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禪師沒有回答他。
自從他被王文遠關起來之後,幾乎就沒有開過口,只說過寥寥幾句。
到如今也是。明凈仍可以保持沉默,一言不發。
何所似並不在意,他的鬼氣繚繞過去,腐蝕掉眼前的鐵籠,將縮在小和尚身上的鐵鉤全都溶解掉,然後抬臂把他抱了出來。
沒上手的時候,何所似以為他只是琵琶骨被鎖而不能動,如今上了手,才發現對方一點兒也沒有掙扎,不是不想,而是用不上力氣。
明凈的佛修聖體被封住了,綿軟無力如提線木偶。
天機閣中確有很多奇術,包括暫封修為的術法……這些曾經都是用在王墨玄身上的。兩兄弟同父異母,這位流落俗世的二少爺天生沒有心機,純澈若赤子,而養在天機閣內的王文遠卻多疑敏感,自私善變。
他們會演變成這種敵對的關係,也不足為奇。
何所似伸出手,在明凈後頸上輕輕地按了一下,確認他的身體裏並沒有其他奇奇怪怪的術法和毒藥之後,才收回了手。
他可不想被這麼一個會卜算天機的後輩利用威脅,合作之下,各取所需已是極限。
這位不說話、不會動的佛修陷在懷裏,如果不是仍有呼吸和心跳,幾乎都有些不像是活着的生靈。何所似讓明凈趴在肩膀上,並不覺得對方能對他造成什麼威脅。
事實上,能對何所似造成威脅的人,的確非常非常少。要是認真算起,也不過只有全盛時期的江折柳、如今的聞人夜,他們兩人而已。
“何尊主。”
他腳步被叫住了,身後傳來王文遠的聲音。
“除了記聲蟬所載的事情之外,另有一件事,還請尊主替我轉達給他。”
————
聞人夜離開了兩月有餘。
公儀顏的那封信送到之時,確實正處於兩界之間的僵局。聞人夜手持破定珠所淬的墨刀,危險性高得離譜。但青霖卻也實在不肯將千里之地拱手讓人,在一直談不攏的情況下,這封信不僅打破了僵局,還表明了江折柳的態度。
兩界議定協議,更改計劃,互相了解需求。與此同時,聞人夜雖然仍舊將公儀顏遣返回去守着小柳樹,但卻也心虛得不得了。
對方洞察得也太快了,態度也放得太柔和了。他最近心中總有不太.安定的感覺,擔憂江折柳會因這件事摧折病體、損耗心神。
好的不靈壞的靈。
江折柳最近確實因難以克制的思緒擴展而頭疼,他盡量避免深思,不去顧念戰局,不去思慮天下事,也不去考量善後之事,但這種隱隱的頭疼就像是一種複發的痼疾,在他的身軀中根深地圖地生長蔓延,非一時的忍耐便可避過。
餘燼年來看過兩遍。他還不知曉江折柳已經把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跟他說話還要繼續發揮自己那不算精湛的演技。
這種神魂衰落的頭痛症,別說是餘燼年,就算是大羅金仙都束手無策。醫聖閣下心裏突突地跳,又不能直說,只能給他開止疼的丹藥。
他不知道是復生石的效果開始消退了。
萬物皆有窮時,只是時間長短罷了。
餘燼年連小啞巴的鎖聲咒都沒能破解,縱然醫術頂尖,也常常困於難題之中。
比起餘燼年來說,江折柳的心情倒是一直都很平靜。
燭火搖晃着拖長了燭尾,光影交錯的映在眼前的地面上。逐漸地,燭火下的影子開始胡亂地晃動了。
江折柳原在看書,起初只覺得是看累了的時候,視線中的錯覺,直至見到燭火下的影子慢慢地融合到了一起,才按下書卷,靜默無聲地望過去。
他看着眼前的影子逐漸擴大,像是一種特別的穿梭之術。
阿楚外出採藥未歸,松木小樓只有常乾在。即便是一旁的竹苑裏,也不過是一位醫師帶着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墨玄,這樣的戰力,實在沒有什麼叫人的價值。
而兩界穿梭之術這種術法,聞人夜會,他曾經也會,來者是誰,以他的眼力還是能看得出來的,因此也不必把其他人牽扯進危險範圍內。
江折柳反應得很快,思考方式極度冷靜,冷靜中甚至帶着一點取捨迅速地殘酷感。
“好久不見。”從陰影里鑽出來的男人起初沒有色彩,身上的色澤像是一點點暈染上去的,逐漸展現出了祝無心的外貌和臉龐,用他的容貌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江仙尊?”
