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涼調3
從僅有的幾件擺設上,宋惜霜看不出這間暗室究竟是哪,不過坐在榻邊,獨自下棋的宋翊,到還是俊美的彷彿能從身體裏透出光來。
此時的漆怡海已經成了年,多年在朝堂之上的浸染,已經讓他的沉穩里多了一絲狡詐與圓滑。他默默的伺立在專心致志的宋翊身旁,眼睛雖然放在棋盤上,但複雜的眸光卻又出賣了他的專註。
宋翊不使壞的時候,喜歡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畫畫,下棋。他的畫作百年如一日的只畫一人,但這個人具體是誰又無從考證。
宋惜霜曾在漆府的花園裏有幸見過一次,那是個穿着白袍的男人,眉梢眼角,完美到包羅萬象。
他當時覺得,這畫上的男人很像莫婉,而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才開始明白,是莫婉像這個男人。
而他都能發覺的出這層晦澀的涵義,想必作為宋翊的親子——漆怡海不可能不清楚。
也許他毫無在意,也許是善於偽裝,他對莫婉到底是不是旁人的影子,沒有特別大的憤懣,就好像自己只是這對人渣的附屬品,什麼真相對於他來說,都沒有實質的意義。
然而在這段詭譎的畫面上,宋惜霜卻覺得,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真相正在浮出水面。
獨自對弈的宋翊,許是在勾沉的棋局裏火了脾氣,手中的黑子猛的砸向了雜亂無章的棋盤,一股極強的戾氣從身體裏呼之欲出。
他先是扶額沉靜了片刻,隨後越想越氣的,揚手將棋子都橫掃到了漆怡海的身上,幾乎是在咬牙切齒的說:“我看你是昏了頭了,竟然毒殺親母!你就這麼想代替他去死?”
圓潤的石子崩落在地面上,發出一陣悅耳的響,漆怡海只是稍稍停頓了片刻,便蹲下身子,撿拾起散落在鞋邊的棋子,他說:“我只是覺得莫夫人太過招搖,遲早會誤了父神的計劃,與其留着這個隨時惹事的隱患,不如讓她徹底的消失為好。”
漆怡海的嗓音,平靜無瀾,似乎他口中的莫夫人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是生是死,或者是親自動手,都沒有什麼不妥。
可他的謬論在宋翊的眼裏卻不是那麼說的通,他幾乎是用作死的眼神在回望着他僕人般的兒子,“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你以為如此蹩腳的理由,就可以說服我?”
漆怡海沒有再回答他,只是自顧自的撿拾着那些冰涼的石子。
宋翊望着他乖順的模樣,越發壓抑不住內里的怒火,於是他惡狠狠的踹倒了漆怡海,指着他咒罵道:“當初惜命的是你,如今反悔的亦是你,你是不是覺得在我這裏顛三倒四的任性很好玩啊?我告訴你,言而無信,在我這裏就是大忌,你若是想死,我可以痛快的成全你。”
漆怡海仰躺在地上,平淡的面容牢牢的對視着黑暗的穹頂,沒有什麼情愫的模樣好像當場死掉了一般。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鞭子,或者是極強的術法傷害,都彷彿是一陣沁涼的白雪落在身上,不痛不癢。
宋惜霜凝視着玉璧上宋翊毒打漆怡海的刻毒,在他的印象里,這對父子雖然神秘,疏離,但卻從未表露出什麼過分的苛待,而此時他觀瞻着彼年的暴行,竟會無端的萌生出一抹惕憟與心疼。
其實漆怡海好或不好,對於自己來說都沒什麼意義了,從一開始,這個與自己過分相似的少年就是帶着陰謀而來的,哪怕相攜的這些年月里,他或者他,都滋生了一些耐人尋味的親密,但其最後的結局,就是此刻的兵戎相見,你死我活。
