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涼調2
腳下的地磚盡數被濁龍的靈體,盤踏成粉,交纏在半空的黑白羽蛇,一左一右的分頭攻擊着宋惜霜的本命濁龍。
此時的漆怡海已經殺紅了眼,不管宋惜霜的禁術淬鍊的如何爐火純青,在神祗的面前都是班門弄斧,不自量力。
宋惜霜不屈的俊顏已經被人禍的劍刃所割傷,頗深的一道劍痕橫亘在面頰上,流下粘稠而刺目的殷紅。
“別掙扎了,你的命本該如此!”漆怡海踏風而至,灼熱的劍刃猛刺進宋惜霜的肩窩,惡狠狠的將他逼退至牆壁上。
宋惜霜抬手握劍,鋒銳的劍刃割破了他的掌心,淅淅瀝瀝的血珠滾落下來,砸濕了漆怡海皂色的絲履,“我從生下來,就不知道何為認命!我既然能殺世人,也就能殺你!”
“是嗎?”漆怡海凝視着眼前這雙不屈的眉眼,欣慰的笑道:“我的惜霜,終於長大了。”
宋惜霜覺得此話噁心,驀地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掌下的人禍戳進對方的骨肉里,劍身上密集的蛛網在血液的滋潤下,流動着猩紅的芒光,這些詭譎的光映在宋惜霜冷硬的側顏上,讓不可一世的漆怡海,恍惚遇見了那個躲在牡丹叢中,消瘦又倔強的孩子。
那個時候,他是帶着陰謀而來的,為了討好生父,為了重登神界,他甘願去迫害一個少年的一生,所有溫情的表象之下,都藏着他猙獰又噁心的本相。
可誰又能知道,他只是一枚尚可一用的棋子,那有着龍相的孩子又豈止是宋惜霜啊!他才是生父獻祭給靖無月最完美的祭品啊!
惜霜,你看到我背後的雙生之子了嗎?那是我和你,不可分割的雙生之命啊!
自宋翊改寫了主神的命盤,引禍亂降三界開始,天道命軌已經不可掌控的開始反噬着芸芸眾生。
人界的每一任帝王都因龍相而授射神命,立於人族之巔,澤被蒼生萬物,保佑國祚綿長。
可龍族世代棲息的合虛山被毀,恐惡之境的魔龍又翻攪不息,於是北冥逐漸強大,人族因失去了神龍福澤而逐步衰弱,雖有仙法靈器庇佑,也斷不是勇猛好戰的魔族對手,而神界又因心魔的掌控而常年征戰,本就自顧不暇,更是沒有閑暇來管理人間的動蕩。
於是三界秩序,徹底紊亂了!
因懷光帝昏庸無道,天道降新神入世,卻不想被嵐音戕害湮滅,於是合虛山最後一尾雙生之子墮下了人間。
也許是命中注定,也許是因果有償,莫婉與周錦顏一併受孕,於是雙生之子一併附身進了漆府,但卻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親兄弟,而是正邪不立,有我沒他的殊死之敵。
其實以宋翊的狠毒,只要不是他心甘情願的,縱使自己是他的親骨血,亦是照殺不誤的。可他差一點就成了眾生的主宰,那麼看透自己區區的本命,也不過是掀掀眼皮子的事。
莫婉能夠在漆府耀武揚威的苟活,不過是仗着這雙生之子的命格而已,就算她有幾分姿色像極了那個男人,也不耽誤宋翊取了她褻瀆神顏的狗命。
於是在璇璣嶼,第一次接過僕從手中的嬰孩時,微醺的宋翊盯着他看了幾許,便意味深長的綻開了這連日來的第一抹笑意。
果然是天遂人願,想什麼,就來什麼!
對於當時的宋翊來說,能夠用來擺佈的棋子,當然是越多越好,但若能攥在手裏一顆,更好!
就這樣,宋翊留下了這個孩子,雖然帶在身邊教養,卻沒有多少耐心與關愛,他就像是父神在路邊拾來的狼崽子,既然給了你一口肉,那麼這人世的風雨就需要你自己去歷練打磨。
漆怡海曾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只是宋翊的狗,殺人,滅族,或者是守在某個深宮宅院的門口,耳聽着他在裏面縱情作孽。
他不過是靖無月的備用祭品,如果宋惜霜在淬鍊的過程中亡故了,那麼這弒神逆天的祭壇,就唯有自己上了。
幼時的漆怡海並不是很懂宋翊的算計。閑來無事的時候,父神會拉着他下棋,他執白子,宋翊執黑子,每到險要的關頭,宋翊就會淡笑着賣起關子,一盤殘局任他絞緊腦汁也破解不開。
伴着璇璣嶼颯颯的竹濤奔涌,父神蠱惑的說:“你的性子,太過隱忍,什麼時候,殺人能成為你立命的樂趣,那麼你,才是我宋翊的兒子。”
宋翊拉他下棋,看似是父子之間的閑樂,實為觀察揣摩他的性子,如果一個人從棋局裏就開始畏首畏尾,那麼做事也強不到哪去。
他要漆怡海狠,狠到六親不認,狠到寡情絕義。
所以當宋翊在輪迴鏡前指着他的命相,告訴他未盡的命途的時候,以屠萬人的漆怡海不假思索的便應承了父神的計謀。
他不僅要自己的命,還要回歸到神界去,回歸到他高高在上的尊位上去。
可望着眼前的宋惜霜,望着這個自小便一同成長起來的俊戾男人,作為雙生之一的漆怡海又怎能忍得下心捨棄他呢?
