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袍3
宮闈深處,宋惜霜披着玄狐大氅,孤獨的坐在觀星樓的最高處,正伴着天幕上詭譎的異像喝着壺中的半盞烈酒。
至昨日快馬加鞭的趕了回來,漆怡海便將他涼在一邊,緊闔的宮門內,燈火曼妙,寂靜無聲,就連一個隨侍的宮人都沒有。
可他就是立在門外站了半晚,既不進去也不離去,彷彿在無聲的置氣。
不知從何時起,他與漆怡海之間就多了一層無形的屏障,雖然抬起頭就能看到對方清晰的面部輪廓,但是交心的坦然卻已蕩然無存。
宋惜霜對此到是不以為意,他終歸命不久矣,只是心有諸多疑問,想要親口問問他。
可具體應該如何問,他還尚未找到合適的切入點,於是就這麼疏離的相處着,在這所剩不多的時日裏,默默的煎熬着。
腳下的王宮,今日出離的熱鬧,因為明日就是漆怡海的登基大典了,與此同時,那位他精心挑選的准王后,也即將入住中宮。
這一生,他漆怡海算是替自己走到了圓滿。
宋惜霜用食指纏着酒壺的穗子,目視着宮闈之外的高山大川,他這輩子,大概於此就算是走到頭了。
幾口濁酒滾下肚腹,宋惜霜極力的抿了抿口中的辛辣,打算喝完這壺酒就回到宮人為他安排的寢殿去,卻不想這最後的一口還尚未喝完,戴着冕旒的漆怡海便悄無聲息的立在了他的身旁。
若是在大殿之上,宋惜霜恐怕會做做樣子,跪膝行禮,可這是私下裏,彼此是誰,心知肚明。
做了帝王的漆怡海,眉目間多了威儀孔時的肅戾,他再也不是那個與自己在暗處廝混的少年了,野心與陰狠都明晃晃的擺在臉上,已經不懼任何人的揣測與防備了。
他已經是這個人世間最強的主宰,人命,不過是他信手拈來的隨意之物。
肅冷的寒風將他的冕旒輕輕晃蕩,好半晌,才幽幽的開了口,他說:“答應你的事,孤做到了。”
漆怡海僅用了一個尊稱,就拉開了彼此之間多年的情分,他已經登頂了人極,不再需要宋惜霜這把保命的劍了。
宋惜霜晃蕩着壺裏的一口酒,笑道:“還早着呢!你我之間的羈絆還未解除,並未算得做好。”
“為何這麼說?”漆怡海目視着前方,問道。
“你心知肚明啊!”宋惜霜回望着他,“從一開始,你什麼都清楚,只不過是宋翊替你擋在了前頭,其實在骨子裏,你們都是同樣的人,誰也不比誰無辜。”
“不擇手段,狼狽為奸!”
“呵......!”漆怡海笑道:“能跟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的,你也簡單不到哪裏去。與其說你是為了餘生瀟洒才跟我換命,倒不如說你惜命來的直接。”
宋惜霜道:“看來此時,陛下是不打算跟臣下,藏着掖着了?”
漆怡海轉過頭,淺笑的眸子平如秋湖,無波無瀾,“是你一直在跟我裝。”
宋惜霜偏了偏頭,說道:“陛下此言深奧,臣下不懂。”
“你一直密謀除掉宋翊,究竟是想斬了誰的左右手?”
漆怡海漸冷的俊容,多了一絲亡親的悲坳。他曾偷偷的去過登瀛城,想要迎回陰鷙的生父,可入了烈火熊熊的塔底,他見到的,卻是神魂溢散的殘影。
宋惜霜面不改色的說道:“有些卒子,用完了就該棄了,一直寶貝着,可不是個好習慣。”
“可你也要知道,是誰成全了你!”