宋惜霜不傻,他的所作所為都有着極力保全的意思,不管是保下自己,亦或者是母親,他都可以捨棄掉命中那些無足輕重的感情。
可是今日的漆怡海,卻轉變的讓他膽戰心驚。
雖然跪立在玉璧跟前的是自己,可那上面輪番呈現的卻是漆怡海的半輩子。
在宋惜霜所不知道的罅隙里,這個隱忍又淡漠的男人,其實並沒有看上去那麼運籌帷幄,他也會焦躁,也會不擇手段,也會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面露哀戚,但更多的時候,則是悄無聲息的反抗着宋翊的鉗制。
他似乎極力的想要在這段錯位的命途里,把顛倒的一切都撥回原位,而這些都是在宋惜霜不知情的情形下進行的。
一旁失了神志的漆怡海,總是圍繞着宋惜霜而高度戒備着,他似乎並未關心過自己的安危,只是不想潛在的危險去傷害到他命里最重的那個人。
倏忽間,玉璧之外的血海驟然翻騰起數道巨浪,腥臭的濕意,夾雜着厲鬼的哭嚎,幾乎能刺穿肺腑。
直到漆怡海的人禍,在玉璧的暈光下流過一道耀眼的銀芒,眼前血腥的畫面才忽然一轉,變為了兩個人相識相交的第二年。
那時的漆怡海還只是府中一名隨行的雜役,勞作了一整日之後,宋翊會督促他習武一個時辰。而每當漆怡海習武完畢之後,尚未入睡的宋惜霜就會將晚飯省下來的一塊蒸糕帶給他,兩個人坐在假山上,看星星。
年少之時的相交,沒有太多的心眼,你對我好,我便極力的對你好,有好吃的一道吃,有好玩的一快玩,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不分彼此。
許是宋惜霜的單純觸動了漆怡海常年戒備的心弦,待一塊花糕吃完,他便將自己的佩劍化現在手,轉手送給了這個漂亮的少年。
宋惜霜雖然天資不錯,但是莫夫人打壓着他的聰慧,並不肯讓他好好習武,別說是佩劍了,就連錧發都不能用尖銳之物,只有灰撲撲的桑麻帶子。
這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乍一被端在眼前,宋惜霜還有些發懵,瞪着過分的大眼睛好半晌都緩不過勁兒來,他說:“你這是何意?”
漆怡海雖然有些不舍,但還是在面上表露出淡然,他說:“送你防身。”
對寶劍的喜愛,是每個習武的少年都很感興趣的事,於是他驚詫的接過這柄平平無奇的長劍,在手中隨意挽了幾個劍花,躍躍欲試道:“真的送我啦?那你呢?”
漆怡海目視着前方晦暗的花樹,幽幽嘆道:“再造一柄吧!若是造不出來,就不用了。”
宋惜霜不是很懂漆怡海話里的意思,他很是喜歡人禍,握在掌心裏就像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憑你的修為,一定能造出更好的寶劍的。就算造不出來......”,宋惜霜很是仗義的拍了拍胸脯,“以後我保護你。”
宋惜霜說的真誠,漆怡海聽的愕然,好在他一直目視着前方,並未露出失宜的表情,這才在宋惜霜惜寶的愉悅里矇混過關。
那一夜的寶劍相贈,漆怡海算是徹底走進了宋惜霜的心裏,可他所不知道的是,那柄被他時常帶在身邊的長劍,竟然會吸取他身上的龍氣,也就是說宋惜霜弒父囚母的墮落通通在今日轉移到了漆怡海的身上。
這個男人到底要做什麼?
幡然醒悟的宋惜霜幾乎是狼狽的跪轉過身去,猛的拉住了漆怡海浮動的王袍。
望着對方沒有情愫的瞳仁,和周身縈繞的滾滾煞氣,宋惜霜愕然的張着口,卻怎麼也發不出一個音來。
就好像有什麼危險的東西被他含在嘴裏,咽不下吐不出,扎的唇齒間鮮血淋漓。
“我一直以為,你才是那最後的一枚祭品。”
不知何時,靖無月踏着層層血浪而來,背後翻攪的魔龍殺意騰騰,猩紅的血眼懸浮在群龍之中,詭譎陰森的彷彿煉獄裏食人的魔獸。
悠然的挺立在玉璧之外,靖無月摸挲着左手的機甲護手,目色疼惜的說道:“這雙生之子,果然是天命所歸的完品。”
宋惜霜回頭凝望,不解道:“什麼是......雙生之子?”