縱使天道安排了這樣的命格給他們,他也無法眼睜睜的看着對方被獻祭慘死啊!
偏過頭去的宋惜霜感到肩胛處傳來灼燒般的劇痛,他原本是咬緊牙關在撐,奈何這柄神劍的威力實在巨大,它彷彿是戳在血肉里極力在吸取靈魂,一種強烈的拉扯感猛的吊住了他的意志。
此時的漆怡海眼底存淚,俊美的面容透着濃沉的不舍,他拄着長劍,微微的伏下頭顱,湊到宋惜霜的耳邊,小聲的說道:“惜霜,欠你的,我還了。”
宋惜霜被人禍釘的筋骨劇痛,耳畔又傳來這等縹緲無垠的殘話,更是覺得靈台混沌,骨肉化泥,想要轉過頭再目視一眼漆怡海都做不到了。
靖無月闔目淺眠,並未全程盯着二人撕扯,只是乍一沒了血腥的味道,他有些饜足的掀起眼皮,意猶未盡的說道:“打完了?”
然而話音散出去良久卻沒有人回答他,唯有這滿殿的殘肢斷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腐化潰敗,森冷的白骨從化泥的血肉中綻出,冷白到瘮人。
人禍劍撰取了宋惜霜命格里的龍相之後,便化作一道紅光鑽進了腕骨之中,緊接着頭頂雙生的黑白羽蛇,赫然間凌空蛻化,一白一黑的兩頭巨龍從塵化的羽衣里騰空而上,相繼穿過玉虛殿堂皇的寶頂,於旋渦極電中騰挪絞殺。
雙生之子的命運,終在今日走到了終點。
失了龍相的宋惜霜緊貼着牆壁滑落在地,猛地咳出一口猩紅的淤血,癱在牆壁上喘息了半晌,整個人這才恍然大悟的低吼道:“你究竟做了什麼?”
按理來說,被抽了龍魂,自己應該死了才對,可他為何能感受得到有什麼東西填補住了他逐漸流逝的生命,讓他在真龍被剝離的一瞬間恍若新生。
漆怡海背對着窗欞透進來的天光,絕美的面容展露着多年不曾出現過的由衷的笑意,他就這麼目視着宋惜霜驚愕又茫然的模樣,不舍到眼睫顫抖,濁淚模糊了視線。
惜霜,我還是不能忍受失去你,所以,我只能捨棄我自己。
於雲層里相互弒殺的黑白雙龍,終以白龍吞噬了黑龍告終,而隨着白龍在天幕之上的亢奮龍吟,絞旋的渦流終是蓄滿了萬鈞的力量,隨着白龍的命格歸位而俯劈下來,“轟隆”一聲斬碎了一側的偏殿。
極電一叢接着一叢的劈落下來,很快便鑿穿了修士築起來的結界,有些不怕死的妖魔便瞄準了時機從游廊里猛竄出來,不顧魂飛魄散的危險向著碎裂的結界上撲去。
所有人都在接二連三的變故里駭白了臉皮,唯有沈傲還在目不轉睛的盯着大殿裏熟悉的靈場。
得勝而歸的龍相乍一鑽進漆怡海的身體裏,他先是面容怔忪的凝固了一下,隨後雙目赤紅的提起人禍,目無尊卑的對着居坐王位的靖無月發起了攻擊。
這一刻的漆怡海已經完全被墮化的魔龍所控制,他已經擯棄了人性,擯棄掉所有的貪嗔痴妄,他只想殺掉一切抵擋在身前的阻礙。
不管是漆怡海,還是蘇醒的龍魂,都在生的面前暴露了勇猛的本性。
靖無月依舊支頤在王座上,懶散的桃花眼裏淬着零星的笑意,不過今日,他沒有太多的興緻陪這個異類玩耍,他早已在皇城的腳下,為這場獻祭儀式,擺好了祭壇。
說時遲那時快,還不等癲狂的漆怡海攻上身前,靖無月骨血之中的灼世劍便赫然離體,護手處融嵌的血眼咕溜溜的輪轉着,陣陣高昂的龍吟在大殿裏碰撞迴響。
許是魔龍的亢奮讓漆怡海有所忌憚,於是他轉身奔赴到重傷的宋惜霜跟前,以身抵擋將他牢牢的護在身後。
宋惜霜不明所以,奈何身體的重創又使他提不起力氣,只能對着眼前之人僵硬的背影,輕聲呼喚道:“漆怡海,你......!”