“我沒忘啊!”宋惜霜無辜道:“可命是自己的,總不能無緣無故的就捨出去不是!我拼死拼活才走到今日,可不是甘心被用來做踏腳石的。”
漆怡海陰冷的視線被游曳的冕旒攪動破碎,他覺得,當初宋翊說的很對,一個能為了自由就手刃親眷的男人,是不會有感激之心的。
你在他危困之時所伸出的手,也可以轉眼就成了戕死自己的一把利劍,說到底,他宋惜霜永遠都不可能是個乖乖任人擺佈的玩偶,他所有的乖順與遵從,不過是沒有勝算之時的伏危做小。
漆怡海的長久無話,到讓宋惜霜覺得有趣,他稍稍的轉過身,面對着結界之外連綿的山脈,說道:“這萬里江山,地域遼闊,風光無限,能將其坐擁在身下,是篆刻在每一個雄性骨髓里的妄念。曾經,我覺得登頂人極沒有自由來的重要,可這些年的東征西討,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做人上人,又哪裏來的自由呢?”
“孤到真是小瞧了你!”漆怡海有些切齒的說道。
“這些年的曲意奉承,想必你也累了。”宋惜霜跳下圍欄,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目無尊卑的擦身而過,“不管明日之後,你我還有無緣分,這江山,我都要定了。”
說罷,宋惜霜昂首便走,相比較目如寒江的漆怡海,他到更像那個運籌帷幄的帝王。
宋惜霜這般瀟洒的走了,徒留漆怡海一人憑欄遠眺,凝視着對面的峰巒久久不散。
直到隨侍的宦官提着宮燈走上了觀星樓,戰戰兢兢的伺立在身後,嗓音尖細的說道:“陛下,高處風大,您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長久的佇立,將漆怡海的鬢角滾上寒冷的濕意,可他全然不顧,依舊目不轉睛的望着那片遙不可及之地,緬懷着曾經的嫻舒歲月。
君主尚未發話,宦官也不敢先行,只能頂着風雪繼續僵立在那,細嫩的臉凍到發僵發紅。
就在宦官快要凍暈過去的時候,漆怡海空泠泠的嗓音突兀的響起,他說:“到頭來,孤的身旁,還是空無一人吶!”
這新挑上來的宦官,還未曾摸透過君王的心思,乍一聽到這番哀怨的語調,竟駭的狼狽撲跪,手中的琉璃燈亦是落在地上,咕嚕嚕的熄滅了。
“陛下......陛下......奴才......!”
宦官奴才了半天,也未能說出一句完整的寬心話,反倒是被接連的舌頭打結驚出了一身冷汗。
漆怡海沒有那個脾氣去怪罪旁人,只是平淡的說道:“不關你的事,起來吧!”
“是......!”宦官誠惶誠恐的應下。
“你先下去吧!孤想獨自一人,再待一會兒。”
漆怡海說的有氣無力的,那宦官抬起頭來,擔憂且快速的望了君王的背影一眼,便畢恭畢敬的退下了。
於是,這屹立在宮闈千餘年的觀星樓,再一次恢復了它一貫的死寂,哪怕新王的身軀如何偉岸,攝人的氣度如何豪邁,都掩蓋不掉它千秋疊代的冷漠。
觀星,觀星!欲與天際毗鄰,實乃高處不勝寒!
抬手撫觸着宋惜霜曾坐過的位置,冰冷的指尖驀地感知到一股暖意。這個自入住宮闈便再未笑過的君王,肅戾的俊顏緩緩的滾過一抹舒然,彷彿那個一身桀驁的少年正居坐在那,偏過狡黠的俊容,衝著自己俏皮一笑。
夜深的時候,巫澈提着幾壇新買的醉雲間摸上了靖無月的房門。
自那夜意念相通之後,在外遊盪的巫澈總算是回到了大部隊上,可這領頭的宿主卻彷彿丟失了半條命,整日裏躲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不睡不說,就這麼黑天白夜的點着燈,固執的居坐在窗邊,好像在等着什麼人歸家。
習慣了靖無月耀武揚威的樣子,乍一看到他消沉頹喪的模樣,巫澈就覺得自己當初可能是看走了眼,才會覺得他很強。
中原之地最負盛名的烈酒,實屬這濃辣醇香的醉雲間,恰恰是這嗆死人不償命的高度酒,正是靖無月最為喜愛的。可巫澈卻從頭到尾都喝不慣這種米酒,他喜歡氐巫寨功效猛烈的藥酒,或者是粘之必死的毒酒。
眼下這種危險的東西是無處可尋了,巫澈只好自己用冰蛛萃取的毒液配了酒,雖然毒性不強,但也算是難得的絕品了。
輕輕的敲了敲那沉闔多日的房門,裏面的霸主似乎是睡了過去,無論巫澈如何的敲打都未曾應聲,空蕩蕩的,鮮有迴音。
“出去啦?”巫澈站在房門前小聲的嘀咕了一句。
可轉眼一想,裏面燃着燈,自己又整日的守在廚房裏,對方若是出門必定會經過自己的眼皮子,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消失掉了。
他所能想到的,唯有這傢伙又開始無視自己的存在。
於是巫澈堂而皇之的一腳踢開了鸞房的門板,提着酒罈子大大咧咧的走了進去。
“是死在裏面了嗎?聽不見敲門聲啊?”
