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船上初識
與碼頭相比,江面上行船少了嘈雜的人聲,只剩下水浪聲。尤其到了夜晚,耳邊只有水浪“嘩——嘩——”規律拍擊船壁的聲音。
要說有什麼不好,大抵便是船上度日如年。
褚樓已是睡了第三覺,無論如何也躺不下去了。艙內沒有活動空間,他只得坐起來靠向窗邊。窗外風景縱然再愜意,連看幾天,也已經膩歪得不行,但若想去船頭透氣,一來日頭太大,二來船工往來頻繁,他一個無所事事的人,總不好老出去溜達。
若是褚樓家裏人,或者劉景鈺看到他此刻百無聊賴獃滯的模樣,只怕都要狠吃一驚。這還是以往那個活蹦亂跳的樓哥兒嗎?
可見是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
褚樓正盯着遠處青山上一座塔尖發獃,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推搡的動靜,間或夾着幾聲調笑。他眨眨眼回過神,幾步走到門后側耳細聽。
外頭的艙道十分狹窄,稍微聲音大些,客艙里都能聽見。可是褚樓側耳半天,也只能聽見一個男子的小聲調笑,還有衣料摩擦的細碎響動,卻並沒有第二個人的聲音。
“……小娘子……來……”
小娘子?
褚樓一愣,腦子裏閃過前幾日常三說過的話。
他這斜對面好像是住着一個姑娘?
他皺眉又聽了聽,倒不像是常三的聲音。
門外動靜愈發大了,那男子愈加肆無忌憚。褚樓琢磨,既在他門后鬧這動靜,他又怎能袖手旁觀?少不得來個英雄救美,教訓教訓那登徒子!
“這大晌午的,在小爺門口吵甚麼吵?還讓不讓人歇晌了?”他猛地拽開門,一臉不耐煩地嚷嚷起來。
對面客艙門口果然站着兩人,一男子看着眼生,另一個人確是個低着頭拿袖子掩住臉的女人!
那男子穿着葛紗袍,中等個子油頭滿面。他先是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上下一掃褚樓,頓時輕蔑一笑,譏諷道:“哪來的窮酸殺才!倒敢來管你爺爺的閑事兒!”
褚樓抱臂靠在門邊,不由氣樂了。他在京里雖不算頂出風頭,但尋常打馬街頭,也沒幾個人敢這麼挑釁他,這回可算開眼界了。
“一個人頭畜鳴的腌臢玩意兒也配做我祖宗?”他嘿嘿一笑,“你且報上名號,讓小爺我也見識見識!”
那人臉色漲紅,怒道:“好叫你知道,我姐夫可是堂堂魏王殿下!你若識相,磕幾個頭喊我一聲爺爺,我便考慮饒你一遭,否則船一靠岸,那頭就讓家丁綁了你,若有功名的也給你一併革了去!”
看樣子,他是見衣識人,把褚樓當成窮書生了。
都說京里水深,三四品的官兒遍地走,若今日站在這裏的真是個小書生,只怕就要被嚇住了。可惜,那人卻遇上了褚樓。
褚樓差點笑出聲:“你姐夫是魏王?”
那人傲然負手:“不錯!”
褚樓不由奇道:“那就怪了,這魏王的小舅子分明只有一位,乃是禮部尚書的幼子陳琛。不巧不巧,我正好見過他,他也不長閣下你這熊樣兒啊?”
那男子一下僵住,沒料到眼前這窮酸相的小書生竟能隨口道來魏王的姻親,神色不免猶疑起來。難道,真踩到硬點子了?
他嘴硬道:“你莫糊弄人!憑你也敢提魏王殿下的尊諱?”
這時兩人鬧出的動靜已傳開,褚樓聽到四周木頭艙門小心開合的吱呀聲,心裏漸漸不耐煩。
褚樓神色一冷往前一步,“你怕不是魏王哪一房小妾的家人,倒敢充魏王府的正經姻親?他家妾室沒有三十也有二十八,照你這麼算,小舅子能裝一艘船,你算老幾?——趕緊滾,否則天津港一到,我就綁你去官衙,看你那姐姐可有臉面,讓王妃來司理院大牢撈你!”
那人這才發現小書生比他高出一頭,眉宇之間一股悍氣,立刻慫了。
他姐姐確實只是魏王府一侍妾,連正經側室都還沒撈着,再加上王妃治家頗嚴,要真鬧到王府,他姐姐定然失寵,到時候就是家裏都要撕了他——
“不過一個下作伎子,給臉不要臉,誰稀得誰要!”他忙放下狠話就跑。
褚樓懶得去追,轉頭看縮在艙壁邊的女人。那廝話說得惡毒,這女子卻一動不動,只低頭那袖子擋臉。
他撓撓臉,有些不知所措。人是幫了,然後呢?
“這位姑娘?”他小心道,“你這個,沒事了,要不先回房去?”
他口中的姑娘這才緩緩放下袖子,直起腰來,只是仍微微低頭,幾滴水珠子啪嗒啪嗒砸到木板地上。
喝!
褚樓嚇了一跳,卻不是被對方的眼淚嚇的。
這姑娘忒高!
