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留書出走
褚樓恍然大悟。心裏咋舌,大半船!
難怪都說三年清知府萬兩雪花銀,可見蘇杭確實富庶。
正因為今日出城的人格外多,等終於到碼頭,已是天光大亮。褚樓扶着車廂站起來,眼前便是大運河的最北端通惠河一段的總碼頭——積水潭。
此時的褚府。
小廝石頭哭哭啼啼跪在外書房裏,現任忠勇慧侯、一品鎮國將軍褚志海坐在書桌前看信,長子褚遠站在他身旁低頭跟着一起看,兩個人表情都一言難盡。
“這混小子,都多大了還說什麼闖江湖……”褚志海又氣又笑。
“老爺,小的真不知情,”石頭抬袖子胡亂擦眼淚,委屈道,“樓哥兒還打發小的在茶房給他熬綠豆百合湯,說要早上起來喝……小的怕糊鍋子,一步不敢擅離……”
褚志海擱下信,嘆了口氣讓他起來,“你家哥兒說了,不讓罰你。人都溜了,心倒是操不完吶!”
石頭正要起來,身後就傳來主母一聲嬌喝:“誰讓你起來,跪着!”他一驚之下,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
褚家父子見寧氏怒氣沖沖繞過石頭進房,都覺頭大。
寧氏生得極美,即便滿臉怒火,仍是令人側目。只見她一把從大兒子手裏拽過信紙,匆匆一掃,就跌坐在一旁的椅子裏,捂着帕子哭起來。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生這麼個冤家?連一天好日子都不想讓我過!”
褚志海扶額,對兒子擺手,褚遠便小心翼翼地帶着石頭溜了。他這一大早的,還得去皇城當值,連飯都還沒吃呢。
寧氏真心替自己委屈。
小兒子信上寫得分明,雖冠冕堂皇說要去給師父拜壽,可後頭還加了一句什麼“爹千萬叮囑娘親萬莫胡亂給兒子相看”……她怎麼就胡亂相看了?就算看不上左御史的女兒,那也不至於跑了呀!她可是都跟那家夫人說好了!
寧氏哭紅了眼,委實一股嬌弱風流之姿。褚志海也不去管她,果然沒過一會兒,哭聲就漸漸消停。
“老爺,”寧氏哭完智商就回來了,“我想了想,樓哥兒平日慣和隔壁劉景鈺那小子廝混,他能溜出去,肯定有那小子摻和,你去同劉閣老說說呀!”
褚志海啼笑皆非:“夫人,樓哥兒要是了無音訊跑出去,我去找劉閣老還有個因由,可兒子這信里說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去威遠鏢局給他師父祝壽了,你再要我去找劉閣老,無非就是想讓鈺哥兒挨一頓揍。你一個長輩同他一個晚輩計較,像什麼樣子?”
寧氏柳眉一豎,怒道:“我不管!要不是他,我兒子能從你這鐵籠子裏鑽出去?”
褚志海噎住,無奈攤手:“你兒子還真就有這本事。我手下人轉了一圈,在那閣老巷的牆邊發現鞋印,你兒子就從那翻出去的。”
那道牆就在褚樓所住的院子裏,牆外隔着一人寬的巷子,再過去就是劉閣老家的後花園,所以叫閣老巷。
他其實能猜到,隔壁家小子約莫幫了點忙。須知巷子盡頭有他家一處角門,惡犬看守,但凡有人不軌必定吠叫,咬死算完。他兒子不可能下狠手殺自家的狗,打又打不過,只可能連翻兩道牆,從閣老家離開。
他直嘆氣:“夫人,當務之急可不是算賬,我這幾日交接完了就要回西海子駐屯,你抓緊時間派人去江南,再補一份壽禮給樓哥兒他師父,孩子既然去了,怎麼也得替他打點好了才行啊。”
寧氏一聽,急了,站起來道:“怎麼?瞧你這意思,是讓他就在南邊待着了?可他這眼瞅着翻過年就要十七,不得尋摸着找一門親事?人都不在,我怎麼給他尋摸?老二可都要定下來了!”
她一急,就把真實理由給禿嚕了出來,不由有幾分心虛。
畢竟嫡母非跟庶子較勁,說出來實在難聽。
褚志海無言半晌,道:“這事就這麼定了,我沒空與你分說,夫人趕緊着準備禮單才是正經!”說罷抬腳走人。
寧氏憤恨不已,絞着帕子兀自生半天悶氣,最終還是回後院去準備壽禮去了。這大約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寧氏在後院再橫,也一樣拿不了褚志海的主意。
到這時候,褚樓已經站在漕船高高的船頭上,還在奇怪為何沒有家將追過來。他看向周圍,此處正是大運河的最北端通惠河一段的總碼頭——積水潭。
只見曉霧初歇,寬闊的河面上水汽蒸騰,無數大船小船揚帆進出港口。
數不清的漕船、客船、貨船、遊船,大者遮天蔽日,威武沉重,小者也有幾十噸的吃重,密密麻麻如過江之鯽。
下方長寬數百米的木製碼頭上人頭攢動,最靠岸邊的縴夫們赤着油亮發黑的膀子,扯着纖繩滿臉猙獰,號子震天,此起彼伏;遠處幾十米高的木頭燈柱垂下一串七八個紅燈籠,燈籠下方的腳夫排着隊運送糧袋。
更遠的地方有一排整齊的二層小樓,食肆勾欄林立,漕運司辦事處也設在此地,衛所士兵和各地各國商人擠擠攘攘。
褚樓看得眼花繚亂。這幅光景,可謂舳艫蔽水、盛況空前,與他印象中後世的碼頭相比,亦不遑多讓!
