雅蘅,道:“聽說你喜歡吃雲片糕,我給你帶了些。”

雅蘅有些驚詫,見那木質的點心盒子就這麼直愣愣地戳在胸口,猛地向後退了一步,搖着頭說:“多謝姑娘,我不能拿的。”

“為什麼?”

“師傅說,無功不受祿,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雅蘅口中的師傅,指的是早已散魂的黎清。

在黎清收她為徒的那個晚暮,灰紗白袍的清冷道姑,便語重心長地教育她,出門在外切記小心謹慎,再是相熟的人送來的吃食,都切記不可放鬆警惕。

黎清因牟輕風的算計,被迫失身於他,可結果,卻是遭來了極端得辱罵與厭棄。

她不想這個討喜的小徒弟走了自己的老路,畢竟這個天下,待女子太過苛刻。

南棲非要送,雅蘅就拚命躲,最後還是巫澈看不慣兩個人的你推我搡,猛地奪過那盒點心扔在了雅蘅的腳下,拉起南棲就走。

“廢什麼話,她不要你就扔了。”

南棲:“......”

傍晚的時候,南棲獨自一人在房間裏收拾,薄紗結成的紅球在桌面上堆出一片熱鬧地喜氣。

馮仙藻擔著一身的濕冷剛從外面回來,就聽到雅蘅委屈巴巴地將早上的經過講述了一遍,頓時又氣又喜,氣的是邪影那個老頑固又趁她不在欺負小徒弟,喜的是新來的小姑娘還是蠻有正義的。

小徒弟膽小靦腆,捧了那盒點心回來就發了呆,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還是馮仙藻解了她心裏的擔憂才忐忑收下,於是她這個做師傅的,便登門來道謝。

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門板,南棲那張難掩喜悅地臉就出現在了門縫裏,然而四目相對間,兩個人具是一愣。

馮仙藻愣在屋內鮮紅的喜慶,而南棲則愣在先前在江南官邸,被這具傀儡逼迫的惶遽。

“你怎麼在這?”南棲悚然道。

馮仙藻怔愣了片刻,旋急微笑道:“我來代替雅蘅,向你致謝。謝你早上的解圍,也謝你那盒雲片糕。”

眼前的傀儡,吐字清晰,眼眸靈動,哪裏還有半分當初的森然之氣,於是南棲稍稍地安下心來,說道:“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

馮仙藻笑了笑,繼續說:“我看這屋子裏都是紅綢喜燭,姑娘是要成親嗎?”

南棲回眸望了一眼背後的裝扮,點了點,說:“嗯。隨便弄弄而已,畢竟只有我們兩個人。”

眼前的女子大概是離家私奔的嬌女,說道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眼底的落寞與愧疚躍然明顯。

馮仙藻見她屋內都裝飾好了,卻還穿着一身紫色的裋褐,便說:“姑娘既然成親,怎麼不穿婚服呢?”

南棲苦澀道:“來不及做,現買也沒有合適的。”

馮仙藻瞭然地點了點頭,隨即想到了什麼似的,開口道:“如果姑娘不嫌棄,我到是有一套上好的婚服,也是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備下的,只是當年形勢有變,沒來及穿上,但鳳冠霞帔一應俱全,正好可以送給姑娘。”

“真的?”南棲聞言,豁然高興道。

沒有哪個女孩子能抗拒的了紅妝的莊重,縱使她跟巫澈蝸居在這飄搖的亂世,也渴望能在生命的盡頭穿上一個女人一生的榮耀。

馮仙藻前生死的悲憤,但作為一個女人,她還是清楚嫁衣對於女孩子的重要性,終歸她這輩子不再會有情愛,便將那給予着美好的期望贈送給一對有情人。

馮仙藻去了又回,精緻地匣子裏盛殮着她待字閨中時的所有期望,她將那口曾經撫摸過無數次的匣子放進南棲的懷裏,衷心地祝福道:“願姑娘與情郎,白頭偕老,不負餘生。”

南棲感激到無以為報,嗓音顫抖地說:“謝謝姐姐,南棲無端受此大恩,待他日姐姐有了吩咐,我必將赴湯蹈火,絕不推諉。”

“哪的話,都要嫁人了,不說這些不好的事。”

她高興到忘乎所以,自是頭腦一熱失了忌諱,遂尷尬地點點頭,“姐姐教訓的是。”

馮仙藻欣慰道:“夜深了,我就不打擾了,若還有什麼欠缺的,就告訴我。”

“嗯!”南棲捧着匣子狠狠點頭,馮仙藻沖她溫婉一笑后,轉身走了。

將匣子歡歡喜喜地捧回卧房,還不等她打開來看個究竟,提着一壺清酒的巫澈便推門走了進來,邊闔門邊抱怨道:“這鬼天氣也不知道抽了什麼邪風,突然開始悶熱,街邊好多封凍的樹木都開始融化了。”

南棲正喜滋滋準備拉開衣冠的蓋子,猛地聽到巫澈抱怨的聲音,遂轉過頭來,不明所以道:“熱?我怎麼沒有感覺。”

巫澈掀了衣袍坐在凳子上,“這別院裏陰氣如此之重,你能感覺到熱才怪呢。”

“......”

新打的清酒還蕩漾着濃烈的米香,南棲亦是貼着巫澈而坐,說道:“也不知道今後會怎麼樣,這天裂,恐怕是不可避免了。”

“千秋萬世,終不過,過眼雲煙,總有這麼一天的。”

巫澈垂下眸來,繼續說道:“算了,不提這些不開心的事了,你打算哪天跟我成親?是不是還要斟算個日子?”

南棲將那隻匣子捧到自己的跟前,徐徐地拉開了那嚴絲合縫的蓋子,頓時一道金光灼灼綻放,珠寶玉器,華服綾羅,盡收眼底。

她說:“不如就後天吧,有些東西我還沒準備好呢。”

巫澈望着那一匣子的華貴之物,驚詫道:“哪來的?”

“那個紅衣道姑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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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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