巫澈的嗓門很大,不悅的語氣里隱約透着股口不對心的關切。
然而不等巫澈繼續發表他長篇大論的不滿,就見一身玄衣的靖無月正獨坐燈下,捻着一枚細細的銀針,神思專註的縫補着一件大紅的綉袍。
那綉袍許是擱置的年頭有些多,昂貴的面料已經呈現出無人問津的灰撲,綉織的圖案都剝落了不少,應是成衣的時候就手法粗糙,看起來破破爛爛的了。
靖無月的十指雖然修長如玉,卻跟葇荑凝脂的姑娘們沾不上邊,他那雙筋骨分明的大手,握起兵刃來到顯得君子端方,可這捻起針來卻顯得孤芳自賞,不倫不類。
“你整日躲在這屋子裏,就為了綉繡花?”巫澈大為不解道。
靖無月一連綉了三日,身為湛嶼時學的那一點皮毛,不知都跑到哪裏去了,手忙腳亂中十指皆傷,直到今日,才稍稍有了些起色,但是綉出來的鴛鴦,還是比起當初來,差強人意。
“你來做什麼?”靖無月頭眼不抬,平靜的問道。
巫澈將酒罈子望桌面上一扔,用腳勾了張凳子到身旁坐下,說道:“看你死沒死,若是死了,我好來撿個現成的。”
沒讀過什麼書的巫澈,嘴巴陰損的很,他過分懷念着被靖無月教育的時光,因為只有在對方發怒的時候,這個男人的眼裏才會裝上自己。
靖無月專心致志的捧着那件退了色的鴛鴦袍,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你說這件衣服好看嗎?”
“啊?”正在分酒罈的巫澈被這突兀的一句話搞到半懵,抬着胳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遂嫌棄一瞥,說道:“不好看,圖案繡的好醜。”
靖無月端着銀針的手,先是一凝,隨即苦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他不願意穿。”
“這麼丑的衣服誰會穿吶!”巫澈揶揄道:“都說這婚姻大事,至此一朝,再是窮苦,也得弄身像樣的吧!你這手法就不要拿出來丟人現眼了。”說完,極是惋惜的搖了搖頭,似乎為那個即將穿上這巨丑無比的婚服的人,深深的感到可憐。
其實左看右看,靖無月也是不滿意的,可這畢竟是他第一次親手做衣服,好與不好都是灌注了他的愛意與心血的,所謂再丑的兒子也是自己親生的,丑是事實,卻也無法真正的做到丟棄掉。
小心翼翼的將袍子放下,靖無月轉過眼來,盯着巫澈自顧自的忙活,倦怠的桃花眼底,終於開始浮動出讓人熟悉的恣睢與陰狠。
“這是來找我飲酒?”他問。
巫澈先用茶杯接了自己所配的毒酒,心滿意足的喝了口,隨後砸吧着嘴唇說道:“明日就是漆怡海的登基大典了,我總得來探探這魔君的口風,準備準備吧!”
“你要準備什麼?”靖無月沒事人似的搬過一壇酒到跟前,輕輕的撕去那封壇的紅紙,“難道這宮闈之中,有你想要的?”