“何尊主。”江折柳道。
……不知道公儀顏可否歸來,也不知道利用他人身體活動的幽冥界之主,究竟能發揮出幾成戰力。
他的思緒斷在此刻,腦中開始隱隱地泛疼了。
“魔族還真是不把鬼修放在眼裏,一群粗心大意的蠢材。”何所似伸了個懶腰,好像每次都要適應一下身體似的,隨意地坐到了江折柳對面,自來熟一般地伸手倒茶,“結界佈置得挺複雜,可卻只防活人。……小柳,你什麼時候把那個魔踹了得了,腦子不好使,對後代影響不好。”
江折柳靜靜地望着他:“小柳?”
“我新研究出來的稱呼。”何所似眯起眼,像是一條慵懶的蛇,“你看你師弟,這個樣子是不是討喜多了?”
從那一日何所似收起祝無心軀體時,江折柳就有這方面的預感。如今預料成真,雖無驚訝,但仍有幾分不適。
他壓着那股不適,將對方從頭到尾審視了一番,評價道:“不如原來。”
何所似笑着點了點頭,隨後道:“鬼修鑽進新鮮的屍體之後,可以吃掉原主人的記憶……這小崽子的腦袋,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江折柳沉默地凝視着他。
“比起痴情來說,我倒是覺得,他留戀的不一定是你們之間的過往情誼,而是你對他與眾不同的溫柔。”何所似一邊喝茶一邊道,“我可沒有見到他的記憶里有對別人的溫柔如此印象深刻的。”
他沒有得到回應,也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沒想到你們以前感情還很好,怎麼會逐漸演變成當時那個模樣的?”何所似托着下頷,笑眼彎彎,“這個你寵着養大的師弟,被你親手所殺,我不信你心中沒有波動。”
他用這張臉,做出了祝無心很多年都沒有展現出來的表情——他後來很少笑,與之兩兩相對,唯有沉悶無言。
江折柳看着他,終於開口道:“路走歧途,有我之過,可人死不能復生。”
“跟幽冥界主說這種話,聽起來真是……畢竟我都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何所似其實覺得跟他聊天還蠻有意思的,只是江折柳的疏離反感太過明顯,他也就沒有了什麼再談下去的慾望,而是從袖中取出了王文遠給他的記聲蟬。
蟬腹微動,將那日所記錄的話語轉述了一遍。
室內靜寂無聲,只有釋出話語的蟬鳴。微風掠過窗邊,那盞搖晃的燭火一直在顫動,幾乎要熄滅。
江折柳按在書卷上的手指逐漸用力,骨節綳得發白。
他看了何所似一眼,準確來說,是看了看他的臉。
“你走之後,凌霄派真是一盤散沙啊。”何所似微笑道,“爭權奪利,設計暗算,卑劣齷齪,如從人血肉中吸取養分的藤蔓,吸幹了你的血之後,就不再需要你了。”
江折柳一直以來的懷疑之事成真。
無心受他撫養,縱有缺陷,罪不當死,只是……
何所似換了一個動作,伸手撥弄着茶盞上方的瓷蓋,懶懶地道:“江仙尊,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么?”
