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斷2
何語城目不轉睛的盯着江予辰瀕臨破碎的模樣。
這個男人用冷白細膩的雙手死死的捂住流淌着血淚的眼眸,壓抑的顫抖似乎能牽動每一根髮絲與之一同悲傷。
何語城沒有什麼好規勸的,江予辰身上的過往早已超出了他存活的範圍,他只得掏出衣襟里泛黃泛舊的絲帕,藉著溫涼的茶水浸濕,悄悄的推在江予辰的身前。
盤坐在佛像之下的白寧,哀默的俊容被跟前的篝火映的明滅不定,從未這般感受過寒冷的他,有些無力的緊了緊身上的斗篷。
跳動的火光將斗篷上銀色的蓮紋輝映的彷彿頃刻間擁有了生命,一朵朵明滅肅穆的蓮花,像極了那個男人倔強不屈的風骨。
自從江予辰藉著白寧的業火自焚了之後,那半朵被他拼盡全力挽救而下的殘破神魂就徹底成了自己割捨不下的命中之重。
沒有了江予辰的存在,白寧一個人待在清冷的崑崙墟,終日守在那截他消失過的玉階前。
有時候他什麼也不做,就這麼痴痴獃呆的望着遠處的雲海與白雪,有時候會偏頭俯視着江予辰曾坐過的那一方之地,時常一望就是數不清的星夜輪轉,實在想的肝腸寸斷,他就伸出手來,摸一摸那個地方,好像還能感覺得出對方身上那不多的溫度似的。
兜兜轉轉的近千萬年,白寧終於找到了自己存活的意義,可他天生怨戾難除,無形的使命讓他肆意翻攪着三界的平靜。雖然任性,但只要江予辰在其身邊,他就可以安靜下來,嘗試着去做一個能夠自控的同類。
白寧自鴻蒙誕出的那一刻,就沒有人教會他該如何表達,就算他遊走了三界多年,從形形色色的神,人,魔的身上學到了諸多疑惑不解的東西,但他始終覺得暴力才是解決問題最有效最直接的辦法。
而今望着空空如也的身側,白寧才開始感到後悔,也許他就該軟下自己的俊戾,不這麼步步緊逼,或許就不會斷了他與江予辰之間的退路。
日日在失去的悲戚里沉淪,白寧開始漫無目的的遊走在崑崙墟的各個角落裏。
幽魂一樣的一抹瘦消背影,忽明忽暗的與風雪融為一體,他走過人跡罕至的霜羽林,踏過白雪堆積的冰封聖湖,立在梵蓮枯萎的九萬重玉階之前,抬頭仰望着群巔之上,那一座萬古不變的肅白神殿。
這些時日,他雖然不厭其煩的踏遍了崑崙墟的所有角落,卻刻意的躲避着玉山,哪怕是不得已走到了近前,也只是默默的望上一眼,卑微,極哀,懊悔,憤恨,思之如狂,痛不欲生等等複雜而又強烈的情愫輪番糾纏在心頭,讓他不堪心裏的重負倉皇而逃。
可當自己再一次立在這座高峰的山腳下,那些翻江倒海的東西卻通通不見了蹤影,他很平靜,平靜到彷彿心裏那個位份極重的人已經隨風消散,再也不會來困束住他的手腳。
沒有一刻的多想,甚至都沒有一瞬的遲疑,白寧邁步從第一節玉階上踏起,緩慢而富有規律的一步一步的渡了上去。
九萬重玉階,一步一步登上去耗費了白寧整整七日的光景,他之所以沒有動用神力,只為了能再好好看一看這幾萬年都沒能仔細看過的風景。
鉛粉堆疊,銀花簌簌,玉階兩旁搖曳生姿的梵蓮已經隨着主人的隕滅而枯萎,只留下枯黃的一點兒焦蕊,手指一捧就碎了。
白寧一步一步的將這些蕭瑟與衰敗鐫刻進腦海里,帶着滿心的澀苦登上了玉山大殿。
寂白的殿宇還跟江予辰在世之時一樣,穹隆侵天,霜霞滿壁,通體玉白沒有一絲瑕疵的雜色。
白寧立在台階上,望着那扇緊閉的殿門久久失神。曾經他夜夜踏着風雪而來,都能從這扇尚未闔嚴的門縫裏瞧見江予辰執卷研讀的側影,熾白的靈燈發出明亮而不灼眼的冷光,輕柔的撫觸着這殿中的每一方置物。
每一次來,白寧都在心底思腹好了問題與說辭,或者帶上一壺瓊漿,兩個人或是秉燭夜談,或是對月淺飲,或者什麼話也不說,就這麼靜靜的獨坐一處,耳聽着殿外呼號的風雪。
如今白寧站在此處,手中空無一物,心無一片安寧,就這麼鬼使神差的催促着他邁步前行,活像一具被暴力扯碎的人偶,空洞洞的推開了緊閉的殿門。
隨着殿門的緩緩洞開,白寧抬手撐起一簇橙紅色的若火,溫暖的橘色火光顯然跟這座肅冷的大殿極不相符,兀自燃燒的火焰始終映不暖這片無人之境。
白寧生硬的邁步而入,殿內光明整潔,並無一絲塵埃,地上明可鑒人的玉磚投射着白寧略微扭曲的身影,隨着每一步的行進而變換着詭譎的形狀。
白寧緊盯着地上的影子而走,大概走了能有三十幾步,一道巨大的白色身影與他的影子驟然重疊了。
一瞬間的心驚肉跳,白寧有些狼狽的低緊了頭顱,只見他死死的盯着那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好半晌才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掌心的火焰隨着宿主的情緒而波動,明明滅滅的,像極了白寧此刻動蕩不安的心臟。