靖無月幽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跟漆怡海,本是歸墟合虛山最後的兩尾真龍,因天命授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不想天演命盤倒轉,好命變惡命,自你們墮下九重歸墟開始,雙生變雙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說什麼?”宋惜霜顯然消化不了此等噩耗,一張臉冰白的可怕。
隨着靖無月微微的仰起頭,那些懸浮在高空的魔龍盡數開始惡瞳低鳴,彷彿有什麼潛在的危險正在逐步逼近,讓它們極度不安又高度戒備着。
“也就是說,你跟漆怡海都可以是我的祭品。”靖無月絕美的容顏冷如冰塑,和傳聞中的一樣,美的讓人不安,戾的讓人膽寒,是一種非常不詳的睥睨,似乎眾生在他的眼裏都不及腳下的一粒蜉蝣。
“漆怡海只要悶不做聲的將你推在人前,那麼自然是你的命格最得我意。可恰恰是這個男人不捨得你死,他在贈你的那把劍上做了手腳,暗中吸取了你極惡的龍相,從而代替你,殺掉生身之母,去做一個十惡不赦的暴君,做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魔。”
眼前的魔君,墨發浮飛,玄衣似鐵,帶着無孔不入的真相,狠狠的刺死了怔忪的宋惜霜。
他原以為,這麼些年的部署與誘導,都是漆怡海為了達到自己登天的目的,而煞費苦心籌劃的。
卻不想他看似跟宋翊狼狽為奸,實則早已明晰了自己的宿命,他當年該是何等的躊躇才會下定決心成全了自己,忍着被眾人誤解的鞭撻,熬下了這所有致命的暗傷!
這一刻,恩斷義絕的宋惜霜恨不得抬手給自己一個巴掌,其實他早就發覺了人禍的異樣,卻仍是自欺欺人的覺得這是漆怡海的陰謀,是他為自己真相暴露所留好的退路。
靖無月浮在濁霧背後的臉,輕雲掩素,忽明忽暗,他彷彿是踏着死亡而來,腳下的無垠血海噴濺着腥臭的浮沫,如惡鬼一般滾濕了鞋履,拉扯着袍角,恨不得連人帶物都一谷腦的拉向海底深處。
驟然之間的暗流洶湧,讓背對着宋惜霜戒備環伺的漆怡海感到扯肉般的疼痛,他以為自己難過,那麼宋惜霜也好不到哪裏去,於是他不顧自己身體的異樣轉身環抱住這個守護了半生的男人,雙臂上痙攣的青筋爆裂的似乎能透體而出。
宋惜霜沒有防備,便被漆怡海大力的從背後抱住,他有些不明所以的想要轉過頭去,卻不想十道玉璧赫然間流動起極強的靈光,一股堪比鈍刀子割肉的磨礪猛的砸進了身體裏。
釺肉鋸骨般的疼痛,似乎最是能喚醒一個人沉睡的意志。宋惜霜在漆怡海的臂彎之下,感受到諸多曾經被自己忽略掉的心意。
其實早在贈劍之前,這個有着半神之軀的孩子,就開始極力的守護起他了。
不管是被僕從惡意欺辱,還是在莫夫人的責罵下長跪不起,亦或者是生母極力又不厭其煩的勸說之後,躲在房中困苦又悲傷的自己,總是能被這個男人的三言兩語從泥沼里拉扯出來。
那些擺在身前擠變了形的糕點,各種小巧玲瓏的親制玩具,都是漆怡海在午夜裏,伴着覃紋燈影的片片真心。
可那個時候,自己陷在不公與蠱惑里,根本就分不清這拿來的是真心還是憐憫。
於是他在漆怡海的懷抱里掙扎,卻無論如何都撼動不了這個男人的半分鬆動。
“漆怡海,你放手啊!”宋惜霜幾乎是在用乞求的語氣,去懇求這個固執的男人逃出去,“你不要管我,趁着還有實力在,快逃啊!”
可縱使這牽動靈魂的疼痛能幾乎要了自己的命去,稍稍恢復神智的漆怡海也不可能獨自逃生,因為他捨不得。
而十方聚魂陣的啟動,無異於徹底堵死了漆怡海逃生的出路,既然註定這場獻祭需要他來完成,那麼能在臨死之時護住他,也算無憾了。
剝離命格的法陣,就像一道無形的兵刃,迫切的想要從漆怡海的脊背處刨開,將他融嵌進靈魂里的神格,絲絲剝取。
漆怡海忍着滔天的疼痛,極力的將不堪重負的額頭,向著靖無月的方向望去。
眼前芒光四射的玉璧上,倒映着魔龍翻攪的龐碩與陰森。原來,他不甚潔白的一生,最後的歸宿竟是這樣的擁擠與險惡。曾以為,有了這半神之軀,三川澤海都不過信手拈來,就算他脫離了宋翊的掌控,亦可在這朗朗乾坤之下尋得一處佳所。
可一個人的誕生,註定只是命盤裏微不足道的一縷,縱使他父神差一步登頂避世,縱使他母親有勇有謀,也無法為他的餘生築起一道守護的屏障。
從他不人不神的來到這個世上開始,就只為找到他命里的另一半,不管是宿命也好,還是陰謀詭計也罷,他只想護好宋惜霜,護好這個男人的往後餘生。
眸色恢復清明的漆怡海,在魂力撕扯的間隙里,勉力的露出欣慰的笑。他抱着自己的命中之重,微微的側目凝視着宋惜霜痛苦不堪的俊顏,失色的嘴唇輕輕的碰觸着對方的耳垂,艱難的說道:“惜霜!你真心殺我傷我,我都不怨你,可是失去你,才是我最無法承受的事!”