“就是沒空調,太熱了。”那陣激動一過去,他又萎靡了。
八月的天最是悶熱,船艙里尤為如此。
褚樓儘力探出頭,想要感受一絲涼意,可惜外頭被大太陽曬着,熱浪滾滾。他所住客艙在臨碼頭這側,分外嘈雜,可以說是又熱又鬧,着實難熬。
官運的漕船主要用於運送各地徵收的漕糧,並不為載客,故而留給客艙的空間非常狹小,佈置也十分簡陋。要說好處,唯有安全和快這兩點。
朝廷於各地設立了惠民倉。漕船便在豐年低價收購余粟,沿途儲至惠民倉;荒年用平價出售積粟,來調控各地糧價。
褚樓所乘這艘漕船,正好自江南運糧入京,有些漕船運糧到江南道,還能裝了滿船的官鹽返航,賺點收益。相比之下,直接入京的漕船反倒少了油水,因此這些船也會載客返航,好賺些船資。
“冰雪冷元子、綠豆甘草冰——”
他眼睛一亮,伸手招呼叫賣的婦人,“大娘,給我來一碗冷元子!”
穿着粗布的婦人見狀挑着擔走到樓船下方,沖他喊道:“這位小相公,你且扔了籃子下來,五文錢。”
褚樓轉頭找了找,果然在客艙一角找到了吊籃,不由覺得新奇。他拎住了一頭的草繩,丟了銅錢進去,便將籃子拋下。
那婦人舀了一碗的冰鎮湯圓,放進籃子裏,褚樓小心翼翼往上拽,那碗卻穩穩噹噹,直拎上來一瞧,原是籃底有一圈凹槽,正好放碗。
“大嬸,這碗怎麼還你?”他探頭喊道。
婦人復又挑起擔子:“小相公且吃着!待我轉過一圈再來討!”便走了。
褚樓靠窗坐下,細細打量這一碗湯圓,糖水裏浮着碎冰,撒着桂花,湯圓玉雪可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做碼頭的生意,漕船將開,那婦人恰好兜了一圈回來,看她輕快的腳步,想必擔子裏的糖水吃食已賣出去不少。
褚樓還了碗,擦了擦滿頭的汗,冰鎮湯圓里不過是一些碎冰,哪裏比得上家中的冰碗?
突然外頭傳來嘹亮的號子,尾音拖得老長,進而彷彿百十人一起呼喝,整個碼頭轟鳴,就像打開了一個開關。
他感覺整個船艙突然震動,就見窗外碼頭開始移動。他忍不住走出客艙,沿着狹窄的艙道走到船頭,三米之下的水面上密密麻麻都是牽引的小船,黝黑的船工們扯着起船的號子整齊劃一地划槳,大船則不緊不慢地逐漸遠離碼頭。
漕船終於行進深水道,褚樓遙望碼頭,心中茫然。
他真的要一個人跑去江南?
“小相公,”一名穿着下級吏員服飾的人走過來笑道,“這會兒一絲風也無,你還是回客艙去罷,待到了晚上,我再喊你出來吃頓好的。”
褚樓回神,沖他客氣的頷首:“麻煩大人了。”
那小吏一樂,忙擺手:“小相公太抬舉則個,我不過司里一吏,當不起‘大人’二字。若蒙不棄,且看我虛長你,喚我常三哥吧。”
褚樓咧嘴:“三哥,你喊我小樓就是。”
常三聽他喊得親熱,不由更加高興:“哎!”
兩人倒似一見如故聊了起來。
褚樓問道:“三哥,這一趟返航,除了我還有不少搭客吧?”
常三道:“可不是,這搭客啊向來不缺,尤其此趟過去,再來一趟就要封河,倘若天兒冷得早,興許這便是今年最後一趟。咱這上頭正經客艙不過七八間,都住滿了,連那貨艙里也擠了些腳客,不過收他們個伙食費罷了。”
他想了半晌,突然嘿嘿一笑:“我約莫記得,還有位小娘子,就在你斜對面那間客艙住着。”
褚樓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有點納悶。
這常三好歹也是個微末官吏,漕船上應當不少見大人物,怎地對一個小娘子這般不正經?
常三見面前少年人表情不虞,醒悟過來,忙解釋道:“樓小弟,你別誤會,咱可不是那等不尊重的人!只是我說的這小娘子,卻約莫不是正經人家的閨女,是以調笑一句……你莫往心裏去!”
說罷還有些懊惱,因為褚樓性格爽朗,他倒渾忘了對方的年紀,還當是他那些慣說葷話的同僚。
褚樓見常三滿臉不自在,便不動聲色岔過話題,心裏卻極不以為然。
別說常三根本沒確定人家姑娘的背景,就算真是勾欄瓦肆出身,又如何?人家不也是憑國家頒給的資格證合法上崗,都是討生活罷了!
行船至三日,寬闊的江面上只有船隻三兩,相互距離也頗遠。
從客艙里遠眺,江面一覽無餘,兩岸風景逐漸從城鎮村莊過渡到綿延青山。到了這時候,白日裏也沒有在京城時那麼悶熱,總有徐徐涼風吹來,讓人不由感到軒敞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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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哥:一切都為了生活(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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