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幽冥界。
冥河河水涌動,惡魂遊盪。天地昏沉,舉目無光。
一縷血色在河水中化開了,四散暈染,隨後消弭無形。
何所似收回了手,洗去血跡的鬼氣也重新繚繞着纏回指尖。他沒有用祝無心的身體,而是用回了本體。
微卷的黑髮隨着河水流動之間徐徐伸展,連帶着困縛着他一手一腳的通幽巨鏈也跟着輕微地顫動。
“那位佛修證得地藏菩薩果位,卻因一句宏願永絕成佛之路,就跟他所選的道路一樣傻。”何所似指間鬼氣繚繞,撣去明凈肩頭殘餘的血痂,注視着他身體上的傷口,“可惜——他死得太早了。在幽冥界跟我耗了幾千年,還是隕落於劫火之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何所似是真的很能活,可以當得起一句“老不死的”,不過以他的身份,叫“死鬼”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就是聽起來不太正經。
“凈化天下惡鬼這種宏願,實在是太幼稚了。”何所似道,“你不會也是修的此路吧?”
明凈垂着眼睫,很久都沒有回話,直到何所似安靜下來,他才慢慢開口道:“何尊主。”
“嗯?”
“……江前輩他,怎麼樣了?”
何所似眉峰一鎖,沒想到對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要關心江折柳那邊的事。他扯了扯唇角,道:“離死不遠,你要送他一程?”
他邊說邊抬起手,扳住禪師白凈的下頷,逼近過去盯了一會兒,道:“你不先擔心一下自己么?”
明凈平淡無波地望着他,眉心的殷紅菩提痣鮮艷如血,但眸光卻永恆地淡如輕煙,彷彿面對他,與面對王文遠、或是面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麼不同。
何所似的動作微微一頓,眼神逐漸變了。他低下頭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他的轉世?”
所有的轉世重修都需要前世相認的人點破身份,才能夠恢復記憶。倘若對方是那個人的轉世,何所似提起的時候,明凈就該已經想起來了才對。
但他沒有。他的眸光波瀾不驚,連一滴多餘的水花都沒有濺出來,像是一望無際的、平整的湖面。
何所似有些狂躁了。他的情緒像是被反覆地拉抻延長,再收攏攪碎,壓得心口一片混亂。
過了片刻,他緩慢地鬆開了手。
那個執意要渡化他的人早就死了。
何所似吐出一口氣,道:“那個人是我的朋友。你回蘭若寺詢問的話,應該還能問出來他的名字……算了,你就在我這兒陪我,等我掙脫了這些鎖鏈,就送你回去。”
明凈仍舊無聲地望着他,沒有露出高興或不高興的神情,只有一絲隱隱的憂慮。
“要是我沒辦法離開這裏。”何所似抬起頭,望了一眼冥河上方,眯起眼笑了一下,“那你也留在幽冥界。”
河水漫流,無數的惡鬼夜叉蟄伏在河底外圍,用幽綠的眼眸盯着尊主身邊鮮美的血食,而這個眾鬼眼中的鮮美食物,卻只是站在原地,眺望了一眼冥河的盡頭。
冥河迢迢,難窺邊際,彷彿沒有盡頭。
————
魔界與妖界相持日久,后摩擦不斷,形成僵持不下之態。隨後果然引來偷襲襲擊,偷襲者被反誘入網,於十萬大山之外斬殺道體,碾碎神魂,清洗了最先一批蠢蠢欲動貪婪成性之人,修真界與兩界議和,而魔族攻伐之地卻步步緊逼,幾乎壓入四大仙門護山大陣之中。
但因護山大陣之故,仙門仍有提要求的底氣。凌霄派諸多長老暫為掌教,以名存實亡的仙門之首之名統率各派。無雙劍閣與天機閣皆表遵從,並無異議。
只不過凌霄派現今的話語權,只不過是眾人趕鴨子上架出來的話語權,與江折柳所在之時大相逕庭。他們需要一個名義上的首領,一個扛起最大責任的人。
但誰都沒想到,聞人夜的那把淬鍊了破定珠的墨刀,可以直劈山門大陣,破除這千年維護下來的、堅不可摧的屏障。就在結界破碎的瞬間,無雙劍閣傳出金老閣主強渡天劫,身死道消的消息,眾人藉此機會以弔唁送終之名與魔界再議,暫熄戰火。
實際上,魔族將領們也在且戰且進中疲憊不堪,傷亡算不得輕。而魔界大後方也傳來了一個讓聞人夜不得不回返的消息。
聞人戩同樣困於天劫之中已久,就在兩日之前,合道劫火燒毀了他的元神,讓他所擁有的殺戮道道種不受束縛,破壞了方圓千里的環境,殺氣幾乎可以將人撕成碎片。
只有聞人夜能夠處理此事。
天下獲得了一個來之不易的喘息之機。