還能有什麼話要說。
他親手養大祝無心,親手經營凌霄派,但獨木終歸難支。四大仙門在長久安逸之下已開始偏移軌道。如今,他一手搭建起的仙門之首,也讓他一手毀掉了。
江折柳抬起手,將看到一半的書卷放到了桌案上。
他的手指在輕微地抖,但他不想讓何所似見到他發抖,因此克製得很輕微。指節緩慢地蜷縮進了衣袖裏,一絲都未透露出來。
“木已成舟,自然無言以對。”
江折柳的聲音淡漠如常。
何所似略感驚奇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若不是那小神棍說你大限將至,恐怕我還真的不想留你……小柳,下輩子看清楚一點,有些擔子是不能隨便接過來的。”
“多謝提醒。”江折柳笑了一下,“可惜我沒有來世。”
尋常人死後,即是化於冥河。修士死後,神魂歸於天地,散為真靈,不會進入輪迴。只有修為極高而劫難難渡的修士,才有護法之後轉世重修的這條路,不經過冥河的滌盪清洗,才會有前生的記憶。
江折柳沒有來世,他只有境界,沒有修為。
北風忽緊,卷着雪打響了窗。一旁的燭台之上,淚滴隨着火光逐漸流淌而下,凝結如血。
“你沒夢到過他嗎?”何所似道,“不肯跟我說說?”
“沒有。”江折柳的手顫得有點厲害,他收緊指骨,指甲扣進掌心裏,神情卻還是疏冷淡漠的,雪發烏瞳,比打松枝的冰霜還要發冷,一身清寒氣。“既已兩別,不必入夢來折磨我。”
何所似慢慢地笑了:“怎麼是折磨呢。他有意使你受傷,間接置你於死地,你再親手殺了他,這不是恩怨兩平嗎?”
“恩怨兩平。”江折柳閉眸又睜,“下七情散、留記聲蟬,我竟不知,我與天機閣有何恩怨?”
王文遠從一開始就是針對他的,仙門首座的位置固然誘人,可若不是從江折柳手中拿過去,便也沒有那麼誘人。他的利益建立在一種江折柳難以窺知的恩怨之上,表面上是為了謀取利益,但實際上,彷彿是為了疏解他藏匿不露的恨意。
江折柳乍然想起一身詛咒和毒藥的王墨玄。
“嘖,那個神棍也有話問你。”何所似險些記不起來,“他要問你……這幾百年受人崇拜仰慕,可有心虛之處?”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江折柳看着對方,神情中有一點疑惑。
“他的父親,乃是你師父故去后聲望最盛之人,他重傷隕落,正可為江仙尊鋪平道路。”何所似笑眯眯地道,“小神棍曾在父親死前沖入房間,見到老閣主的遺軀上是凌霄劍的劍傷。這是他告訴我的。”
“小柳。”他好像喜歡上了這個稱呼,“人是不是你殺的?”
江折柳心中百味陳雜,嘆了口氣:“是我。”
何所似像是聽到了什麼仙門秘辛,詫異地睜圓了眼:“……你說什麼?”
“天機閣所修的心法有所缺陷,縱能勘破天機,但有走火入魔的風險。”江折柳頭疼得厲害,覺得左半邊都在不斷地炸開,彷彿左耳都要聽不到聲音了,他停頓了一下,言簡意賅道,“王老閣主受邪修暗算,臨陣發作,敵我不分。我斬殺他之後,為保四大仙門的聲譽,沒有提及心法入魔之事。”
天機閣上一任閣主的死因,到現在還是迎戰重傷,當年知曉這件事的人,這麼多年裏,隱居、退隱、重修,所知者早就寥寥無幾。
“……啊?”
這麼短短几句話,他說得卻特別疲憊,抬手掩唇咳嗽了幾聲,低聲道:“我勸你回去跟王文遠說,問他是否也有此傾向。”
“走火入魔?”何所似道,“你也覺得他不太正常?”