“......”
“我曾遙想過,無數次這種生拉硬扯的場面,每一次,都惶遽到無法安定,直到你完整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才能得到短暫的心安。”
一滴濁淚由眼窩墜落,順着高挺的鼻樑滑下,蜿蜒出一道苦澀的河流,“既然我無法眼睜睜的看着你赴死,那麼,這滅世的祭壇,便由我替你來踏!”
躲在漆怡海懷中的宋惜霜,整個人彷彿被冰霜凝凍,挪動不了半寸,他就這樣僵硬着自己,耳聽着漆怡海句句浸血的告白。
“殘殺周夫人的,確實是我......”,刨魂的劇痛震顫着漆怡海的嗓音,他啞聲道:“我不想你跟懷光帝一樣,上弒父母,下誅手足,你的一生,不該是這樣晦暗,這樣殘忍的。你恨我,一點不冤,所以也請你,在我死後,繼續恨我吧!”
漆怡海的話音乍一濺落,宋惜霜幾乎是怒不可遏的質問道:“你一意孤行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你憑什麼替我擺平我該走的路!”
“因為.......”,漆怡海笑道:“我的惜霜,本就不是個弒殺成性的孩子啊!”
是啊!
曾經那個躲在被窩裏痛哭的小孩,其實很恭敬父親與主母,他迫切的想要贏得父親的矚目,主母的寬恕,手足的祥和,母子的相伴,為了這些旁人輕易可取的東西,他嚴苛自己,委屈自己,再大的困厄與誤解都一肩扛下,默默消化。
若不是為了成全自己的母親,他又怎會違背意願去做別人手中的利劍!
所以你看,這世上最懂你的人,只有我啊!
“是我要你在自由與親眷之中做出選擇,是我將你純白的一生污黑染臟,所以啊!”愈加炙熱的芒光中,血眼的巨瞳赫然懸浮在聚魂陣的上空,殷紅的巨闕之劍自血眼裏凌空劈下,急速的貫穿之力,生生的破開了漆怡海卑躬的脊樑。
“所以......我不無辜,惜霜!如果天道註定要我們之間......自相殘殺,煮豆燃萁,那麼,我......情願......情願......護你......周全!”
融嵌進命格里的龍魂,在陣陣血光的吸納之下,幾欲掙脫宋惜霜神格的束縛,這種無孔不入的疼痛絞的他生不如死。
緩緩的將手掌抬起,腕骨處一道銀芒刺出,鋒銳的人禍劍便橫亘在掌心裏,輝映着上空血眼的詭戾。
漆怡海本就痛到目視不清,卻仍能循着本能牽起宋惜霜冰冷的雙手,指引着它們牢牢的握住這柄宿命之劍。
“惜霜!我走後,請你一定要代替我活下去。”漆怡海欣慰的握住那雙心心念念的手,背負着血劍的貫穿斜下身子,與宋惜霜的脊背生生錯開,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將劍尖緩緩調轉,對準了自己懸空的心口。
“孤的王位,就交給你了!”
隨着高亢的龍吟破體而出,巨大的龍魂攀附着長劍游曳其上,洞開的赤瞳彷彿盛殮了數不清的罪惡與余恨,對着上空惡瞳流轉的血珠張開了陰森的巨口。
手握長劍的宋惜霜只覺得掌心一陣濕熱,他有些怔忪的低下頭去,看到了一雙指骨修勻,膚白通透的手。
那雙好看的手,就這樣環握住自己的手背,在血流的浸潤下,呈現出一層潤澤的光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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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吃炸雞了,是韓式口味滴。
呦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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