他始終不敢抬起頭,去向上望那麼一眼,僅管他的心裏已經完全認出了影子的主人是誰,可他哪裏還有膽量,去褻瀆他死後的莊嚴。
長久的靜默將這個不可一世的神祗揉捻的不堪重負,於是他緩緩的屈跪在地面上,抬不起頭,睜不開眼。
有什麼東西模糊了他的視線,連帶着將那個孤傲的身影一併扭曲了。
白寧極力的露出一抹微笑,僅管那笑摻雜着悲坳的哭相,可他還是拼盡全力的笑着,直到最後,他已經可以從喉嚨口發出喪心病狂的獰笑。
“我沒輸!”他咯咯的笑道:“靖無月他完了,而你卻還在我懷中,我是最後的贏家!”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哎呀!”白寧兀自的搖了搖頭,然後揚起脖頸,滿不在乎的仰視着蓮座之上,江予辰凜冽莊嚴的玉像。
當雙眸乍一對上那高大的玉像的時候,白寧就知道自己輸得很是徹底。
這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出自靖無月之手,只有一個人深深的眷戀另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在無盡的思念里將對方的一顰一笑都描繪入心,才能一刀一刀的還原出那個人生前的音容笑貌。
白寧自問對江予辰情根深種,卻時常會淡忘他身上的細枝末節,只有再一次相見,才會聯想起那些在腦海里籠統的往事。
可是靖無月卻不一樣,每一次相見,都是他探索江予辰的契機,大到錧發穿衣,小到眼梢眉角的細微表情,都是靖無月彌足珍貴的珍寶。
他的世界,可以沒有烈酒繁花,可以沒有征戰與殺戮,卻獨獨不能沒有江予辰憑欄聽雪的側影。
白寧出離的憤怒,又出離的委屈,他哭笑不得的對着玉像說道:“就因為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所以你就愛上了他?你怎知我就不會為你而做呢?你怎麼就能忍心辜負我呢!”
冰冷的玉像毫無生氣的目視着前方,這讓白寧無法從它的身上汲取到半分溫暖。
他這輩子無親無故,怨戾難除,心中唯一一簇向著光明而盛開的花,就是淡雅如蓮的江予辰。
他自問為了這個男人做的已然足夠好,收斂自己的脾性,退下殘暴的鎧甲,在一群蠅營狗苟間強顏歡笑。
他是誰呀!他可是主宰三界生罰的主裁者,區區爾等腌臢何時入得了他的眉眼,可這一切的一切他都昧着本心為了江予辰去做了。
可結果呢?得來的是鄙棄,是背叛,是至死也不給自己一個說法。
江予辰這個男人胸腔裏面究竟是裝了一副何其歹毒的心腸啊!隨意招惹,翻臉無情,一張千年冰封的絕美容顏就這樣蠱惑了一顆又一顆痴迷的心臟,付出點點溫情然後抽身而退,讓你困束在他精心編織的牢籠里不能自拔。
他就這樣站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面露哀傷,身不由己的默悼着,一句話也不說,一個理由也不給,讓你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於是午夜夢回,輾轉反側,困苦不堪,精神萎靡。
所謂的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
越是這樣想,白寧就越是齎恨到齒關打顫,於是他豁然走上前去,遙指着玉像大聲喝問道:“我真應該徒手掐死你,或者,在我第一次囚禁你的那一天就要了你。我就是對你太過縱容,才會一次又一次給你機會傷害我自己。”
“我告訴你江予辰,這世上沒有什麼一死了之,你們施加給我的痛苦,哪怕是三界覆滅,主神消隱,我也絕不會放過。”
聲嘶力竭的詰問,狠狠的撞擊在空寂的大殿裏,這座曾被他踏足過多年的地方,除了冷冰冰的死物在瞪視着他,再也沒有了他所熟悉的東西。
就連腳下的磚縫,都透着絲絲縷縷獨屬於靖無月的味道。
白寧徹底瘋魔了,他分不清這裏究竟還有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到處都是江予辰生活過的影子,恬靜而冰冷。然後突然之間就多了一個靖無月,面無表情的江予辰多了笑容與無措,甚至連這裏的每一條縫隙都在極力的向著外面竄出一片片熱鬧的花朵。
“砰”的一聲玉屑四濺,那是白寧手中的若火鑿擊雕像的爆裂。