她一站直,怎麼竟好似比他還高?這身高,即便是在北方的姑娘里也不常見。
第二個印象,便是白。
這姑娘皮膚在昏暗裏的艙道里更顯白得刺眼,乃至於她具體長什麼樣都模糊了。
除卻自家母姐,褚樓還從未和一個陌生姑娘站這麼近,而且人家還哭了——嚇得他險些炸毛!
“你你……你怎地哭了?”
“多謝公子解圍,我是嚇得狠了……”姑娘的聲音含糊而輕柔,又特別低沉,聽起來特別委屈。
“舉手之勞,”褚樓面紅耳赤直擺手,“你放心,那人不敢再來,你進去吧,我、我也回房了!”
這姑娘卻不動,哭唧唧道:“公子莫走,我姓秦名喚鳳池,豈為長安有鳳池。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公子能考慮考慮。”
褚樓心道:桓譚未便忘西笑,豈為長安有鳳池。名字真好聽啊。
他漸漸鎮定下來道:“你直說就是,若能幫上的我定傾力去幫。”
秦鳳池斂袖行了禮,雖然身架子大,姿態卻極為好看。
她垂首道:“我欲往江南,本以為漕船安全,就只帶了一個小丫頭隨行。如今發生這事,心裏實在不安,公子若能護衛我到南下登岸,我必有重謝。”
褚樓十分驚奇,“你怎知我就與你同路?”
秦鳳池抬袖掩了嘴,拿眼波捎他一眼,嗔道:“公子上船那會兒,我正巧在公子後頭。您只顧着悶頭朝前,哪知道後頭還有人呢?”
褚樓恍然大悟,隨後臉就有些紅了。
他想了想,覺得這單活倒也可干。他師門不就是操持這個?真是湊巧,他還沒到師門呢,先弄起師門的行當來了,便笑道:
“蒙姑娘看得起,那我便走馬上任了。”
“如此,就有勞公子。”秦鳳池又行一禮,那低柔的嗓音都顯得輕快起來。
褚樓很快進入角色,守在門口親瞧着這秦姑娘進客艙關門,等了片刻輕輕咳嗽幾聲,就聽到周圍西西索索闔門聲,才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回自己房間。
他可真是一個忠實可靠的護衛!
卻說另一頭,秦鳳池一回屋,便放下遮臉的袖子。這時候諸看官再仔細一瞧,便能瞧見他線條嬌俏的下巴上隱約的青茬,再加上通身的模樣和氣勢,如果再讓褚樓來看,只怕一眼就識破他了。
他秀眉一垂,神色平靜坐到窗邊,一旁那小丫頭便殷勤地給他倒了杯水。
“師父,”小丫頭將杯子遞給他低聲問道,“我去探探那人底子?”一出口,嗓門嘎啞,竟也是個帶把兒,年紀還不大,嗓音略嫌青澀。
秦鳳池摩挲了一下杯壁,淡道:“不必,我認識他。”
“小丫頭”,也就是秦松,心裏直痒痒。他欲言又止,片刻默默把好奇心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反倒是他師父瞥了他一眼,破天荒解釋了一句。
“那人是褚志海的幼子。”
秦松吃了一驚:“那不就是褚遠的弟弟?怎麼這麼巧竟跑到這船上了?”
他也是職業習慣作祟,總覺得世上萬事少有巧合。褚志海的嫡長子褚遠,如今領禁衛軍三等侍衛的銜,日常也會出入內城門。如今他們剛出京,就遇上褚遠的親弟弟,不免有些懷疑。
秦鳳池卻沒再搭理他,反而望向窗外的江面沉思起來。他耳朵靈敏,被那廢物堵在船艙里的時候,就聽到一個輕微的呼吸聲靠近,就在前方那扇客艙門的後頭。
因為他臉上妝面未成,所以一直舉着袖子遮擋,也不好直接出手對付那廢物,怕引來更多人。因為這個,他並沒有反應過來那屋子裏是褚樓。直到聽到陳琛的名字,他才反應過來。
這其中自有一番緣由。
幾年前,他出城辦事,在青松樓二樓臨街閣子房候人,正巧目睹了街上一樁義舉。這青松樓正位於內外城門之間,靠近出城的主幹道,這時候有兩撥紈絝各自騎馬立於一方,呈對峙之勢,恰好堵住了主幹道。
秦鳳池立時認出了其中幾人,都是京中慣常招風的,領頭的便是陳琛。
按理說,陳琛論家世並不如何拔尖,但他有個好姐夫。魏王即便被官家忌憚,外人也休想欺負到他頭上。常言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禮部尚書一家也因此地位超然了。
兩伙人對峙的原因簡單。陳琛一幫人騎馬回城,被一對賣花的父女擋了路,陳琛的家奴就一鞭子抽打過去,將那小姑娘抽翻在一邊,一行人不待停留就要過去,被要出城的褚樓幾個攔了下來。
“是你?褚樓,你幹嘛擋我的路?”陳琛怒道。
秦鳳池挑眉,原來這年紀輕輕的義士是褚志海的兒子。
褚樓穿一身大紅圓領箭袖袍子,遠看一副雪白的皮子,十分打眼。只見他手握韁繩,神色嚴肅冰冷:“你縱家奴當街行兇,難道還想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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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譚未便忘西笑,豈為長安有鳳池——溫八叉
唯余西向笑,暫似當長安,西笑可理解為渴望嚮往帝都。
鳳池代指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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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樓:我真傻,真的。這名字一聽就不是姑娘的名字,我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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