江折柳卻已經不想說話了,他腦海中嗡嗡作響,疼得像是快要裂開了一樣。被修復着維持着的五臟六腑再度發痛,像是被粘好的花瓶裂縫被撞了一下,每一塊碎片都在往下掉着粉末。
瘀血淹過喉口,一片腥甜。
何所似盯着他道:“你果然是大限將至。”
只這麼兩個消息,就這種程度的負面情緒波動,就能碾碎了他的身體,將長久的溫養化為虛無。
江折柳將腥甜咽了下去,不想表現得太過狼狽。他的手心全都是冷汗,這時候扣着座椅扶手,卻用不上力,只是搭在那裏而已。
他知道何所似的目的,對方想要離開冥河,而世上有能耐鑿碎通幽巨鏈的人,也就那麼幾個,在他身上下功夫,不過就是為了惹瘋聞人夜罷了。
至於為什麼不現在就殺了他,大概是不想被暴怒的瘋子砍碎鎖鏈之後再往死里打吧……也許對方還有其他的后招也說不定……
江折柳都要佩服自己到現在還能想這種事,他既能清晰地感覺到久違的疼痛,感覺到復生石源源不斷支撐過來的生機,卻又能從極端的痛苦中抽離出一縷思緒,逐漸地編織成網。
他的手腕很纖瘦,墨色的手鐲從腕間滑落下來,卡在手上。
“江仙尊。”何所似恢復了正式的稱謂,“你說的這件事,我不是很想告訴王文遠誒?”
他還蠻喜歡培養瘋子的,比如這個死掉的祝無心。他喜歡那些對某些事格外偏執的人,喜歡弄碎他們。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江折柳的聲音。
“……隨你。”
這人對於自己的聲名清白好像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樣。
何所似嘿嘿地笑了兩聲,隨後道:“如果我能早日脫困,也不必用這具身體來噁心你了,是不是?”
他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身形漸漸隱沒在燭火的陰影當中,氣息在室內消失無蹤。
只剩下一片燭光,終於被窗邊拂來的風吹滅了。
室內陷入一片黑暗,昏昏沉沉的影子籠罩一室,外面沒有月光、沒有星光,沒有任何光線,也沒有聲音。只有永無止境的昏暗,鋪天蓋地地傾灑過來,茫茫如潮。
在這舉目難視的黑暗中,房間裏只有急促卻又微弱的呼吸。隨後是吐血的咳聲和乾嘔,還有骨骼攥緊時快要綳不住的脆弱顫動之音。
江折柳吐了一口血,伏在桌案上半晌不動,逐漸地平穩着呼吸。
歲月久長,自始至終都是黃粱一夢。
有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自己能不能再等到夜明,或是就這樣埋於茫茫黑夜之中。
雪色的長發鋪展在他的脊背上,隨着他發抖的呼吸而一同顫動,像是枝頭最細嫩處的一滴露、一捧雪,隨着山風而搖搖欲墜。
那股劇烈而突兀的疼痛漸漸地平息下來了,濃雲散開,一縷黯淡的月色落在他指尖上。
江折柳緩了很久,才在抬眸時捕捉到這縷月光。
他看了一會兒,幾乎有些忘記殘餘的疼痛,忘記嗡嗡作響和失聰的左耳,視線隨着蔓延的月色移動。
但他太難受了,他想不起再點一盞燭光,想不起叫常乾過來幫他,更一時算不出未來的時日。
他只能想着,想要不露異樣的話,應該吃幾倍的葯才能暫且壓制。只能想着一旦走到最後,要怎麼樣才能讓聞人夜別那麼傷心,也別被利用、別背那麼多血債殺孽……
一切都融化在綿延不絕的煎熬里,最後他什麼念頭都轉不動了,只是覺得很累,很想就這麼睡着……
但江折柳也很想他,捨不得留小魔王自己,他不敢放任自己睡着。
可是,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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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角色別罵我,必要情節避不過,前面伏筆太多我不能不填。(頂鍋蓋。)
反正HE,反正要死的。習慣就好了!←瞧瞧這作者說得是人話嗎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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