戰火無情,即便是已經與聞人夜達成了一個短暫共識的青霖,都對魔族的戰力和聞人夜手上的墨刀忌憚不已。
到了這個時候,就會有很多正道人士懷念起江仙尊,懷念起那把令人退避三舍、橫壓一世的凌霄劍。
但如今,凌霄劍的主人卻在一片終年覆雪的山中,規劃自己的後事。
……倒也不能算是規劃後事。
江折柳將近些年對合道天劫進行的探索結果寫在紙上,封入信中。他服用了比以往多數倍的葯,讓這具身體在表象上並沒有露出多大的紕漏。
但仍是瞞不過醫師的眼睛。
餘燼年坐在他身旁,看着眼前的危重病人泰然自若地將信紙放入筆洗下方,壓在桌案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苦着臉道:“你這讓我怎麼跟聞人夜交代?你……”
“小余,”江折柳平靜地道,“你幫小魔王瞞着的事情,我可沒有追究。”
餘燼年一下子就噎住了,半晌都沒想起后話,訕訕地道:“這不也是為前輩好么……”
“那我也算是為他好了。”
餘燼年雖然能從探脈上看出他狀態不對,但因藥物之故,不知道對方究竟差到什麼程度,心裏沒個底兒地道:“你越這麼做,我就越覺得你好像差得離譜……”
“無論好些壞些,也是你治不好的人了。”
雖然這麼說沒錯,但餘燼年的自信心和自認為的醫術水平還是遭到了重大打擊。他嘆了口氣,目光將對方上下掃視一番,確認光從外表上,看不出這人的狀態如何。
他思索片刻,舊事重提:“那次你提起重新握劍,我思來想去,辦法也的確只有……待你死後,將你做成傀儡。”
江折柳手上的動作一頓,抬眼望去:“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餘燼年無奈道:“傀儡術的原材料全部都是使用的屍體,而屍體本就生機斷絕,可以讓屍體重新掌握力量,自然也就是讓你重新握劍的唯一途徑。說不定經過傀儡師的解剖修補,你的經絡道體比以前還要通暢。”
他話語未盡,忽地聽到屏風外摔了葯碗的聲音,轉頭一看,只見到一對絨絨的鹿角跑了出去。
“阿楚聽到了,沒事嗎?”餘燼年問。
江折柳望過去一眼:“沒事。等他回來,我跟他說就是。”
餘燼年點了點頭,沒有在意這個小插曲,繼續說了下去:“只是你要用這個方法將力量保存下去,是為了什麼?”
江折柳慢慢地捧起一杯茶,潤了潤唇瓣,緩緩道:“給凌霄劍一個歸宿罷了。”
餘燼年頓時醒悟此語。
當江折柳修為仍在,道體完好之時,凌霄劍是可以收進使用者的道體裏的,這代表了雙方極高的認可度。而如今,這把寶器名劍卻只能在江折柳身旁守護着他,而不能封存進他的身體裏。
“還有就是,想要斷絕了凌霄派後輩的念想。”這句話說得無情極了,“即便是有人想東山再起,也不要再用名利貪婪的手,握住這把劍。”
這似乎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執念。從江折柳說“這是我的佩劍”開始。他就不準備再把它讓給任何人了。
做過的錯事,一次就夠了。
餘燼年難以理解劍修的心態,但也說不出勸他的話,只是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你還有多少時間,但你身上還有復生石,不要將事情想得太過悲觀,雖說修道之人,彈指百年,但你和聞人夜之間還有時間,或許還有什麼別的轉機……”
他並不知道復生石開裂的事情。
“江前輩對於別人的建議,一貫是作為參考,從來都是自己做決定的。”餘燼年站起身,“你還是想想如何安撫聞人夜吧。”
江折柳靜默地沉思片刻,道:“……有勞你了,這段時日,多謝。”
餘燼年擺了擺手,轉過身離開了。
他這時也沒想到,這是他們兩人最後一次談話。
江折柳是一個很快便能接受現實的人,他甚至已經物色了終南山的許多地點,覺得終南山冰雪之下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安息之地,但他怕小魔王把他給刨出來,還是放棄了這一決定。
自知大限將近之人,很少有像他這麼平靜的。
阿楚是在傍晚時回來的,他神情懨懨,眼圈通紅,像是得知了一個驚天大秘密,但他卻什麼都沒有說,一言不發地給江折柳加了一件外衣,卻沒有鬆開手,而是傾身抱住了他。
“哥哥……”他的聲音還帶着模糊的嗚咽。
江折柳伸手摸了摸他頭上的角,在絨絨的鹿角上摩挲了片刻,低聲道:“哭什麼。”
“書上說你會好的!”阿楚咬着牙,抽抽搭搭地道,“我從沒有看過哪個主角戀愛未半而中道撒手人寰的,你怎麼能這樣!”