“你不是心裏有他,他心裏有你嗎?那我就讓你們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緊接着又是一團若火撞擊在了玉像之上,炸的玉璧崩裂,碎屑浮飛,然而白寧卻並無半分心疼之態,彷彿驟然之間他找到了興奮的發泄點,於是一團又一團火焰撞擊在了雕像上,一叢炙過一叢的火光映亮了江予辰毫無生息的臉。
也就是在白寧瘋狂而雜亂的報復之下,那顆被靖無月安置在玉像手中的七彩琉璃球竟在劇烈的搖晃中,發出了璀璨奪目的眩光。
突然一陣角鼓爭鳴,將破廟內烤火淺眠的白寧從噩夢中驟然驚醒。
先是一個踉蹌,額頭從手掌間跌落下來,還不等他適應清醒的空濛,噩夢纏身的無力便緊隨其後,牢牢的纏繞住了他的軀骨。
身前的篝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白寧抬起猩紅而酸澀的鳳眸,望了望門外漆黑的夜空。
此時的山腳下已然是戰火綿延,王朝軍與起義軍呈包圍之勢,將妖魔大軍圍困在青雲峰下,簌簌的冷箭與冰冷的長刀彼此沉浮,劍鋒暗淡,不吝風霜。
陣陣廝殺的呼號拂過山巒,夾雜着濃烈的血腥氣,徹底將白寧浸泡在了復仇的快慰里。
“這山川,好看嗎?”白寧目視着前方,兀自發問。
然而空寂的山巒除了嗚咽的風聲,就只有簌雪落下的沙沙聲。
過了半晌,隨着第二輪號角的吹響,他的身後,突兀的傳來了一聲沒有溫度的回答。
“好看!”
白寧鬆散的筋骨倏爾繃緊,一雙倦怠的鳳眸不可置信的微微睜大,淡褐色的瞳孔急劇的在收縮。
以他的警惕,本該就此回頭,可他卻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禁錮在了此地,連轉眸的力氣都失去了。
“你造了這樣一個戰火紛飛的塵世,怎麼不帶着我一起來看呢?”
又是一句漫不經心的語調,聽不出主人的喜怒哀樂。
“我以為......!”白寧小聲的嘀咕道:“你不喜歡。”
先是“嗤!”的一聲訕笑,隔了好一會兒,背後那人才繼續幽幽的說道:“我連師門都敢屠,還會怕受這良心的譴責嗎?”
心臟的狂跳終是促使着白寧僵硬的轉過身來,將一雙晦暗波動的鳳眸注視在香火寥落的貢案上。
此時的江予辰白衣濺血,墨發頎長,額前幾縷長短不一的髮絲稍稍的遮擋住了他的半邊面頰,一雙凌厲的鳳眸正好整以暇的對望着他。
這麼多年躲在暗處凝望,白寧早就忘記了這個男人為神之時的神態是什麼樣了。
他只記得他在靖無月的身下破碎受辱的模樣,和腥風血雨里坦然自戕的決絕。
江予辰就這麼目無禮教的懶坐在貢案上,一條腿屈起踩在案板上,一條腿悠閑的蕩漾在半空。
而那把闊別經年的流年劍終於邪心入體,完完整整的回到了它的主人身邊。
江予辰的一條手臂正枕在屈起的膝蓋上,腕骨輕搖,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動着,而那把被他握在掌心裏的神劍,則芒身向下,劍氣逼人。
他已經徹底褪去了白寧記憶中的樣子,似乎與他,與靖無月那個瘋子,儼然沒有什麼區別了。
可他還是那麼的仙氣凌人,冷艷無雙,哪怕是這麼戲謔的注視着自己,都能攪動他沉寂已久的心湖。
一時的語塞,讓白寧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只得這麼牢牢的凝視着這個絕美的男人,縱有千言萬語的無盡思念,也通通化為了力拙難支。
而江予辰則有無窮的齎恨想要發泄,於是他向著冷硬清消的白寧抬起下巴笑了一下,說道:“好久不曾與你動過招了,今日,我們來打個賭,怎麼樣?”
他的眼神,動作,語調,乃至談吐間微微浮動的髮絲,都在柔軟中帶着利刺。
白寧聞言,驀地一驚,瞠目結舌道:“什......什麼?”
江予辰停止了懶散的動作,淺笑着說道:“你贏了,我死。我贏了,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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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填坑頭禿的一天。
進度好慢啊!沒有大綱的孩子真是作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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