前一刻還高度戒備的男人,在聽到他的話音之時,竟然軟下了綳直的肩膀,然而他卻背對着自己並未回頭,不似從前那般面容淡漠的對着他解惑,只是稍稍的鬆懈了半刻,便繼續端着筋骨逡巡着潛在的危險。
此時的宋惜霜,對於靖無月來說,已經沒有了捕獲的價值。他現在,只對這個吞噬了雙生之子的畜生,感興趣。
將血眼裏的八條魔龍釋放而出,腳下滿是玉屑的地表隨着游龍的盤踏而赫然開裂,一個身形踉蹌,宋惜霜隨着塌陷的地表猛地向下滾落。
陰風陣陣的地下空間,冗長而濕冷,還不等宋惜霜凝氣借力,他的背後便驀然傳來了溫暖的依靠。
堅硬,有力,乾燥,甚至還帶着微醺的龍涎甜香。
無盡的黑暗吞噬了宋惜霜視物的能力,可是那雙環在自己腰腹之上的手臂,還是讓他感受到了漆怡海那不變的寬闊與偉岸。
那是兒時兩個人互相打鬧的拳拳到肉,是自己踩在漆怡海雙肩攀樹折花的心安。
可你我二人早已劍戟相向,又為何在危機關頭,捨身護我?
隨着魔龍的俯衝搏殺,漆怡海一手環住宋惜霜在懷,抬掌化人禍在手,用他僅剩的軀體為這個男人撐起一片庇護的堡壘。
隨着兩個人禦敵的墜落,誰也不會想到這巍巍皇城之下,無人知曉的暗黑深處,竟然奔涌着北冥最為陰邪的血海。
宋惜霜在漆怡海的臂彎里,能看到粘稠而腥冷的海面上漂浮着數不清的白骨與魔靈,它們密集的浮遊着彷彿還不曾徹底死去,而是隨着海浪激拍崖壁的高漲而爭相露出猙獰的面貌,尤其是在看到活物的時候,那齜開的嘴唇里鯊齒般的獠牙,漆黑而鋒銳,似乎被其咬上一口就會當場斃命。
隨着漆怡海凌空變換了方位,宋惜霜見到兩側的崖壁上竟建造着密集成排的箱樓,那堪比懸棺的樓舍因年久失修而腐蝕的很是嚴重,淅淅寥寥的燭火輝映在屋舍內,也不知道裏面還有沒有半個活人。
就在宋惜霜努力的想要去看清眼前的屋舍之時,身前的漆怡海因魔龍利爪的掏挖而悶喝出聲,緊接着一股吸納之力猛的拽住了他們二人,雙雙在失重的作用之下向著血海急速墜去。
可就在他二人即將落進海里的時候,十道極強的白光從血海深處驟然激射而出,在破水的一瞬間又凝化成霜白的玉璧,通天徹地般組成環形壁障將宋惜霜與漆怡海團團圍束其中。
暈淡的華光徐徐映亮了整座澗底,宋惜霜在漆怡海的維護之下浮跪在殷紅的海面上,抬頭的一剎那,前方清冷的玉璧上,緩緩映出了他慘白而扭曲的面貌。
落入了這方詭異的囚籠,漆怡海便暴躁不安的在海面上遊走,時不時在憤怒的驅使下爆濺一道靈場,轟擊着堅不可摧的玉璧。
在這些詭譎的玉璧上,宋惜霜能看到許多在記憶里模糊的畫面,比如眼前的佛堂,梵香裊裊,燈燭炯炯,妖媚的莫夫人接過漆怡海遞過來的粥碗,很是滿意的呡了一口,塗著丹寇的指尖,修勻白凈,彷彿上好的羊脂白玉。
莫夫人蕩漾在母慈子孝的溫馨里,根本就沒有發現身旁的親子,那勾沉又陰險的淡笑,彷彿他送給親娘的,不是一碗煮到火候的綿粥,而是要她性命的鴆毒砒|霜。
若是宋惜霜沒有記錯,也就是在這段時日,莫夫人突然病倒了,藥石無用,長眠病榻,最後是漆怡海趁着深夜親自送了她一程。
那個時候,他還在塞外奔波,不是很清楚莫夫人暴斃的真相,不過他覺得,這個女人的突然暴斃,一定跟宋翊脫不了干係。
隨着宋惜霜的回想,玉璧上突然萌生了一層潮濕的水霧,將先前那些不甚清晰的畫面逐步遮去,而隨着水霧的逐漸散去,又一番清晰的畫面呈現了出來。
只是這一次,沒有旁人,晦暗的屋舍里,只有宋翊跟漆怡海兩個人。
※※※※※※※※※※※※※※※※※※※※
突然想吃炸蝦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