江折柳沉默片刻,思考着道:“哪本書?”
阿楚一下子噎住了,擦了擦眼淚,低着頭道:“就是我看的一本……一本書。”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且中醫不成搞西醫嘛!你看什麼解剖修補什麼的,聽起來就很科學!”
江折柳沒聽懂科學是什麼意思,但能領會到對方挽留的情感,伸手給他擦了擦眼淚,輕聲道:“這件事,你不要告訴聞人哥哥,好不好?”
阿楚怔怔地看着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答應得他。
天靈體還是很香,散發出一股很容易讓人親近的氣息。隨便說什麼話,都能讓阿楚迷茫不自知地答應下來。
但他還是很傷心,靠在屏風外頭接着哭哭啼啼,天黑之後哭累了,不小心睡著了。
睡得比江折柳沉得多了。
江折柳也困,但他因藥物作用,反而比平時要精神許多。只是斷斷續續地咳嗽了幾聲。他的手落到復生石上,能清晰地摸到那個裂紋,以一種完全可以比較出來的速度擴大裂痕,連維持身體的盎然生氣也逐漸地緩慢稀薄了下來。
他想起了很多事,有些走神。
夜風將一朵白梅吹進了窗。
殘瓣隨着風吹入他的髮絲間,沿着雪白長發墜落。江折柳發現這朵落梅時,本想伸手撥弄下來,但卻被突然地握住了手。
掌心溫暖,溫暖得有些發燙,熱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
沉沉的、摻雜着血腥氣的松柏味道環繞過來。
江折柳的手被他握緊了,壓在膝蓋了。還不等他開口出聲,就被一雙溫熱而乾燥的唇抵住了唇瓣,撬開了素白的齒列。
聞人夜的情緒不是特別對勁。
他的舌尖很有侵略性,如同掠奪般碾壓過來,勾着江折柳無甚力道的軟舌糾纏下去,一點點地把自己氣息融過來,壓進口腔中。他含着對方微腫的唇瓣,在薄而極易受傷的唇間烙了一個齒印,帶着無盡的不安。
江折柳被他咬得有點疼,抬起手安撫似的順着他的脊背,由着對方的魔角蹭上額頭,隨後才察覺到他身上繚繞不絕的血腥氣。
是非常熟悉的血腥氣,有其他魔族的味道,而江折柳熟悉的魔族,就只有那麼幾個……
他喉頭一緊,下意識以為是魔界出現內亂,老一批的魔將趁亂奪位。
但事實比這還要更慘烈一些。在聞人夜幼時接過那兩把刀時,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刀鋒將會穿透他父親的身軀,取出無差別肆虐、釋放攻擊性的殺戮道種。
半步金仙合道,必須要先與道種融合,而與道種融合后,才會再有合道之劫困擾於前。
魔界能容納殺戮道種的只有聞人夜,這個雙面刃一般的合道寶物就封印在他身體裏,沾滿了他親人的鮮血。
氣氛有點壓抑,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小魔王緊緊地抱着他,把頭放在他的肩膀周圍,身上有一股極度濃郁的低落情緒。他的唇鋒乾燥得快要開裂出血,在方才的纏吻之中,江折柳幾乎隱隱嘗到了他唇間血液的味道。
他慢慢地抬起手,順他的脊背,像是撫摸一隻毛絨絨的大型貓科動物,他低下聲,語調溫和地問:“好些了么?”
