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冰涼的雪在指尖融化,沈清如試探着伸着手觸碰樹梢,摸到一處堅硬冰冷。他收回手,將指上的雪渣放入口中,雪水順着喉道流下,激起一陣冰冷,他卻滿足得笑了起來。
再次伸出手,卻被人啪地打落。
沈清如被打疼了,合著手哈氣,疑惑地轉過頭。
“什麼壞習慣?”男人皺着眉,絲毫不為他狀似委屈的模樣所動,“你不能受寒,大夫說過的,不記得了嗎?”
“宜水?”沈清如卻彎了眉眼,笑着看他,“你的事情辦好了嗎?”
“嗯,回去吧。”
沈清如乖乖點頭,照常牽住他的衣袖。
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叫賣聲此起彼伏,當糖葫蘆的聲音走過三回的時候,沈清如終於忍不住了,他扯了扯男人的袖子,“宜水,我想吃糖葫蘆。”
男人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得低頭,“你說什麼?”
“我想吃糖葫蘆。”
男人瞧了眼沈清如,那雙眼睛依舊看不清東西,卻跟心有靈犀似得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投來的眼眸有一瞬的清透,轉眼間又恢復了無神,像是錯覺。
“你都多大了,吃什麼糖葫蘆。”
“也沒多大啊……”沈清如不滿,不過他細細想了半晌,倒也沒弄清楚他到底多少歲。逃荒前他無父無母,逃荒時更是究不清歲月,所以也從未有個像樣的生辰。
沉默半晌,男人還是妥協了。盯着沈清如啃糖葫蘆的模樣,越看越像小動物。其實這樣看起來,確實年紀不大的感覺。
自從男人表面冷漠實際上從不拒絕他的要求后,沈清如就徹底不怕他了,他認為這人不過是外冷內熱罷了。
宜水最近不知道在辦什麼事情,沈清如問過,但是沒有得到明確回答,只知道他們還需要在樅陽多待一段時間,直到他的眼睛恢復為止。
他們如今住進了客棧,那次抓了他逼問的兩個黑衣人也沒了後續,在樅陽的這幾天倒是挺安寧。
等到眼睛恢復之後還是要去京城嗎?沈清如嘆了口氣,那封信早在奔波的路上丟了,也不知道顧啟單憑容貌是否還識得他。相認之後他又要怎麼辦呢?在京城尋個差事做嗎?
倒不如就在樅陽待到八月,到時候就能碰見林緒了。
好吧,他就是不敢見顧啟。
一開始,沈清如是想着這件事可以先擱置,畢竟他攢錢去京城確實需要不少時日,這段時間可以讓他好好想要怎麼與顧啟解釋這些年的生活。但是現在好了,錢已經不是問題,如果宜水要帶他回京城,想必會很順利。
這麼一想,像是立刻就能見到顧啟了似的。
沈清如撐着下巴,長嘆一聲。
屋外傳來宜水喊他的聲音。
“今兒個元宵,你們準備好了嗎?”
“那當然——每年都是青城閣的舞奪魁,今年想必也沒差。”
“那可不一定,聽說今年聽雨樓的樓主從外地回來了,特意為這次節日設計了新的表演,期待的人挺多的。另外聽雨樓的婁如玉也隨樓主回來了,她的琴聲猶如天籟,哪個人不想聽?”
“真的?哎哎哎,那你快些吃,吃完我們就去看看。”
沈清如聽着那兩人的對話,心裏起了興緻,抬頭就問,“今天元宵嗎?”
“嗯。”宜水應了一聲,不過彷彿沒什麼興趣。
他對節日這種事情並不太感興趣,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尋常日子。
“去看看?”“看什麼?”
他這般能看什麼?
沈清如想了想,“那也可以聽一聽嘛。”
宜水無奈,“今天人多,你情況特殊,走散就不好了。”
“沒關係,我絕不會離開你半步的。”沈清如信誓旦旦地保證。
結果就是——宜水望着不扯住袖子幾乎就要跑掉的人,嚴重質疑這人的保證是不是隨桌上的烤鴨一同被吃到了肚子裏。
這些儒士不都是口口聲聲說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嗎?
他忍不住囑咐,“你慢點,待會兒人就多了。”
沈清如回頭揚起燦爛的笑容,“哎呀,不會的,”他甩開宜水拽住他袖子的手,在對方即將發怒的瞬間拉住了他的手,“好了好了,這樣就不會丟了。”
握了片刻,沈清如湊到他耳邊疑惑道,“你怎麼這麼僵硬啊?”
“……”
沒得到答案,沈清如也不在意,他盯着眼前模糊的光影,卻依舊很興奮,這般熱鬧繁華的景象,是他以前從未感受過的。
他閉上眼睛,裊裊樂曲自畫船流瀉而出,穿過石橋和柳枝,與昏黃溫暖的燈籠相錯,跳躍在湖面上,倒映着岸邊的五光十色。
好美啊。
“火樹銀花元夕夜,彩燈萬盞熠霞流。這麼美的節日,你怎麼不喜歡?”他晃了晃手臂,好奇地問身邊的人。
宜水沒有回答他。
“你就沒有什麼想要見的人嗎?這可是個團圓的日子。”
沈清如輕聲道,“我倒是有個想見又不敢見的人。”
耳邊是嬉戲喧鬧聲,宜水偏頭去看沈清如的神情,這好像是幾日以來他第一次表露出一絲憂愁,平日裏像是什麼都不會放在心上。
“那就去見,”他淡淡道,“想就去,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有些事情是很複雜的。”
“人生沒那麼多複雜,只是你自己想要複雜。你選擇過得越複雜,最後的遺憾就越深。”
沈清如默然半晌,轉過頭,噗嗤一聲笑了,“想不到你還有感性的一面。”
宜水:“……”
“說真的,你就沒有什麼想見的人?”
“沒有。”
“一個都沒有?”
宜水頓了頓,盯着湖面發怔,“想見的人也……”
“什麼?”他說的聲音太輕微,沈清如只能努力將身子湊過去,卻在這時,後面傳來一股推力,他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就對着湖面撲了過去。
幸好宜水及時反應過來,一把將人拽了回來,沈清如一頭撞進了對方懷裏,鼻尖被堅硬的胸膛震得生疼。
他聳了聳鼻子,酸疼感刺激神經,眼淚頓時簌簌而下。
離上次流淚不過幾日,沈清如低了頭,覺得分外丟臉,他急急忙忙要掙脫宜水的手去擦眼淚,卻聽到對方一陣輕斥,“別亂動!”
溫熱的觸感拂過他的眼角,緩緩蔓延到臉頰,彷彿過了許久,他聽到輕柔的聲音在問他,“還疼嗎?”
本來就不疼,只是一瞬間的本能反應。
沈清如愣怔住,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人抓着手朝着反方向走去。
“讓你別來你不聽,我們回去吧。”
“宜水。”他拉住對方的手臂。
宜水回過頭,一邊注意着身邊的人流,一邊耐心地看着他。
卻見少年眉眼彎彎,就着相握的手擁住了他。
廊前的燈籠晃了又晃,在他眼裏盪開一陣漣漪。
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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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開始,努力日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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