“我不知道。”巫澈被問的一臉的無辜,“就是覺得,突然不想跟你上天了。”
“......”,靖無月有些疑惑的對望着他。
說起這人蠱的野心,大概從一開始就只是想要擺脫這痛苦的宿命,去做一個逍遙又強大的人族,不管是當年的瀆神,還是今時的涎皮賴臉,他為的,不過是勘破修為的極限。
這樣一個為了得到力量,無所不用其極的人,突然說他失去了窺探究極的毅力,這是靖無月所沒有想到的。
於是他痛飲了半盞烈酒,追問道:“怎麼了?”
巫澈說道:“就是覺得,尋回了情感之後,在人間生活也挺好的。神界雖然很強大,但可能規矩太多,不適合我。”
“歸墟的規矩再多,也沒有氐巫寨的條條框框惡劣吧!”
“那得是你怎麼看了!”巫澈挑眉道:“在氐巫寨,我最大,那規矩都是我心血來潮定的,我若是開心就人道點兒,不開心,那就一塊遭殃嘍!可是去了這神界就不一樣了,你們都比我強,哪裏還有我說話的份。”
靖無月瞭然一笑,“是心有所屬了吧!”
“......”巫澈有些慌張的低頭倒酒。
“如果我猜的不錯,是那個攬月山莊的黃毛丫頭?”
驀然間被戳中了心思,巫澈炸毛炸的有些熄火,“你......胡說什麼呢?誰心有所屬了?再說了,人家分明是個水靈靈的大姑娘,頭髮烏黑的狠,哪裏黃毛啦?”
靖無月抬眸沖他笑了笑,這人蠱咬字眼咬的真是很有水準。
“你除了跟這個姑娘走的比較近以外,我還真想不到,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能扭轉你的痴妄。”
聽他這麼說,巫澈也是晦澀一笑,幾分悲涼驀然擁入了心口。
也不知道這段時日是怎麼了,他的腦海里總是能浮現出這個少女佇立在雪海里,側眸望向首飾鋪子的凄然模樣。
明明穿着像個山林莽夫,舉手投足沒有半分女子的嬌俏,就連揚起的小臉也不過是寡淡又平常的長相,落在茫茫人海里也驚不起半寸瀲灧。
可她就是這般不容抗拒的闖進了心裏,從驚詫到惶遽,從惶遽到順從,又從順從到忤逆,她的每一個肢體動作,包括眼角眉梢的憂愁與俏皮,都是午夜溯回縈繞不去的綺夢。
若說當初自己是因為捨不得南棲的陪伴與呱噪,才會對她的無故出走而暗生悶氣。可當恍然間聽聞對方即將嫁人的消息時,那種出離的惶遽與憤怒才是自己對她最真實的表達。
他不想這個少女嫁給旁人,不想她的眼裏再也沒有了自己,如果有可能,巫澈情願自己能親自為她養老送終!
“既然心裏裝了人家,為何就是不願親口承認呢?”靖無月說道。
巫澈將視線轉移到別處,淡淡的說道:“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也不清楚自己對她是喜歡還是習慣,可就是不想看着她嫁給別人,也不想她的餘生里,沒了我的影子。”
靖無月心下瞭然,可他卻沒有什麼好說的,畢竟,自己都失去了命中的唯一,又有何資格去教育別人的困苦。
提起酒罈子,兀自的又滿上了一杯,巫澈俊顏一轉,嘻嘻哈哈的笑開了,“算啦!明日你去殺君王,那小姑娘自然就成了寡婦,一個寡婦,在男人的眼裏,是不祥的。”
靖無月難得寵溺的笑他,“寡婦與人蠱,天生絕配!”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巫澈轉眸望向靖無月,倏爾認真道:“所以,明日帶我去吧!”
然而靖無月卻只是笑,沒有隨口應下。
他知道巫澈繞話的目的,只為尋個借口好守在自己的身邊。他愛慕姑娘是真,但是唯靖無月馬首是瞻,身先士卒,亦是誠。
說到底,他放心不下靖無月一個人去受險,如果有可能,他情願能為他奔赴,為他這悲苦的一生描下一個終止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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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八一就更文滿一年了,因為身體不大好,所以這三個月更文進度很慢,雖然沒有幾個人看,但是我也寫出感情了。
撒花,撒花!!!
有始有終,提莫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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