聞人夜沒有說話,而是追着他的氣息,往他懷裏靠得更近,直到被戀人身上微冷的冰雪之氣熨平心神,才啞着聲道:“嗯。”
關於這股血腥味,江折柳什麼都沒有問,而是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角,手指順着魔角安撫地滑下來,環繞住他的肩膀,移開了話題。
“怎麼突然回來了?”
他雖然這麼問,但其實心裏是很高興他回來的。江折柳也很想見他,他其實非常想念對方。
聞人夜本想告訴他明面上的借口,但想到無雙劍閣的那位老閣主與對方交情甚為不錯,話語一時頓住了,聲音嘶啞地道:“稍作休整。”
他不想讓江折柳傷心。
比起讓他傷心來說,聞人夜第一反應仍是暫且隱瞞。這一點,倒是雙方都如出一轍。
他不願意鬆開手,就算對方一直留在這裏等他,他還是有那種彷彿下一秒即成泡沫的危機感,他緊緊地環着對方的腰,低聲道:“……開戰不告訴你,是我的錯。你別難過……我是怕……”
“是怕他們上山找我?”江折柳道。
聞人夜怔然地望着他,點了點頭。
這隻魔回來沒走門,也沒走窗戶,是用的兩界穿梭之術,來得精準無聲,連門外的小鹿都沒有驚動。
“我知道。”江折柳沒有追究,“沒事的。”
他的手被小魔王挽住了,握得很緊,很用力,但卻又在每次即將失控前險險地拉回來,維持着他為數不多的理智。
他只有小柳樹了,連一片葉子都不敢碰掉。
但他卻不知道,他養到如今,只剩下表面的枝繁葉茂,這顆柳樹苗從一開始就是枯死的,留在人間的每個日夜,都是星星隕落前,一瞬間的流光。
江折柳環住了他的脖頸,抵着他的額頭,閉上眼道:“沒事,我不會生氣的,也不怪你……但我很想你。”
聞人夜的呼吸落在他脖頸間,滾燙躁鬱,卻在這句話落下后驟然平緩,帶着一點小心翼翼地味道。
“我……我也很想你。”他低聲道,“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唇鋒就被一片柔軟微涼的觸感貼緊了。
江折柳抬頭親了他一下。
“陪我睡覺。”他說,“小魔王,我困了。”
聞人夜被他親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輕而易舉地將江折柳抱了起來,輕輕地放到床榻上。
床帳扯落。
沒有其他的交談了,江折柳低聲地跟他說了幾句關於戰中某些細節處理需要注意的問題,隨後就不講話了,而是靜謐無聲地靠在他懷裏,彷彿真的非常疲憊睏倦。
其實他如今的每一個夜晚,都有醒不過來的風險。
聞人夜環抱着他,仍像是剛剛見面時那樣。忐忑不安,心口怦然亂跳,但他這次實在是精神太過敏感,總有一種無法安睡的感覺。
他貼過去,挨着對方的耳畔,希翼地確認道:“你沒有生我的氣,對吧?”
但江折柳的左耳聽不到。
他只能感覺到聞人夜說話時細微的氣流,小心地漫過耳畔。
江折柳抬起眼,對上那雙盈盈發光的紫眸,沒有透露出自己聽不到的事實,只是輕微地點了點頭。
聞人夜安定了很多,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耳尖,聲音壓得很低:“你也不會拋下我的,不會離開我的。”
江折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連對方的口型都看不到,但他卻能接觸到那雙漂亮瑰麗、充滿期望的紫眸。
這是他畢生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
他沒有開口的力氣,更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對方的勇氣——江折柳活了一千多年,自修道之日起,不懂得什麼叫做怕。但今夕冷夜,他卻很怕對方問的是很複雜的問題。
他別無選擇,只能點頭。
聞人夜得到承諾,渾身的血氣彷彿都淡去了很多,抱着他閉上了眼。
但這個承諾,卻只能對他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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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折柳只對兩個人失信過,一個是陪他啟程的恩師,一個是末路相遇的摯愛。
一始一終,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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